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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26节

    姚欢从汴河边往抚顺坊来的路上,眼睛都不够用了。
    河边也好,街边也罢,小商小贩的摊头上,摆满了各种与七夕有关的好玩意儿。
    银针彩线,只要买,就多送一节白白嫩嫩的莲藕。
    摩喝乐小人儿,只要买,就多送一套绸缎小衫。
    大小瓜果,但凡是圆溜溜、外皮厚实些的,都被雕出了各种剪纸似的图案,比后世西方万圣节的南瓜灯,不知精致有趣多少倍。
    还有黄蜡熔于模子做出的水鸭、鸳鸯、乌龟,粉绢扎制的莲花灯,用粟苗、绿豆苗和小石头房子做成的微缩盆景
    姚欢亲眼见了如此场景,越发明白,七夕节本是乞巧节,人们举行仪式的心理渊源,在于向织女求得巧技。因而,市肆里最热销的物件,都是供女子与娃娃们庭院斗巧玩赏、或河上拜月放灯所用。
    到了后世,七夕节却被附会为东方情人节,巧克力、珠宝首饰、染成暗蓝诡绿猴屁股艳粉、宛如杀马特毒药色的玫瑰花儿,狂轰滥炸,与乞巧二字再无关系。
    姚欢叹道,也是,现代社会,大部分物质生产活动都由机械替代,连扫地、做饭都有机器人出马,谁还在乎自己有没有在月光下穿针引线的指尖功夫呢?
    拐入抚顺坊深处的巷子,走到一座青瓦小宅前,姚欢就听到围墙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
    来开门的,仍是邵先生家的侍女叶柔。
    姚欢十天前正式送姚汝舟来上学时,与叶柔打过交道。
    此世十八岁的姚欢,毕竟留着前世三十岁的姚欢的阅人经验,她直觉,叶柔有些古怪虽然张罗待客勤快周到,却有着与奴籍小女子不太相称的典雅与清傲。
    叶柔的年纪,看起来比姚欢略大,一个快二十岁的养娘还留在主家,除非配了家中的小厮。
    邵先生也给童子们的家长引见了叶柔的男人吕刚。那儿郎方脸小眼,其貌不扬,却与叶柔一样,言语间也带着彬彬有礼的距离感。
    姚欢于是又思量着,男仆女婢都是随着主家的性子,邵先生如一株青竹似的,他手下的小厮和养娘,并非庸徒俗粉,倒也说得通。
    孩子交到幼儿园,除了班主任,其他人的关系,也得打点好。
    姚欢前世从有娃同事们的议论中明白这一点,故而今日恰逢七夕节,她也是有备而来。
    她向叶柔递上礼物,温言道:“方才路过帽衫儿铺,见这乞巧彩线盒子做得有趣,就给你带了一个。”
    叶柔神色淡淡地屈膝,道声“姚娘子费心,这丝线真好看”接过盒子,将姚欢让进院中石凳上坐了,退下去斟茶。
    姚欢往东首那间充作课堂的大屋望去,透过支起的窗栅,可以见到孩子们扎着小髻摇摇晃晃的脑袋。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而无他,求其放心而已。”
    姚欢竖着耳朵聆听,辨出孩子们念的是孟子里关于人性善恶的论述。
    她太熟悉这一段。
    因为在上辈子,那个人,他总嫌她只读史、不读经,便拿孟子的“学问之道而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来考她,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当时正在做香肠腊肉酱鸭焖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就是,做学问要严谨,比如读史料,要读信史才放心。”
    他便得意洋洋地将前头几句也背出来,笑她果然缺乏基本的四书五经底子,连孟子是靠人性论吃饭的都不晓得。
    姚欢再是常常进行自我释怀教育,奈何情伤真能痛三生似的,此刻回忆到这一段,心底仍是忍不住泛上阵阵嘲讽:熟练背诵仁义礼智信又怎样,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
    “姚娘子,这是先生吩咐,要借你的书。”
    端茶走到跟前的叶柔,将姚欢从神游往昔中拉了回来。
    木盘上,除了一碗碧色的汤茶,还摆了本薄薄的册子。
    林氏清馔。
    姚欢莞尔,拿起书仔细地翻看。
    忽地却听叶柔唤了声“先生”
    她忙抬头,正撞上一副笑意浅浅的目光。
    这邵先生,怎么走路没声音啊!
