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说他们脑子拎不清楚,如今看来,倒是朕小瞧他们了!他们哪里是脑子拎不清楚,他们可拎的太清楚了,只要去的钦差是太子,太子仁和宽厚,这些个烂事,是不是就都给他们一笔揭过,既往不咎了?!
皇帝说到最后,许是心中激荡太过气恼,扶着御案掩拳重重咳了几声。
王庭和见状吓了一跳,忙道:陛下还请息怒,万勿因这些人伤了圣体啊。
皇帝匀了两口气,摆手道:朕没事,王老不必担心,此番还要多亏卿一趟远行,将这些个蛀虫一一给挖了出来,否则朕远在京城,江洛二地这些事,朕还不知道何时能知晓。
王庭和道:陛下一片苦心,只是这些人虽有自己心思,又借着赈灾之名、贪墨朝廷钱粮,中饱私囊,的确罪大恶极,论罪当诛,只是他们推举太子殿下,也是因着拿准了殿下脾气仁和,想要借此蒙混过关,这些人打着利用太子殿下仁厚性子的主意,心里却各有各的算盘,也是各为其事,可太子殿下其实无甚过错,殿下今年已经受过一回罚,若再受责,恐怕恐怕叫百官猜测东宫不稳,陛下圣眷不再
国本动荡臣只怕会波及前朝,弄得人心惶惶,还请还请陛下息怒。
皇帝沉默了一会,忽然道:那王老,又可否知道,这些人心里的算盘是为谁打、所为之主又是谁啊?
王庭和一怔,道:这
皇帝淡淡道:元儿是朕亲自册立的东宫储君,朕心中自然有数,朕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心性,朕岂能不知?
王庭和闻言,心头猛然一跳,心知自己刚才失言说错话了,连忙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跪下道:臣多言僭越了,是臣老迈昏聩,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这才面色稍缓,沉默了一会,道:王老平身吧,朕也不是怪罪于你,只是太子如今在这个位置上,实在是容易被居心叵测之人误导,他是朕的长子,以后更要从朕手里,接过我大越朝的江山,朕岂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想错了事,走岔了路?
王庭和这才叫旁边的内官扶着,颤颤巍巍的站起了身,拱手道:陛下一片苦心,用心良苦,是老臣浅薄了。
皇帝道:罢了,卿也是一片忠直之心,并无错处,朕知道王老为人品行,岂会怪罪你?
王庭和抬着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要说话,殿外一个小内官却隔着殿门轻声道:陛下,王掌事从宫外回来啦。
皇帝一怔,道:哦,忠禄回来了?快叫他进来。
殿外的内官道:是。
王忠禄这才带着一个小内官,小步踱进殿门来。
皇帝看他回来,紧锁的眉宇这才稍稍松了三分,笑道:怎么样,叫你去看这桩奇案,回来说与朕听,如何?可曾看得分明了?
王忠禄连忙带着身后的小内官,一齐跪下磕了个头,道:陛下吩咐,老奴自然不敢怠慢,已是看得分明了。
皇帝道:说来听听,这案子判的如何了?齐肃可查的清楚了么?朕给珩儿的那道圣旨,可曾颁旨了么?
又转头对坐着的王庭和道:今日有桩稀奇案子,正好正事说的累了,王老也可一道听个稀罕。
王庭和连忙应是。
王忠禄见状,这才侧头对身后的小内官低声道:还不说给陛下听?
那小内官似乎有些紧张,但显然早有心理准备,虽然脸色微微发红,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却还是顺了顺气,将今日汴京府衙门里,长阳候家那桩曲折离奇的家事案子,娓娓道来。
这小内官声音柔和却不尖细,嗓音十分悦耳,且他用词精到,每每说到紧要之处,如那魏王氏是如何掏出了金步摇、贺老侯爷如何震惊、言家二老是如何出现在衙门外、贺家二郎又是怎么一番入情入理的自白打动众人、甚至连言老夫人如何指责万氏,都给一字不差、绘声绘色的转述了一遍。
小内官口才颇佳,再加上这桩案子的确曲折离奇、出人意料,他说的跌宕起伏,听得皇帝和王老大人,也是如同亲临那衙门,忽而眉头轻蹙,忽而面色舒展,皆是入了神。
最后小内官说到齐大人接了三殿下递过去的折子,发落了贺南丰,道:衙门口的百姓们,听了陛下旨意,更是跪了一片,山呼万岁,连连称赞陛下圣明哩!
