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只有会席,不可零点?”
“哦,这菜牌上的名字倒甚是吉利好听,一桌六人,这小姑娘说,只去头的虾肉,净重就要用到七八斤,再看这些其他食材,一席不算酒钱,卖两贯,倒也不贵。”
“这位小娘子,你家席面是怎个预定法?定金几何?”
姚欢早已教过美团与小玥儿话术——浮屋食肆终究只是衙门临时开的,客官若要吃上档次的鳌虾会席,可去东水门的明月楼定,若要吃这瓜酱鳌虾胡饼和其他鳌虾做的小菜,可去竹林街的“新琶客”正店,或者东水门的“沈二嫂汤饼饭铺”
在开封城做饭食行的商人,没有木讷迟钝的。
同行里出了个生面孔,做的是前所未闻的食材,却又有这般唬人的阵势,一众头部地位的酒楼,怎会不来打听打听。
很快,匀出三分心思观望周遭的姚欢,就发现,有不同方向过来、小帽短褂、面相清秀而眼神机灵的小郎们,挤在人堆里看一回小龙虾彩灯和稻穗欢门后,便去买几个小龙虾烧饼,却不吃,揣着走了。
显然是左近大酒楼的伙计嘛。
陈迎儿乃宫中当差之人,眼色自是比姚欢更犀利,几梭子目光来回,亦发现这情形,不免低了声音笑道:“可是偷师的来了?”
姚欢先且不论皇后是要还她救福庆的恩情,还是敬她不贪内命妇的荣华推辞了天子,今日得了皇后所赐的比十车开业花篮还有用的大体面,她心里头总是感念的。
她对陈迎儿,亦未想遮遮掩掩。
姚欢遂坦然道:“无妨,陈娘子看那州桥上头,每隔几十步便有卖蛤蜊螃蟹串子的,亦是每家都红火得很。我已让公田那边收虾时,留出最壮实的做种虾育苗,我倒恰是盼着同行前辈来谈,倘使大伙儿合力将这鳌虾越养越多,如开封城猪行、鱼行那般成气候,才是水涨船高、财源滚滚的长久之计。”
说者意诚,听者心动。
陈迎儿闻言,想到孟皇后此番交待之事,觉得自己回宫,很有些内容可向皇后禀报。
第244章 择婿是个玄学
苏颂苏老相公,此番来浮屋夜市,不光是如后世那样的“名流站台”更想趁着姨父姨母两位长辈都在的场合,问问姚欢,与曾四郎的事。
未想皇后派了贴身侍女陈迎儿来送礼,门前好一阵热闹,姚欢好一阵应酬。
陈迎儿刚走,却又有爱跟风的士庶客人们围上来,纷纷预约了后几天的小龙虾会席宴。
待到一晚上的忙碌渐渐消停,已过亥时中。
苏颂见姚欢满脸油烟气掺了倦色,思及自己的孙女,和姚欢一般大的那几个,只怕此时已由养娘们伺候完、拥着锦衾丝被沉沉入睡了。
老相公不免心疼眼前这女娃,有些话也不急着一时三刻就与她细说,让她早点收工回宅歇息更要紧。
恰有姨父蔡荧文,依着宦场的规矩,为了体现尊卑有序,执意要送苏公回府。
马车中,苏颂闭目养神,醒酒片刻,向蔡荧文道:“令甥女,我这女弟子,今日瞧来,精神头儿倒还不错。”
蔡荧文纵然骨子里持稳了清流之风,到底仍是个在任的京朝官,心力算得宦场中人的上乘水平,锣鼓听音般,即刻明白了苏颂的言下之意。
蔡荧文恭敬道:“那日听闻挂上了牌坊,她姨母已去劝慰了一回。细问她宫中事,她也不多言,再问四郎作何计议,她还是不多言,只说长辈们多宽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要先盯着田间出产与城中买卖。”
苏颂点头:“这丫头是个外柔内刚、不爱听人摆布的脾气。从前在汴河边的触柱之举也好,后来与四……与枢相的公子两情相悦也罢,实则看来,都是听由她自己的主意。前次随老夫结伴辽国使团,突发险情之际,老夫尚有些瞻前顾后,她倒很有些果决之勇。只望,枢相的公子,亦能有几分担当。”
苏颂与曾布私交不错,是京城官场众所皆知的。
蔡荧文品了品,老相公称呼故人之子,口吻忽地生疏起来。
他掂量着,苏公的态度转变,多半与今春轰传的殿试策论有关。
大半年来,蔡荧文的日子,实也不是太好过。
这位曾由蔡京以同乡之谊提拔的太学学正,如“瓷器店里打老鼠、穿着皮靴走钢丝”一般,想尽法子躲避给蔡京当马前卒和笔杆子,也努力使太学莫成为“政罗教网羁绊之渊”
