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角,本是赵家宗室各位皇亲国戚扎堆的府邸区域。但贵胄们的大院与外城郭之间的山野里,在这片到了后世宣和年间、将成为著名皇家园林“艮岳”的地方,零零星星地散落着许多清幽小宅。
茅檐,柴扉,屋中明灭闪动的灯火,院后潺潺的溪水声
田园诗中常见的意象,最适合掩盖野草般气势汹汹的权欲。
“大郎,你尝尝这道蟹黄包子。”
屋中的女子,面如仙娥,语胜黄莺,玉腕微抬,纤指稍拈,小心地揪着包子褶的尖端,轻巧地将包子拎到坐在对面的年轻男子盘中。
年轻男子模样算得上乘,身上那领袍子,用的亦是寻常铺子见不到的黄栌色双胜蜀锦。
不过,他眉目间流过的阴邪、嘴角处滑过的倨傲,难免令人想到“心术不正”四个字。
“父亲最爱吃蟹黄包子,只是到了这暮冬早春的,府里再出得起银钱,市肆送来的,也不过是蟹鲊,哪来的活蟹拆壳留肉,做了馅儿包馒头呐,唉。”
男子一边叹气,一边去咬盘中的薄皮包子,吃进去小半个,砸吧砸吧嘴,眼中现了赞意:“这,不会是真的蟹肉蟹黄吧?”
女子抿嘴:“怎么会,这时节,几条大河冻得硬邦邦,哪里去捞活的螃蟹,我又不是神仙。你吃的馅儿呀,是鸡蛋豆干做的。去岁,城南永寿寺进献了新制素菜给太后太妃,乃是将卤水酱汁与豆浆一道,做成这绛红发黑的豆干,若蘸了麻油越醋,竟有蟹的鲜腥。我讨来方子,泉水加得多谢? 在点浆后莫包太紧? 便能得到这黑白相间如蟹肉糜的豆腐。再将鸡蛋打碎? 略略搅了,在油里翻个半熟,与豆腐、姜末一同拌匀做馅儿包馒头,便是这道独门的假蟹黄包子。”
男子竖起大拇指? 又一口气吞了三四个包子,饮了一口新醅酒。
女子却见他面上忽有落寞之气,诧异道:“怎了?”
男子道:“女君这道好心思的蟹黄包子? 教小弟想起,丰乐楼的厨子,那做的假鼋鱼? 算得京城头一名。但就算用小羊羔的嫩肩肉、童子鸡的翅中肉? 再包帖上最细薄的绿豆皮子? 鲜得能和鼋鱼乱真,它还是人人晓得的冒牌货。就如小弟我,就算父亲去问官家讨个赐进士出身的恩赏? 将来同朝为官,今日在礼部贡院写下锦绣章、将要真正进士及第的那些才子们,看我? 也就像看假鼋鱼一般吧?”
原来是这么一股子幽怨劲儿。
女子哑然失笑。
须臾后缓缓道:“大郎你呀,到底还是少年人心性。你可听过指鹿为马?世上何为鹿?何为马?长角的才是鹿,飞驰的才是马?不过都是由人来定罢了。九五至尊者,说鹿就是鹿,说马就是马。大郎你想,王安石,也算得正牌儿进士,可他真的就比嘉祐二年龙虎榜上那些进士们更有才德?熙宁年间,凭什么他训释的周礼,就成了经学正统?还不是因为神宗皇帝宠信他?”
年轻男子放下筷子,盯着自己啃了一半的包子,喃喃道:“难怪阿父说,世上是非,不足一辩。侍奉好官家,才是正道。”
女子眼中戾色一闪:“口口声声大是大非者,多为伪君子,视人如草芥,先欺后用,洋洋得意。”
这回轮到男子露出坏笑:“女君好大的怨气。”
“若无怨气,我会上你父亲的船?”
