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看着她,不由地又在心中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天已经亮了,不过天气很好,落着雨,阴沉沉的并不会搅扰了人的好眠。谢容与于是抱着青唯在榻上躺好,掩上窗,落下帘,守在榻边,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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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一点梦都没做,以至于青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是不辨晨昏,看着窗纸上晕开大片带着彤彩的日晖,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回到江家了。
还没坐起身,身边传来低沉温润的一声:“醒了?”
青唯别过脸,谢容与就坐在榻边,他似乎出过门,身上换了云色长衫,手里拿着京里送来的信,正在拆看。
青唯还没完全清醒,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谢容与笑了笑:“睡好了吗?”
青唯又点头,“什么时辰了?”
谢容与端了盏清水递给她,“刚戌时。”
青唯一口水吃进去,听是戌时,差点没呛出来。她适才瞧见窗上霞光,还以为天刚亮,没成想转眼竟日暮了。
她怎么会睡了五个多时辰,她这些年飘零在外,心中自有刻漏,说几时起就几时起的。
青唯蓦地翻身下榻,将马尾粗略一束,四下看去,见自己昨晚换下的粗布袍子就搭在竹架上,匆匆换上。
谢容与见她这副态势,愣了愣:“你做什么?”
青唯在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十分自责,“我坏事了,我得赶紧回庄上。”
谢容与觉得好笑,“你坏什么事了?”
青唯往脸上抹黄粉,借着黄昏的光,打了盆水,照着水往鼻侧点白麻子,,“我今早不是跟你说,叶绣儿去东安,是为了寻一种药材么?我当时还想着要早点回去,问清楚她要什么药材,尽早把灰鬼引出来。这事拖不得,县上这么多捉鬼的,谁知道哪个没安好心,要让旁人抢了先机,我们之前的功夫就白费了。我怎么就睡过去了?”
谢容与却道:“不急,叶绣儿要找的药材,我已让章禄之取回来了。”
第100章
“取回来了?”青唯一愣。
谢容与在桌上摊开一只木匣,里头搁放着几节白色的片状之物。
“海螵蛸。”谢容与道,“专治血疾或外伤。药材不算太名贵,因是海里之物,陵川很少,所以叶绣儿一直没买到。”
青唯虽没见过海螵蛸,听却是听过的。
诚如谢容与所说,这药是治外伤血疾的,叶绣儿与那灰鬼都很康健,用不上这药,叶老伯是老寒腿,也不必拿这药配方子,他们千方百计地寻海螵蛸,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难道是另有人急需这味药材?
青唯问谢容与:“你是怎么知道绣儿要找海螵蛸的?”
谢容与道:“上溪人常去的药铺只那么几家,派人过去一打听便知。”
青唯点了点头,拿过药匣,“那小丫头非常机灵,待我想想法子,一定把那灰鬼引出来!”她将药匣往怀里一揣,心道是擒住灰鬼刻不容缓,三两步掠到窗前,推窗便是要跳。
谢容与跟过来,捉住她的手腕:“等等。”
他似乎笑了一声:“你就这么光着脚回去?”
青唯一听这话,目光顺势落在自己搭在床上的脚背,她适才起身起得太急,别说鞋了,连净袜都忘了套。她愣了愣,不知怎么,第一个反应就是转头去看谢容与,见他眸中带笑,目光刚从她的脚背上收回来,青唯脑中空了一瞬。
又不是陌生人,从前还是假夫妻,不就是被看了脚,这有什么?
她从前从不在意这些的。
可她愈这么想,心中愈不自在,睡前那一丝无措的慌乱感又回来了,怎么驱也驱不走,青唯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抿着唇,匆匆回屋,把靴袜套上,一时间又听得谢容与道:“我陪你一起回去?”