可那蔡京又岂是好诓的,某次宴请国子监所属国子学与太学官员,酒酣之际,蔡京对着蔡荧文意味深长调侃道:“都说男子到了不惑之年,一大幸事乃是,升官发财死娘子。蔡学正却是反着来,官升不上去,财没多几分,早已分道扬镳的娘子,倒是回来给你热被窝了。”
此话对下属的妻室十分不堪,哪里像是个知贡举的大学士应出口的。蔡荧文,当时硬是掐着自己的虎口,才让单纯的疼痛,压制了将杯中酒泼向上司的冲动。
现下,听到咫尺之间的老相公引起话头,蔡荧文未免一股浊气上来,不吐不快。
“苏公,原本,下官与内子的眼里,枢相那位公子,确是龙凤之姿。下官还曾与他一同雨夜救人,见过他颇有担当的模样。世间男子千模百样,能为女子拼命的,未必十中有一。我夫妻两个,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当这外甥女与亲生的无异,那时确是憧憬了一番她能与四郎修成正果。但如今看来,枢相的公子,怎地像是要投了蔡学士门下……”
苏颂垂着眼皮,静静听完,淡淡道:“年轻人如青青修竹,一心节节拔高,却毕竟心志还嫩,教乱风儿一吹,摇晃起来,吓人得很。且再看看吧。曾公子宣,尤为看重这个幼子,自也不会等闲视之。”
蔡荧文讪讪:“苏公说的是。下官与内子,也是虑及欢姐儿的将来,有些,有些……”
苏颂白眉一扬,眼角的沟壑中盛上了三分慈蔼:“可怜天下父母心,吾等做长辈的,自是如此心意。老夫当年择婿,也是初时觉着满意,待小女临近出阁时,老夫好几日睡不着觉,一忽儿怕舅姑不好相与,一忽儿怕那后生不知疼人,再想着想着,竟是要想到女婿若为官不正遭了贬斥,女儿亦要一同跟着颠沛流离,唉……”
蔡荧文接道:“正是如此心境呐。”
马车中,两代老丈人仿佛找到了共同语言般,感慨了一回。
又行过一街,苏颂记起白日里所阅的边关来书。
“蔡学正,姚娘子的朋友、汝舟的启蒙师傅,那位邵清邵公子,如今以朝廷的祗候郎中之身巡辽陕边,给老夫的信中亦问候了姚娘子,请学正代为转达。”
蔡荧文与沈馥之复合后,接送了一阵姚汝舟往来私塾,对邵清印象亦颇佳。
沈馥之也向他透露过,自己曾猜测这年轻斯文、品貌俱佳的后生,对甥女有些求慕之意。
蔡荧文遂道:“下官也听国子学郑学监褒扬过,邵监生不仅医术上乘,性子也谦逊沉静,虽是岁末才设的医科生员,却真正堪为天子庠序中的表率。”
(庠,xiang第二声,天子庠序指最高学府)
苏颂叹道:“是个好孩子,只是对姻缘之事的要求高了些,老夫为他作了几次媒,皆无后话。蔡学正若有相善的同僚,家中小女正当嫁龄的,待邵监生回京了,亦可给他牵牵线。莫道人家是个孤寒出身,择婿之事,还是以品性为重。若不是老夫家中几个孙女皆已定了亲事,这样好的孙婿,老夫亦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
……
这个夜晚,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境,大宋军事重镇泾原路,苏颂口中的“肥水”邵清邵郎中,正在篝火边望星空。
离渭河上游的宋夏交战前线,尚有一段距离,环庆军徐业的这支先头部队落脚在一个叫做镇戎堡的边寨,等待后头的大军和辎重前来会合。
说是边寨,因了连年战事,反倒繁荣起来,邵清估摸着有开封内城那般大。
徐业治军,自命“张弛有度”四个字,既是在塞内,百里外的北边还有熙河路的军队驻扎,章经略作为主帅还未到,军旅在城外扎下大营、分派好轮值后,徐业便许了属下去城中寻欢作乐。
徐业得邵清救命之恩,琢磨着送个狼毛坎肩,真个只能算“皮毛”情份,遂特地让亲信裨将来喊邵清,一同离营。
那裨将笑嘻嘻招呼邵清:“兄弟们还未开始打仗,个个都全须全尾的,一时三刻哪里用到郎中了?倒是镇戎堡里头,听说今岁很有些西域商团贩了些胡女来,样貌风姿皆于中原女子迥异,邵郎中英姿勃发,正有用武之地。走,与我同去。”
裨将一个行伍之人,搜肠刮肚寻了几个文邹邹的词儿,想来自己颇有水平,既照顾了这样酸溜溜的文士的面子,又将意思点得分明。
叵耐他盛情邀请,邵清却谢绝了,推拒之下,脸是红的,目光是冷的。
