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回我什么都不要了,现有的一切我都打算抛弃了。
我不要忍在蝴蝶屋给我留的居所,不要炼狱杏寿郎朝着我伸出的双手,也不要宇髄还有须磨雏鹤槙与他们帮我装饰好的家。
倘若让我若无其事地回到产屋敷先生的宅邸,在开会的时候依旧坐在不死川实弥身边,让甘露寺充满欢喜的眼神注视着我,我恐怕夜夜都会从梦里惊醒,仿佛回到了在家中寝食难安的日子,因为辜负了他人期望,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焦虑到肌肤溃烂生疮。
我偏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占有他人的偏爱。
我只在荒郊野外人迹罕至的地方行走,然后顺着小溪和河流走。
说起来可笑极了,我害怕别人看到我衣袖上的血污,那是人类的血,是恶心又污秽又能让人立刻辨别出来的味道。
冬天的芦苇丛是枯黄色的,茎干没有丝毫的水分,芦苇花是雪白的颜色,但是并不令人觉得有多少美丽可言,反倒把一人置身于芦苇海的我衬得有些寥落和孤独。
我站在小道上注视着日落远去,又眼睁睁看着月亮升起,脑袋里面乱糟糟的,江边波光粼粼泛着无色的波纹,猛然间卷起一个小浪拍在我脚下的岩石,把岸边的一小断枯木卷起。
我想这东西大概是从上游什么地方被水流冲到这里的,我以前听大人们跟我讲,这些浮木们有时候拢在江边靠水运输,每年捞上来的时候都会从下面发现几具尸体。
那是沉进水里死后又往上飘浮的灵魂,会变成水鬼永远无法超脱。
我不知道真假,因为我本身也没有机会去江边或者海边当个渔民。
“真是潦倒啊。”有人在我身后说话。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回过头,心里并不因为弄不清什么情况而感到害怕。
说我是有恃无恐也好,说我是自以为是也好,说我眼高于顶也罢,反正鬼也好妖怪也好,这种在普通人眼里避之不及的东西压根不足以引起我半点格外的情绪。
相反我更害怕的是遇到人。
但是这种地方,周围好几公里都不会有什么人家,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逛,除了我这样脑袋可能进水的家伙,压根就不能用常理来推断别人。
所以我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没有和这个怪东西缠斗的打算,也没有心平气和去和别人沟通的心情,抚过剑柄的时候与平时不同的手感令人一怔,这才想起来今日带在身边的并不是惯用的那一把日轮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红梅一样的瞳色,海藻那般卷曲的黑发,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让他细长的双眼透露出一种居高临下又肆意的嘲笑。
明明像是产屋敷耀哉那样苍白得仿佛命不久矣的那般病弱美男子,但是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病态的生命力,一种并不茂盛但是十分蓬勃,像是原始森林中遵从本能绞杀它者掠夺养分充实自己的藤本植物,有种由心而发的扭曲与不适。
虽然注意到他的非比寻常,但是我无法抑制自己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挺新潮的,这个男人。
相比我被称作魑魅魍魉之主的老朋友,那个只会穿着和服出现在我面前的古典美人。
这个男人穿着漂亮的风衣,一丝不苟打着领结还有熨烫得非常规整的白衬衫,甚至每一根发丝都拥有着精致的弧度。
在大正这种和洋折中的时期,受到西方思潮影响的人有很多,但是受到本身审美水平的局限,多数人的打扮都是那么的不伦不类。
譬如说能看见和服外面套一件宽大的西服,传统的袴上面却穿着西式的立领黑衫,更有甚者穿着和服带着西洋的帽子,像是这样的打扮简洁又风度翩翩的男性可算是罕见,如果正好又出现在多数长得奇形怪状的鬼物或者妖怪身上,那么就更加可圈可点值得表扬了。
这虽然只是我在摸刀时刻一瞬间的奇思妙想,但是仅仅是这么一段间隙,也足够让我听到这个男人接下来的话语。
他脸上带着轻快从容的笑意,就如同兴趣盎然地俯视一件有趣的事情:“真是凄惨啊,明明有着这般的力量,却还是被弱者逼迫得活不下去……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潦倒。”
真叫人不快,一张口就是尽是些令人不高兴的话,想必这个人平时很不招人喜欢。
“知道你为何会沦落这样滑稽的地步吗?因为你被骗了,你分明是和周围全然不同的生物,却被无聊之人喂足了礼义廉耻之类虚伪的东西,被束缚在无用的规则里。”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慢条斯理地对我露出含蓄的微笑:“踟蹰森望月,你好好想一想,这些无聊的美德连他们自己都不曾遵守,却让你抑制本性自掘坟墓,被他们玩弄在鼓掌,陷入愚蠢的癫狂。”
“……我很中意你,踟蹰森望月,我非常中意你。千百年来,我制造了十二个强大的鬼,可是从来没有一个鬼在生前像你这样。”
“我期待你变成鬼以后的表现,或许能让我感受到格外的不同。”
他在我面前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事情来,其实我对于他的过往毫无兴趣,可惜这个过于自我的男人并没有半点眼力见,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不赖烦。
鬼舞辻无惨。
象征着产屋敷追寻了千百年宿命的男人,竟然奇迹般出现在了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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