    “姚娘子,前日你来,问起素食菜肴,我说的可资借鉴之书,便是这本。你拿回去慢慢读,不着急还来。”
    姚欢道:“林逋,就是那位在杭州孤山隐居、梅妻鹤子的林和靖?”
    邵清颔首:“正是他。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姚欢接上:“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邵清赞许地笑笑。
    姚欢暗道,别点赞,跟您这一身书香的邵先生比,我真的算个盲。
    林隐士的诗,我只会这么一句,还是因为这句子呀,写梅花那种闷骚神韵写得太到位,成为后世语必考重点,我才会背的,也才知道这个人。
    没想到耶,断了尘根似的大隐士,原来竟是个吃货。
    或者可以这么理解吧,什么宗教信仰、政见分歧、学批评、出世入世的,都是浮云。吃,只有对吃的热爱,才是普世的,如四季更迭一般自然、永恒。
    吃货好,有化的吃货更好。林大隐士能用笔记录下那些精彩的菜谱与实用的烹饪经验,造福后辈吃货们,这是多大的积德行为!
    邵清撩了袍角,也坐在石桌旁,又问姚欢讨回那本林氏清馔,翻到一页,缓缓道:“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做了鸡汁冷淘,我说浇头也可用山家三脆,出处便在这里。据和靖先生所记,这是天家的一位宗室子弟,因父母喜吃清鲜的素食,便去采了嫩笋、野蕈和枸杞头,水中汆烫后,用香油、盐、醋、胡椒拌着吃。”
    又翻到一页:“你再看这素鸭子的做法,亦很有趣。原来竟是用的葫芦剖开,填入茄子丁、豆瓣,淋遍豉油,上屉大火蒸透。此法我亦试过,口味确实有些像焖得软糯的鸭肉,倘使放些糯米红豆进去,更佳。”
    再翻到一页:“还有这李子糕,最合夏秋食用”
    邵清说得兴致盎然,姚欢听得聚精会神。
    一旁的叶柔,心头那股烦躁则越来越鲜明。
    她是今岁初夏才来到开封城,顶替姐姐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
    吕刚曾隐晦地提到过,邵清原本可能已在开封城娶个南人做妻子,惜乎没有缘分。
    私塾新收的幼童姚汝舟,由他长姐送来的第一日,叶柔便因观察到某些细节,而偷偷问吕刚,先生想娶的,可是这位姚大娘子。吕刚不置可否,只冷冷一句“你真想知道,就去问先生”
    后头几日旁观邵、姚二人的几次对话,则已让叶柔认定,就是她。
    立誓为自己殉身于宋夏战争中的郎君守节,却又如此不避讳地与先生相谈甚欢,引为知己似的。
    南朝女子,果然在情事上,矫揉造作,欲擒故纵,令人生厌。
    渐渐地,叶柔的怒火,又转化为一种交织着不甘与落寞的复杂情绪。
    邵清与这女子说话的口吻、语速、微微前倾的坐姿,以及迅速地望她一眼又收回来的目光,无一不说明这个男子此时的心绪。
    那种小心翼翼又暗怀喜悦的模样,是叶柔以前从未见到过的。
    也深深地刺痛了她。
    第四十九章 军师呷醋了
    邵清难得这般絮叨。
    他与姚欢唠了会儿菜谱,方意识到什么似的,噙嘴笑问道:“姚娘子怎地想到研习这些素馔来?是家里头的饭食生意,要开新的铺子?”
    姚欢上辈子就不是个喇叭腔性子,自穿越来,言行虽有意避免冷傲清孤,也不愿耽于姚姑娘原身的哀戚颓丧,只是,凡事仍爱谋定而动。
    不过,邵清邵老师,怎么着也算老熟人儿啦,又给自己当了几回义诊郎中,又是自己弟弟的班主任,自己创业之路上有点滴转机,与他说说也无妨,毕竟那笔启动资金,还是他找人要来的。
    “邵先生,不瞒你说,我这几日,当真高兴得睡不着。王驸马府上要开雅集,定了我家去做席面。”
    “哦,如此。确是好事。”
    邵清由衷地祝贺,见姚欢两个水灵灵的眼睛里,盛满喜悦与期待,毫不掩饰准备摩拳擦掌好好干一番的兴奋。
    她既然瞧着有些谈兴,他便也干脆释卷,认真探问起细节:“可是驸马府上传令出来,要做全素宴?”
