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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73节

    一路行来,小船上吃得简陋,仅能饱腹而已。每隔几日到一处大码头,邵清总会带她正经吃一顿。
    邵清已然很晓得她的口味,但每回点菜,仍这般柔声细语地问一回。
    待到饭菜端上桌,邵清匆匆垫了些,便起身道:“这酒肆里进进出出的,女客官不少,应是个妥当之处。你且慢慢吃着,好好歇息,我往江边去看看。”
    姚欢靠在窗下的桌边,看着身形颀长的邵清,在江岸的几艘客船边,游走问询,只觉心中舒然,身子似也没有方才那般疲惫无力了。
    正要转过头来再喝一碗汤,却唬了一跳。
    桌边也不知何时,站着个年轻男子,笑眯眯地向她打问:“请教娘子,这鱼圆,好吃么?”
    姚欢见他,应不比自己年长,幞头与襕袍的质地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色,且色泽淡雅,衬着一张长眉凤目、白润淡须的面孔很是清秀。
    可是,这陌路生途的,就算不是什么粗鄙古怪之人,姚欢也很警惕。
    “阿兄与我尝下来,觉得不错。”
    她虽语气和淡,但将“阿兄”二字,稍稍咬得重了些。
    年轻男子瞥了一眼姚欢对面,邵清留在桌上的碗筷,拱手致谢,走回自己的桌子落座。
    姚欢眼角余光分一些过去。
    与这年轻男子同行的,还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仆模样的人,守着两个扁担的行李。
    姚欢低头饮汤,才没喝几口,男子却又踱了过来。
    他这一次,倒没有蹭到姚欢桌边,而是立在离她最近的一扇窗下,背袖伫立,望着不远处的茫茫江面,纵情抒怀。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在洛阳看过冬日大雪里的栾川秘境,眼下又得见春光初期时的大江胜景,皆感神迷心醉。想来,我既能做仁者,又能做智者。”
    姚欢差点没被如此自恋做作的腔调,呛一口汤出来。
    恰在此时,邵清走回来了。
    那男子从窗边瞧见邵清乃自码头回还,便上前作揖:“足下可是这位娘子的兄长?”
    邵清冲浅浅回个礼:“何事?”
    男子却笑道:“咦,你们怎地长得不像?”
    邵清面色微沉,这是哪来一个莫名其妙的锦衣少年?
    但邵清与他照面之间,即使从男子的角度来看,也觉得对方眼神于清澈外,至多有些憨痴的稚气,说不上油腻浮浪。
    那锦衣少年似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傻话。
    这出门在外的匆匆旅人,犹其青年男女,谁知道彼此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呢,“兄妹”二字是最好的掩饰。
    他于是忙向邵清又拱手道:“在下姓端木,单名一个严字,要顺江而下,去江南西路。见足下自船坞来,想问问船讯。”
    “此地不少旅人是去江南西路的,各样客船都不缺,航次也多。”
    邵清简略地答了一句,坐下来,背对着那端木小公子,看看桌上的碗盘,鱼圆留下不少。
    “不好吃?”
    邵清眉头稍蹙,问姚欢。
    “好吃啊,所以留些给你,你方才都不及尝几个便走。活鱼现刮的就是新鲜,而且我看店家在窗下杀鱼,都是先从鳃下放空了血,故而鱼肉洁白如云。”
    邵清听到“留些给你”四个字时,双眉已然又舒展开。
    他正要舀几个鱼丸到自己的碗中,端木公子笑吟吟地凑过来,对姚欢道:“咦,这位娘子一听就是行家,不过,在下觉着,此店的鱼丸,看着有点老,可惜了活鱼肉。应当在斩茸的时候,剁到最细后,再以刀背平着将鱼茸来回抹压十余回,然后加入蛋清搅打,最后在温水里汆制定型。娘子你看,店家定是少做了抹压、放蛋清两件事,汆丸子的时候又用了沸水,鱼丸才像纸团儿一般。否则呢,应是像芙蓉花儿一般。唉,这条鱼定也十分懊恼,左右是落得盘中餐的归宿,入口前美些,入口后嫩些,方不负生而为鱼呐……”
    天上掉下来一个喋喋不休的自来熟话痨,邵清和姚欢都十分无语。
    邵清迅速嚼了几个丸子,用目光询问姚欢:走不走?
    姚欢倏地站起:“阿兄去结账吧,时候不早了。”
    端木闻言,略现讪讪道:“哦,告辞,二位一路顺风。”
    旋即仍去研究那些鱼圆:“放蕈子同煮作甚,不伦不类,应该放火腿。唔,笋片倒是点睛之笔。”
    ……
    烟波江上,浩渺疏阔,两岸山峦叠嶂,飞鸟翔集。
    甲板上,邵清和姚欢面对如此美景,却一脸无奈。
    往江南西路去的船,今日泊在码头的,足有十余艘,那话痨公子,偏偏和他们登上了同一艘船。
    并且,带着一脸万里他乡遇故知的喜色,大步踏来,截住了他们。
    “原来二位也是去江南西路,方才怎地不与我说呀!有缘同行,请教兄台与娘子,贵姓?”
    “姓赵。”
    邵清道。
    “去江南西路何处?”
    邵清不愿与沿途的任何陌生人透露目的地,只含混道:“江州下船。”
    端木严喜道:“小弟也是江州下船,然后去往筠州。”
    他此话一出,邵、姚二人皆是心中微动,那股“我们跟你很熟吗”的反感,终于被探究之意所取代。
    邵清问道:“端木公子是去筠州探亲访友?”
    端木严的眼中,泛上憧憬之色:“去见苏子由学士!”
    邵清和姚欢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
    他也去找苏辙?