裨将急着进城,心里嘀咕一句“这书生莫不是有暗疾”也懒得再费口水,吩咐人将自己白日里打的兔子给了邵郎中,便兴冲冲走了。
此刻,刚刚入夜,邵清抬头凝望星空,将少年时养父带着他所认的星辰一一寻来。
正觉心头平宁舒和之际,两个小卒乐颠颠地跑来。
到得跟前时,其中一个奉上手里的吃食,兴奋道:“邵郎中,你的法子真好,这兔子果然比明火烤出来的,嫩上许多。”
第245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邵清教这些巡防军士们卒烹熟物的方法,恰来自姚欢与他说的火石烘埋法。
他让兵卒先挖个大坑,寻了营地周遭随处可折的灌木枝,扔进坑里烧火。
历来军营都是傍水驻扎,河滩上鹅卵石要多少有多少。
诸人依着邵清所言,待木枝渐渐燃尽时,运来石头往坑里堆,然后赶紧将包了菖蒲叶的野兔、河鱼、大雁,铺于滚烫的石头上,再用一层石头盖了,最后堆土掩埋。
如此无须锅灶,小半个时辰后将土扒拉开,阵阵肉香嘶嘶儿地窜了出来。
物既非吊在丫杈上、架于明火烤,就不容易外焦里生,兔皮鱼鳞下的油脂也不会滴淌到火里或地上,浪费了。
邵清嘱咐军士们事先在菖蒲包中的肉类边缘见缝插针地塞上山药、蘑菇和萝卜。
这些蔬菜此刻果然都被高温的肉类油脂炙得酥香无比,又还保留着山药萝卜的甜糯和蘑菇的素鲜。
邵清接过菖蒲叶子垫着的一小块兔前腿肉和两节山药。
映着篝火的食物,表面闪烁着油润润的诱人光泽。
邵清却未如周遭的兵卒那样,开始狼吞虎咽。
他眼前浮现出一年多前那个早晨,空气里飘散着甜丝丝的桂花香,姚欢送小汝舟来私塾时,兴高采烈地与他描述西园雅集的野炊宴的成功。
他记得她眼眸中那一抹得意。
这种得意并不过分,带着对于主顾嘉赏的感激,带着与友人分享创造成果的欢欣。
“邵郎中,油,兔子油漏下咧。”
篝火对面,一个年轻的军士,唤醒了遐想中的邵清。
“邵郎中怎地不吃呢?”
那军士又殷殷问道。
邵清打眼望去,认出此人叫刘阿豹,是军中弩手。
刘阿豹左手一节山药,右手半条小鱼,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邵清手里的兔子肉。
邵清将兔子肉递给他:“把你的鱼给我。我的胃气向来不足,秋寒一起,就难克化牛羊肉,兔子肉也不行。”
刘阿豹憨厚一笑,也不客气,凑了过来,将手里的鱼和邵清换了,道:“俺来晚了,那帮猴崽子也不留块结实些的肉给俺。”
邵清瞥了一眼他身上。
和周围正笑闹着享用野味的军士们不同,刘阿豹身上,竟还披着甲。
“你去练弩了?”
邵清问。
宋军特有的神臂弩,上弦须要弩手用脚蹬。因而弩手的甲袍,与刀枪手和弓手的甲袍,在甲裙的制式上大相径庭。其他军士的甲裙皆是长过膝盖、两片交叠,弩手的甲裙则特意在身前留了空隙,以方便弩手伸出腿来上弦。
镇戎堡算得后方的军事基地,安营扎寨中的宋军,除了放出去侦测的斥候骑士,谁会在修整中还穿上三四十斤重的甲袍。
邵清心道,这刘阿豹,倒是个肯下苦功夫的。
刘阿豹一边啃着兔肉,吸溜着表面鲜润的汁水,一边嘟囔道:“俺刚从弓手转弩手,这身甲也穿不得劲儿,那神臂弩也使不对。那帮孙子总笑话俺,俺便偏要争口气,他们赌钱蹴鞠,或者去城中做买卖玩女人,俺就具甲练弩,好比上阵时一样。”
邵清淡淡笑道:“我是个郎中,不懂军中事,不过从前习医时也与你一样,卯足劲了劲要将医方药理参透,就连熬药也常要换着时辰看药效,有时守在炉子边通宵达旦。所谓天道酬勤,你如此要强,又不怕吃苦,有朝一日,说不准能做上官家的殿帅。熙宁年间的殿前司都指挥使林广云林将军,不就是军中弩手出身嘛。”
刘阿豹闻言,但觉如沐春风。这郎中哥哥不但医术高明,说起话来也熨帖人心。
邵清的目光落在篝火堆十余步外的那件东西上。
邵清吃了几口鱼,施施然站起身,踱了过去。
大宋清欢 第1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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