“是,父亲得知女君心意,欣喜不已。毕竟女君明明在两位宰相间,游刃有余。哦不,相爷算什么,太后,官家,刘贵妃,都喜欢你。”
女子啜了一口醇酿,挑了一筷子酒蒸獐子肉,细细嚼了,心满意足于肉质的肥腴。
“大郎,”她的口吻中褪了讥诮意味,而是变得平静,“我想助你父亲成事,也不单因为心中的积怨,更因,我佩服你父亲。他不像曾布那么伪善,更不像章惇那么暴戾,他懂顺势而为,更懂随机应变。你看,此番吕五娘事泄,他也未见多么沮丧吧?来日方长,再徐徐图之吧。”
男子道:“阿父与女君,运筹帷幄,自无所惧。但,姚氏是个平民女子,取她的性命也便罢了,那另一位,可是,可是”
“那又如何?当年蔡确不也是宰相?不也因党争被贬死在岭南?你以为这些真进士出身的人雅士,不动刀放火,就杀不了人?你以为,朝堂上波诡云谲,死个宰相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以为,当年曹太后说盛朝不可杀名士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就真的能一以贯之?大郎,你醒醒吧,你若还这般胆小如鼠,将来如何继承你阿父的衣钵?你不如学了我这假蟹黄包子的本事,去做饭食行吧!”
女子说到此处,嗓音低下来,口气柔腻腻的:“当年苏学士说得太多,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这另一位知道得太多,也活不得呢。”
男子抬头,盯着眼前这张美艳的面孔。
他暗道,俺滴娘,这女子真狠,难怪父亲警告过自己,莫对她有非分之想。
他正思及此,院中传来脚步声,守卫开了门,进来个皂衣人。
“吕五娘断气了,小的将尸身剥了裙子,扔去城外蔡河。待过几日浮上来,有司多半也只道是流民的逍遥洞中人,劫色害命。”
屋中那年轻男子道:“好。”
又问对面的女子:“让他们去那边动手?”
女子起身,走到南窗边,望着暮色沉沉的天际。
“不急,等亥初,那时候,潜火队赌完了钱,不管输的赢的,都已经睡了,梦里起来,手脚慢得很。”
太学门前。
邵清正言简意赅地与苗灵素说了几句考官们吃的汤剂,忽闻一声凄厉得叫声。
“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有考生忽地发了癫,厮打起周围正在讨论经义的士子,又往门口疾奔而来,一把揪住苗灵素。
“官家要殿试了,你怎地还在此处?大好的功名你不要了?”
他说完,用力将苗灵素一推。
苗灵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搡得跌在地上。
叮啷啷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落了出来。
邵清借着门边的火炬,看清了那物什。
他遽然一惊。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
守院的禁军侍卫已围拢来,制住发疯的考生。
这短暂的时间,给了邵清回神的可能。
苗灵素胸口朝下趴着,大约被撞得有些厉害,纵然起身不得,却倏地扭头,目光去寻地上那物。
邵清几步迈到他身边,扶着他缓缓换成坐姿。
又将滚落地上的药箱拿过来给,方俯身去拾起苗灵素要找的东西。
“苗医正,这刀,是何材质?花纹如此奇特。”
邵清凑着火光,细观片刻,交予苗灵素。
“哦,家父所传之物。”
苗灵素接过这柄柳叶小刀,揣入袖中。
第193章 惊变(下)
太学门前风波初静后,邵清望着苗灵素往贡院深处而去的背影,忽然转身,疾步追上曾纬。
“曾公子可是往北?贵府马车能否搭在下一程。”
已经撩了袍子要上车的曾纬,斜睨着他,目光里还掺了几分诧异。
这小子脸挺大啊。
邵清蓦地凑近,低声道:“姚娘子怕有险,让我上车说!”