皇帝心知这小内官多半是为了哄他开心,有些言过其实了,但也不戳破,只是微微一笑,道:齐肃这桩案子办得倒还算过得去。
又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见过,朕瞧着面生,口才倒是不错。
小内官叩首道:奴才斋儿,是王掌事的徒弟,以前是在殿外洒扫伺候的,是以未曾进过殿门来。
王忠禄笑道:这孩子口才好,是以今日老奴得了陛下吩咐,便想到了他,他定然比老奴说的要有趣的多了。
皇帝道:既然是你的徒弟,朕看着也还机灵,以后便许他进殿伺候吧。
斋儿面上一喜,连忙叩首谢恩。
皇帝道:忠禄,你等先出去片刻。
王忠禄垂首应是,这才带着斋儿和殿内的几个内官,关上殿门,一块出去了。
皇帝敛了面上笑意,沉默了一会,道:王老,可觉得朕对长阳侯的惩处,过于重了些?
王庭和心中一动。
确然,宠妾灭妻,对勋贵官宦人家而言,的确是颠倒伦常的丑事,贺南丰虽然有过,但皇帝夺爵这处罚,的确是有些太重了
而且看现在帝王的这个反应,显然皇帝自己心中也是清楚的。
天子对长阳侯如此严苛,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来谁也不知道,但他此刻却特意留下了自己,还这样问他,那就意味深长了。
只是王庭和经过刚才说错话的教训,现在已经谨慎多了,自然不敢多言,只到:陛下重礼仪、重伦常,长阳候不修私德,也是咎由自取,老臣以为,陛下对他的惩处,并无不是之处。
皇帝道:这桩案子的监理之权,原是珩儿来和朕说了,想给驸马和他弟弟出头,朕才给了他。
如今珩儿帮贺顾出了头,收拾了他那恶毒继母,也因珩儿和朕求的旨意,贺顾先承了侯府爵位,朕听说,贺顾幼时得卿开蒙教诲,以卿对贺顾的了解,他可会知恩图报啊?
王庭和愣了愣,回过神来,心头猛然一跳,不由得微微抬头,恰好对上了御座上皇帝幽深得目光。
此刻揽政殿殿门紧闭,殿中光线有些幽暗,皇帝高高端坐于御座之上,他面上虽然在笑,却笑的十分意味深长,王庭和事君多年,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他话里层层叠叠,那些不曾言明的意思。
这位陛下,每一个决定,都自有他的深意他谋算城府亦是不浅,否则也不能走到今天这位置上。
贺南丰年初才从承河平乱回京,论理身上还有功绩,陛下因着家事夺了他的爵,传给他儿子贺顾,此举定然有他自己的打算,究其原因
王庭和敛目拱手低声道:老臣有幸,幼时替驸马开蒙,虽也只领着他读过几本书但驸马秉性纯良忠直,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定然会会记得三殿下对他和他弟弟的恩情,铭感五内,不会轻忘。
皇帝叹道:王老是他恩师,想必所言不会有错,若真能如此,那就最好了。
江洛二地官场,虽有卿此行,替朕摸了个底儿,只是整肃惯常,还另需一人前去,不可半途而废,朕有意遣珩儿前往,卿觉得怎么样?
王庭和道:三殿下虽然性情柔和中正,然则从今日长阳侯家一案看来,也是不缺决断魄力、且能秉公、实心用事的,陛下圣明。
皇帝道:那就这样吧,今日谈的也差不多了,王老也辛苦了,回家歇息去吧。
王庭和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行礼谢了恩,这才转身退出殿门。
离宫的时候,宫中内官十分有眼色的替他叫来了他那在国子监办差,也刚刚准备回家的大儿子王沐泽。
王沐泽上了自己家马车,见了老爹闭目靠在车厢内壁上,察觉他今日神色不太对头,想到父亲刚从江洛回来,就被皇帝一连宣进宫好几日,还以为他是累了,正要关心几句,却听父亲王庭和忽然道:你以后在国子监,少和那些个与太子亲厚之人来往。
王沐泽微微一愣,道:儿子儿子也没有和他们如何来往的,只是正常寒暄相交罢了,儿子知道分寸。
王庭和摇头,道:最好一句话也别多说,你要切记此事。
王沐泽道:这可是今日父亲进宫,陛下说了什么吗?
王庭和沉默了一会,还是把今日他在揽政殿中,天子所言细细给王沐泽复述了一遍。
王沐泽听完,道:陛下这是这是
王庭和叹了一口气,叹道:有人星夜赴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啊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事,你说那王公公,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深得上意,他为何不自己邀功固宠,反要给他那小徒弟机会,叫他在陛下跟前出头露脸?