声音又低又沉,非常好听。
青唯连忙摇头:“不必了,那庄子就在城西山脚下,很好认,到时我把绣儿和叶老伯骗出来,你们配合就是。”
言罢,再不看谢容与,身形如一只灵巧的飞鸟,在窗口翩跹跃出,一下子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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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庄上已是戌末,门口守庄的衙差已经撤了。
青唯并没有从正门进,而是从东侧翻墙而入,还没靠近正屋,就听到里头有说话声,似乎是吴婶儿正在低声劝说余菡。
没过一会儿,余菡尖细的嗓子就传来出来,“……买了胭脂?买个胭脂就能将功补过?那我昨晚好让她好好歇了一宿呢!她表姐出门找她,眼下都不曾回来,不过是罚她跪一日柴房怎么了?能饿死她不成!”
吴婶道:“那江表姐看着是个有本事的人,绣儿不是说她是逃婚出来的么,夫家像是还认得官府的人。她一日没回来,兴许是躲官府呢?外头风声紧,等天彻底暗了,她指不定就回来了。”
“她回不回来可不干我的事,又不是我的表姐!”余菡冷声道,“但若要是闹出了人命,姑奶奶头一个就将绣儿那死丫头撵出去,真是晦气死了!”
青唯听了一阵二人说话,知是叶绣儿昨晚一回家就被关入柴房禁足,心中松了口气。
她没有惊动余菡,先将海螵蛸搁回屋内,在屋中静坐了一会儿,待到余菡终于被吴婶劝动,到后院来解了叶绣儿的禁足,才推门出去。
柴房的门一开,叶绣儿一个骨碌就从草堆上爬起来,上前去拉余菡的袖口:“姑奶奶,好夫人,奴婢知错了,昨晚奴婢不该擅自出府,可奴婢这不是怕夫人没了胭脂,清丽有余明艳不足了么,下回奴婢去东安,就是倒贴银子也要把留脂铺的百合香脂给买回来。”
她嘴甜,句句说到余菡的心坎上,余菡本来就喜欢她,被她这么一哄,十分气焰也消了七分,伸指在她额间一点:“死丫头,姑奶奶是穷得发慌,花得着你那几个塞牙缝的铜子儿!”
几人说着话,回过身来,迎面撞着从屋里过来的青唯,吓了一跳。
余菡抚着心口,朱唇微张:“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没被那鬼捉了去啊?”
青唯摇了摇头,说的倒是实话:“刚回来,以为庄上还有官兵守着,从东面矮墙翻进来的。”她的目光落在绣儿身上,佯作意外,“你是何时回来的?我昨晚出去找了你一夜。”
“她呀。”余菡冷哼一声,扭身往正屋里走,“你昨晚出去没两个时辰,她就被官差送回来了,买胭脂的路上被人撞见了呗。”
暮夜春风,正是宜人,可自从灰鬼来过庄子,天稍一暗,余菡就不爱在院里呆着,连带着庄中一干下人,她也要一并招进正屋里充人气儿。
“倒是你,你没找着人,怎么也不知回的,大伙儿还当你是……”余菡到正屋里坐下,挥了挥手绢,意示吴婶掩上门,没把后半截话说出来——还当你是死在外头了。
青唯道:“我躲起来了。”
“我逃婚出来的,外头官兵太多了,我不敢露面,只好到城隍庙里躲了一夜。”青唯道,“不过在城隍庙里,我撞见了一桩怪事。”
“怪事”二字一出,屋中众人都屏住呼吸,眼下上溪的怪事实在太多了,十桩里八桩都和闹鬼有关。
果然青唯道:“我又撞见那灰鬼了。”
“你在庙里撞见鬼了?”余菡一愣,似乎觉得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那城隍庙的道士就是镇山捉鬼的,那鬼哪儿都会去,就是不会去城隍庙。”
“所以我才说这事奇怪。且我发现,”青唯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叶绣儿,“这灰鬼不是鬼,而是人。”
“昨晚我本来在城中找绣儿,听到官兵喊‘捉鬼’,便到城隍庙躲了起来。说也奇怪,那些官兵本来在一间药铺子附近设局擒鬼,但他们失手了,让灰鬼趁乱躲来了城隍庙。上溪总共就这么大个地方,官兵在别的地方没找着人,最后当然就到城隍庙来了。
“我就是这样才发现灰鬼是人的,他被官兵发现,逃跑的时候受了伤,流了很多血,鬼哪会流血呢?只有人才会流血。”
叶绣儿起初听青唯提起昨夜的经历,神情没有丝毫异样,直到听是灰鬼受了伤,她的目色才微微一滞,“他受伤了?那……官府的人捉到他了吗?”