言罢,不再犹疑,就将曾纬推入车厢,自己也纵身而入。
还没坐稳,已向曾纬道:“让贵府车夫,速去追前头那辆白毡顶棚的马车,是苗太医坐来的。”
邵清此前,已于纷乱中瞩目那车,见驾车的汉子还试图兜考生们的搭乘生意,应是寻常之人。
曾纬既听邵清提姚欢或会遇险,心便提了上来,此际哪里顾得情敌不情敌的,先按邵清所说去吩咐了自家车夫。
待马儿跑起来,邵清一面透过半开的车门盯着前头情形,一面继续向曾纬道:“那苗太医方才掉落的小刀,是我送给姚娘子剔鸡爪的。”
曾纬眉头将蹙未蹙:“你确定?全开封莫非就只有一把那样的柳叶小刀?”
“两把,另一把仍在我家中,”邵清侧头,盯着曾纬,“这刀乃我专门让胡人朋友打制,是鱼纹钢镔铁,西域货,刀柄还刻有波斯铭,意思是水。”
曾纬觉得好似被冷风呛了一口。
波斯话?专门请人刻的?水?你的名字?
但瞧这小子眉头皱得比自己还紧,从面容到口气,都浑无得意讥讽的意思,此刻又关涉欢儿的安危,曾纬将一股膈应滋味硬生生咽了下去,又道:“那苗太医,什么来头?”
“翰林医局的低阶奉御。遂宁郡王在苏迨宅中遇险的次日,是他前来看伤,姚娘子与他的确认识。但不管怎样,他撒了谎,此刀怎可能是他祖传!此人定有古怪。”
曾纬骇然,头脑倒清明了些:“我昨日黄昏,还去看了欢儿,她在竹林街,无甚异样。”
“彼处只她一人?”
“是,欢儿说,官家的姑姑德安公主在府中设宴,为长子出为东南节度使践行,李娘子和徐娘子因教授遂宁郡王府的几位年幼乐伎,带她们去德安公主府侍宴三日。”
曾纬话音刚落,马夫回头禀道:“四郎,追上了,就是那车!”
搭载苗灵素去贡院的马车夫,被拦下时,一头雾水的愣怔模样。
“两位官人,何事?”
邵清道:“你前一趟的客人,在何处上车?”
车夫道:“那位去贡院的官人?小的在惠明寺前搭他的。”
“他当时是何情形?”
车夫挠挠头:“那位官人,就和二位一样,一看就是体面人呐。”
“好,有劳,你走吧。”
邵清缩回身子,闭目少顷,心间迅捷地作了一番推演。
苗太医既要掩饰此刀,定是对姚欢做了不善之举。
今日又不是什么年节,姚欢照理要开市的,去惠明寺作甚?
惠明寺附近,恰是
邵清蓦地睁眼,对曾纬道:“惠明寺后的崇福坊,乃苏公颂的宅邸。此际车行往东北,会先经过竹林街,若姚娘子不在,吾等直往苏公处去!”
曾纬对车夫道:“照此吩咐赶车,越快越好!”
姚欢似乎又回到了穿越之初的浑沌感。
与当时不同的是,她并非坐在夏月发烫的沙石路上、靠于一个温暖的怀抱,而是被刺骨的寒意包围。
她是被冻醒的。
黑暗中,当意识与记忆渐次恢复后,姚欢想起来,自己今日申时,被苗灵素急切地请来苏公宅中,说是他在刘贵妃的宫婢发现了一鳞半爪的线索,要与苏公和姚欢商议。
由于商议的是秘辛之事,苏公打发了下人出去,苗灵素像往常一样,为苏颂和姚欢烹了茶,然后然后姚欢的记忆就空白了。
此刻,她发现,自己的嘴中塞着帛团,手脚都被绑着。
冻得发抖,一来是因为屋中没有炭火、自己倒伏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二来是因为身上只剩了一件薄薄的中单,且腋下的系带已被扯开,胸口的肌肤几乎已因失温而麻木了。
姚欢大惊,努力察探身体是否有异样
褒裤完好地系在身上,两腿间也并无凉滑濡湿的感觉。
大宋清欢 第1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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