王沐泽一愣,没答上话。
王庭和这才顿了顿,低声道:陛下谋算深远,你说,子环他爹,虽然糊涂,就真的罪至夺爵吗?陛下这是在为了三殿下铺路啊。
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王沐泽才悚然一惊,道:父亲的意思是,陛下在替三殿下收买人心?但子环便是贺家和他外祖言家,在军中都是声威赫赫,他若能再得武职,的确也是不小臂助,可子环如今已是做了驸马,外戚不得干政这
王庭和道:他不会做一辈子驸马的。
王沐泽一愣,道:爹这话是何意思?
虽说他的确听闻,长公主殿下和子环,呃感情似乎不大和睦,但是皇家婚姻,岂是儿戏?只要子环不犯大错,他和长公主的婚事,又怎么可能轻易废去呢?
王庭和却不答了,只抖抖胡子笑了笑。
王沐泽又想起一事,忽然变色道:不对这这陛下给三殿下铺路,那那东宫
他竟然才想到这一层,王老大人抬眸,既嫌弃又心累的看了看傻乎乎的大儿子,终于懒得再点拨他了,只懒懒道:圣心难测,你只奉旨办差,少掺和夺嫡结党这些事儿,多的就不要想了,我看你想破了头也是想不明白的。
还是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他一心掌着王家这艘船的舵,有心让自家只做纯臣然而也扛不住,陛下逼他站队啊
太子身后有陈家,二殿下身后有闻家,如今三殿下身后,他们王家虽然算不得什么勋贵高门,却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只不知道,天子此举,究竟意在平衡,还是真的
动了废储之心了?
却说汴京府的案子收了,言老夫人抱着两个外孙好一顿哭自是不提,这日晚便叫了贺顾贺诚两个,一道去言家用晚饭,也算一家人初次团聚。
最后言老夫人还格外有心,又同贺顾叮嘱道:今日这事,三殿下为了咱们家家事,也费了不少心,最后陛下那道旨意,你外祖父说恐怕多半是三殿下求来的,殿下又是你的小舅子,人家有恩于咱们,咱们可得记着,你去问问,今儿晚上殿下有空没有,要是没事儿就一道来府上用个饭,外祖母回去一定好好叫厨房准备,定不怠慢了他。
贺顾笑着应了,逮了裴昭珩问过,本以为他未必肯去,毕竟是家宴,他去了恐怕会有些不自在。
谁知三殿下看了他一眼,竟然十分爽快的应了,只说回去换身衣裳,晚些时候就来。
便带着承微,先上了轿辇,回公主府去了。
汴京府衙门离将军府倒是不远,言家二老又身子骨健朗,不喜欢乘辇坐轿,故而都是步行前往,此刻一行人也是步行回去。
言家老夫妇两个,虽然上了年纪,腿脚倒是麻利,再加上刚才从贺顾这里得了准信儿,知道今晚三殿下愿过府用饭,自然是着急赶紧回家准备去的,贺顾贺诚兄弟二人,却又各怀心事,所以竟然还走在了最后头。
贺顾贺诚并肩走着,贺顾感觉到二弟一直在旁边抬头偷看自己,便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贺诚眼眶有点红,发现自己偷看被大哥逮了个正着,也不尴尬,只吸了吸鼻子,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道:大哥这是真的吗?
贺顾闻言,明白了贺诚意思,心头一酸,忽然抬手揽过他肩膀,笑道:自然了,以后都会好了。
贺诚第一次被他这样揽着,先是愣了愣,继而感觉心中一暖,闷声又叫了一句:大哥。
贺顾顿了顿,道:听到了回来了就好。
又笑了笑,道:大街上呢,收一收,以后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贺诚双眸亮晶晶的看着他,点头如捣蒜。
到了言府,晚些时候,三殿下果然换了一身便装,带着承微上门来了。
今日虽还未到十五,月亮也不是最圆的时候,不过夜空中也是万里无云,群星璀璨,月光皎皎,言老夫人看着月色好,便叫下人将八仙桌、席面布置到了庭中。
席面布置的甚为精心,各色菜品摆了个满满当当,庭前月下一家人齐聚,更是好不热闹。
言老将军、老夫人、舅舅言颂、舅母陆氏、表弟言定野、小妹贺容、二弟贺诚、再加上贺顾、和他小舅子三皇子。
虽然不是什么佳节,但一家人美满团圆,倒也看的言老夫人心中甚为熨帖。
只可惜顾儿的媳妇儿,长公主殿下却不在。
言老夫人便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
分卷(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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