青唯摇了摇头:“没有,他应该很年轻,逃得也很快,官府的人没追上他。不过眼下他有没有被捉住,我就不知道了。”
叶绣儿昨晚到城中,只来得及往树梢上挂一只带有异香的香囊,没等到灰鬼来就被官兵发现了。尔后她被强令回府,又被余菡关了一日夜的柴房,府中所有人包括叶老伯在此期间都不曾出府半步,因此对于外面的情况,灰鬼究竟是否被擒,是否受伤,伤势轻重与否,都是不知情的,只凭青唯一人说道。
青唯知道绣儿机灵,她说什么,她未必会信,可这接下来的话,就由不得她不往心里去了。
“其实官府的人,也没把这灰鬼当作鬼来捉。我昨夜躲在城隍庙,听到一个官爷说,若真是鬼,反倒不必捉了,任他上下来去,自有阎王爷管,眼下之所以封山,是因为官府疑这鬼是当年竹固山山匪的余留。”
余菡听了这话,吓了一跳,连忙掩住她的口,“这话你可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青唯道,“小夫人知道的,我一个外乡人,上溪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当年竹固山山匪死得惨,我凭的无事说他们闲话,难道不知祸从口出么?我不过是念在小夫人收留我,心怀感激,想借着这么一点听来的消息,告诉小夫人,竹固山的血如果没流干净,官府封山捉鬼,必然是不擒住那鬼誓不罢休,鬼受了伤,官府趁势追击,两日间该大动作,这几日,我们谁都不要出庄,以免惹祸上身。”
“对对对,你说得对。”余菡听了青唯的话,惊疑不定,“不但不能出庄,夜里还要分人守夜,总之管他是鬼是人,等这一茬过去了再说!”
一时言罢,天也彻底黯了,提起竹固山山匪,众人再没了闲话的心思,吃过暮食,困意上头,便回屋各自睡去。余菡被青唯一番话说得心里发毛,担心夜里睡不着,拉着绣儿陪自己。青唯白日里虽然睡得很足,却没有自告奋勇地守夜,她回到屋中闭目养神,待小半个时辰过去,院中果真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极轻极微,踩在院中的泥草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蛙跳虫鸣,但这点声响瞒不过青唯。
青唯悄无声息地推开门,绕去荒院,叶绣儿果然又顺着荒院后的狗洞钻出去了。
青唯没有立时跟上去,狗洞外连着山道,无论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走统共只有一条路,踪迹很好辨别,且绣儿脚程不快,远比不过青唯,待会儿再跟也是一样的。
确定绣儿已经离开,青唯反是回到屋,拿出谢容与交给自己的海螵蛸,叩开叶老伯的门,说道:“叶伯,我闯祸了,我可能拿了官府的东西,请叶伯帮我。”
第101章
山道上黑黢黢的,叶绣儿顺着林间的路往山上走。
黑夜的风声遮住她的脚步声,手里拎着的风灯如同冥火,重重树影在灯色的映照下,一如凶历的鬼爪,奇怪她一个小姑娘走在这野外山间,竟是一点不怕,她仿佛已走惯了这条路,脚步急匆匆的,似乎正担忧着什么。
青唯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直至走了大半个时辰,叶绣儿才稍微慢下脚步。
她似乎走累了,靠在一块山石上稍歇了一会儿,俯身揉了揉腿,随后重新拎起灯,再度上山。
仔细论起来,他们眼下所在的深山,算是竹固山的西段,不过封山不封这里,只封东面那一带,原因有二,其一,当年山匪的寨子建在东面,其二,这边山上住着不少猎户。
上溪环山,总有人靠山糊口,要是把四面山全封了,这些人还怎么过活。
叶绣儿歇过后,脚步明显比适才慢了许多,青唯跟在她身后,正是疑惑,忽见叶绣儿步子一顿,声音不高也不低:“江姑娘,出来吧。”
青唯一怔。
她藏身于黑暗中,自认未曝露一点行踪,她是怎么发现她的?