    二苏的名号,在当今之世,鸿儒白丁没有不晓得的。
    端木严只当自己,成功吸引了这兄妹二人的兴趣。
    他越发拿出“此事说来话长”的腔调,挺了挺背脊,对着姚欢道:“方才在酒肆,我不是与赵娘子说起在洛阳赏雪么?我为何会去洛阳呢?乃是因为,心向洛学,要去伊川书院,请入小程子先生门下。小程子先生却推说年事已高,让我南下,去找他正在浏阳县做知县的弟子,杨中立先生。嗯,杨先生名号,娘子可听说过?”
    姚欢心道,听过的,这是我上辈子初中就学的典故。
    遂朝端木严点头:“你说的杨先生,就是杨时吧?程门立雪。”
    端木严一愣。
    他以为,与名冠天下的苏轼、苏辙不同,杨时此人,绍圣初年才正式成为洛学掌门程颐的弟子,姚欢这样看起来普普通通、无甚书香闺秀气的小娘子,多半不知。
    端木严讪讪一笑:“对,对,程门立雪。当初杨先生与同伴去到伊川书院,求见小程子先生,不想正遇程先生午寐。杨先生就在门外等着,待程先生醒来,院中已积雪盈尺……”
    邵清饶是修养上乘,对这端木严的第一印象也不算有大的恶感,此刻也凭着直觉,感到此人过于关注姚欢了一些。
    邵清于是稍稍往前一步,半幅肩袖接箭一般,截住了端木严投向姚欢的目光。
    “端木公子,不妨长话短说。”
    邵清盯着他道。
    端木严忙应着:“对,对,兄台见谅,小弟说话,确实啰嗦。情形是这样的,我原本是要去荆湖南路(今湖南省)的浏阳县寻访杨先生,但盘旋京城的十余日里,忽闻苏子由先生正在注释《诗经》小弟毕生最爱,莫过于《诗经》故而决定转往筠州,拜会子由先生。”
    邵清道:“喔,浏阳与筠州,相去不甚远。程子的洛学与二苏的蜀学,却相去甚远。”
    姚欢也觉得好笑,想来,识人眼光犀利如程颐这样的大儒,应是一早就看出来,这个端木公子,是个浮躁善变之人,哪有半点潜心求学的态度,因而才打发他走的。
    不想端木严却好像没品出邵清话里的意思一般,反倒惊喜道:“兄台听来也对洛学与蜀学颇有心得,所幸此去江州,有五六日船程,愚弟定要向兄台多多讨教。”
    邵清只想扶额。
    她在邵清肩后,身形稍稍动了动,邵清便已觉察到,明白她也不耐烦再听,想甩脱此人。
    邵清于是向端木严拱供手:“舍妹畏寒,吾等先入舱避风了。”
    第292章 小公子其实还行
    邵清为了清净二字,挑了艘只有十间舱房、中等形制的客货两用木船。
    结果可想而知,船不大,客人便不多,那位雀儿般聒噪的端木公子,他们躲都躲不开。
    近水多潮,舱房又狭小,船客白日里都将木门敞开着通风。
    端木严的舱房在邵清的隔壁、姚欢的斜对面。
    登船翌日,晌午,端木严一见邵清打开舱门,便携上棋,去找邵清。
    邵清冷淡推辞:“端木公子,在下是郎中,琴棋书画皆为门外汉。”
    “无妨,下得不好,我教你啊,小弟自开蒙时,便得名师指点棋艺。”
    端木严满脸诚挚。
    邵清无语,面对那双还带着少年人纯净神态的眼睛,他确实,也不晓得再用什么不伤人的话,将这尊菩萨请走。
    端木严麻利地摆好棋盘,忽又露了一丝慧黠笑容道:“至于学问嘛,昨日赵兄既能一语道出苏程二子的学派之争,可见素来亦有参研,此刻更不要藏拙咯。”
    言罢,他隔门喊一嗓子,让自己的书童送来几本书。
    邵清瞥一眼,最上头的,竟是程颐的《伊川诗说》
    端木公子执起这本《伊川诗说》翻到一页,指着书中的文字,向邵清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程子先生注释《关雎》时说,淑女配君子,乃修身齐家的应有之义。至于窈窕二字,则只是表明思之切,人们若将这二字理解为美色,甚至往淫色去想,谬误,大大的谬误。赵兄你看,小程子先生说得多好啊!唔,不知苏子由学士注解《诗经》时,又有何见解。小弟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苏学士。”
    邵清本来,觉得端木严大约只是个天真莽撞的富家小公子,四处拜师不过是心血来潮,仗着家底丰厚,到各处游山玩水,在几个有名的书院住它十天半个月,好回乡与人吹牛。
    没想到,人家确实真的将程颐的著作,仔细读了。
    只听端木严继续道:“赵兄,小弟也是去岁造访两京时,才晓得,原来蜀学、洛学,哦还有朔党,这样的提法,竟已不合时宜,众人都在提蜀党、洛党、朔党。唉,为何天下饱学之士,多会落入党争之困呢?求仁也好,求理也罢,最后却落得个求气,一世英名,不过落得如此呀。”
    他叹惋的口吻,与昨日可惜那盘鱼丸没做好,如出一辙。
    邵清摩梭着一个棋子,温和地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说不出什么。
    心中却越发惊讶,此人年纪小,但已颇有不俗的见解。
    “端木公子,听口音,不是河洛人士?”
    邵清问道。
    端木严拱手:“小弟家乡,在广南西路。”
    邵清听闻小公子竟是来自广南西路,蓦地动了另一个念头,继续语气闲闲道:“彼处最南端,可是雷州?哦不对,应是昌化军治所,琼州,儋州。端木公子,那边气候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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