    姚欢道:“唔,那倒也不是,我不过是与姨母商量着,既是士们品茗赏画,焚香听琴,吾等所备菜蔬,亦应带些林泉清雅之风。姨母听我说起,先生那日教我山家三脆,便说,何不来请教请教邵先生。”
    姚欢终究还是在言语间留了一手。
    其实此前,高俅那个相当靠谱的家伙,不仅把姚欢运作成了雅集饭食的独家供应商,还传递了三两次消息,将驸马王诜与陪酒姬妾们在饮食上的癖好与禁忌,以及参加雅集的成员的身份,都教姚欢知悉。
    但姚欢在前世做项目时,就特别注意保护客户的信息。
    世界很小,山水有相逢,投行、设计、法律服务、金融保险、医疗美容、私人定制,不管什么生意,最忌讳乙方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四处吹嘘或者吐槽,项目还没完呢,生意还没收到钱呢,甲方的好事儿烂事儿都教全世界吃瓜群众知道了。
    因而,即使面对邵清,姚欢也只约略说个项目方向,来宾名单,半个字儿也不吐。
    邵清此时,一腔子心思倒不虑其他,只想着如何为这女子出些有用的主意。
    “姚娘子所言甚是。那我再献几道菜肴,和靖先生此书中未言及,却可令贵客们属意的。”
    邵清说到这里,侧耳听了听课室里童子们的读书声,向侍立一旁的叶柔道:“你去让他们读一篇万章,再将我的纸笔拿出来。”
    叶柔轻幽幽道声“是”转身去办。
    邵清继续传授姚欢:“这头一个或许能引他们喜欢的菜,叫忘忧齑。娘子可听说过金针草?”
    姚欢略忖,不太有把握地答道:“可是黄花菜?就是那种,新鲜时有毒,须晒干后再以水泡发蒸煮,烧猪蹄烧鸭子特别香的?”
    邵清见她边说边下意识地吸了下鼻子,好像面前的石桌上就放了一盆黄花菜炖肉似的,忍不住呵呵一笑。
    这女子真可爱,说起吃的时候,又比平时更可爱三分。
    “民间确实称它为黄花菜,不过我们医家叫它金针草,其实就是萱草。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先生,说吃了它能忘却烦恼忧愁,故而将它切碎炖煮后的菜,又名忘忧齑。唐人孟郊又有诗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邵清侃侃而谈,嗓音醇厚沉酽。
    姚欢觉得,这把嗓子,简直就是为给各种可以得奖的美食纪录片配音而生的啊。
    “对,对,”姚欢喜道,“为人雅士上菜的时候,若能附赠典故,尤其要和他们最喜爱奉为偶像的名士有关,比如姜子牙啊、严子陵啊、嵇康啊、陆羽啊,这菜呀,就好比被仁波切开了光一样,定能博个满堂彩!”
    姚欢一激动,就说没谱了,惹得邵清忽地露出疑惑的神色:“仁波切,是何物?”
    姚欢一怔,意识到自己失言,随口补救道:“就是,就是我们秦州民间所说的灶神,每家在冬至时要拜祭它。”
    “哦”
    邵清面不改色,心头却是一惊。
    他知道,南人口中,冬至大如年。
    自己打小熟读孔孟章、诗词歌赋,来到开封这许多年,莫说面貌风姿,就连口音也从未教人生疑,不料竟不知冬至所祭之神叫仁波切,幸好这个破绽,今日教姚欢补了。
    其实在辽国,邵清也不太清楚民间有些什么祭祀习俗。他的母亲,以及名义上的父亲,都是皇族,又顽强地抵抗着几乎已成国教的佛教、坚持契丹人原有的萨满教信仰。邵清记忆中那些盛大的仪式,都是柴册仪、祭祀天神地祗等。
    远离家乡、融入南朝后,邵清特别喜欢汉人的二十四节气。
    那些光听名字就美妙至极的节气,仿佛是他终极向往的耕读生活的最好提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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