叶绣儿见是没动静,拎着灯回过身来,看着空无一人山道:“江姑娘,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借口灰鬼受伤,千方百计地把我骗出来,不就是想利用我,找到那灰鬼么?”
她的语气非常笃定,青唯心知再藏下去毫无意义,从树后绕出来,“你是怎么知道我跟着你的?”
然而叶绣儿并不答这话,而是道:“江姑娘到上溪来,只怕不是因为逃婚这么简单吧?你在东安,是故意接近我与阿翁?”
她只有十七岁,个头十分瘦小,貌不惊人,可说起话来,眼神却十分坚定。
“江姑娘,你在东安帮了我,我心怀感激,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接近我们,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我不知道是哪里让江姑娘产生误会,觉得我可能认识那灰鬼,但我实话告诉姑娘,不管是我,还是阿翁,乃或是小夫人,我们都与上溪闹鬼这事没有丝毫关系,还请江姑娘不要再做无谓的试探。”
青唯看着她:“你既称你与灰鬼毫无关系,为何今夜我一提他受伤,你便独自到这深山里来了呢?”
“我到这山里来,不是为了灰鬼,是因为江姑娘。”叶绣儿道,“江姑娘自来了庄上,无论是对这山里的鬼,还是对当年死在山里的山匪都十分好奇,我与阿翁是县令庄子上的下人不假,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比旁人知道的更多。那灰鬼昨晚分明没有受伤,且早就逃脱官兵的追捕,可是今晚江姑娘回来,偏偏要编一个他受伤流血的谎话来试探庄上的人,不就是为了看看这庄上有没有人与灰鬼串通一气?庄上人多眼杂,我今夜之所以到深山里来,就是想跟姑娘把一切挑明,城西庄子上的人,就是普通人家,庄上装不下姑娘这尊大佛,你在东安帮了我,我也如你所愿带你来了上溪,你我如此算是两清,还请姑娘明早天明后,另谋高就吧。”
青唯道:“我是故意骗了你不假,你说你不曾上当,半夜到这深山来,只是为了把一切与我说清挑明,我不是不愿相信,但你怎么解释昨天晚上,你买完胭脂,在街口槐树上挂的香囊呢?”
叶绣儿听了这话,眉心一蹙:“昨晚你寻到我了?”她很快又道,“不过是往树上挂一枚香囊罢了,这有什么好稀奇的?陵川人逢年节,遇大事,都会在树梢挂香囊祈福,江姑娘不是自称是崇阳县人么,连这都不知道?”
青唯并不理会她的讥诮,再度问:“你是怎么发现我跟着你的?”
不等叶绣儿吭声,她笑了笑:“其实你根本没有发现我跟着你。昨晚你在树上挂了香囊,很快被官差送回庄子,随后你家主子把你关在柴房,直到今夜天黑才放出来,这一日夜间,外面发生了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你被我骗,就是实实在在被骗,你是真以为灰鬼受了伤,夜半到这深山来,也是为了看看他的安危。只不过你能帮这灰鬼潜藏深山五年,你与他之间必有一套不为人知的,互通消息的法子。”
青云台 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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