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见他这样,立时心疼了,赶忙两步走上前来掺他,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多的规矩,可是又疼了?既然有伤在身,还跪什么跪?你是我与陛下的自家人,不必如此自拘。
贺顾道:不敢劳动娘娘,臣没什么大碍
皇帝见状,也摇了摇头笑道:皇后说的不错顾儿分明生性放浪,在朕与皇后面前,倒总是拘礼。
瑜儿这孩子福薄,不能承欢朕与皇后膝下,但你既是她的夫婿,便也是朕与皇后的孩子,以后见朕,不必再行大礼了。
贺顾闻言呼吸一滞,回过神来心中不免有些叫苦,虽说免大礼对任何臣子而言,都的确是皇家能给予的莫大恩荣,但刚才本来能不跪,可此刻得了这么大的恩荣,跪是不跪?
贺小侯爷一个头两个大。
好像不得不跪
只能在心中暗道,小祖宗,你爹也是实在没办法,不得不跪这一下了,你就给点面子,爹就只是磕个头,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三长两短的折腾爹了。
于是他正要撩了衣摆下跪谢恩,外头却忽然传来了小内官的通秉声,然后便是一个熟悉的嗓音。
父皇,儿臣听说您醒了,身子可好些了吗!
来人竟然是裴昭临。
或者说是和裴昭珩一道前来的裴昭临。
兄弟二人一个火急火燎的冲在前头,一个端着衣袖一言不发的走在后面,分明是同一个爹生的,性子却大相径庭,望着倒也好笑。
除却裴昭珩,闻贵妃竟也一道来了。
皇帝见来的是他们,脸上笑意浓了几分,扶着长椅把手一边坐下,一边撩了撩案上那盆百合的茎叶,道:朕本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有些累,才多睡了几日,有皇后亲自陪着,也没什么大碍了。
闻贵妃躬身一福,道了一句陛下万安,这才拿着手帕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抽抽鼻子颤声道:陛下这几日,可把臣妾与临儿吓坏了,好在老天有眼,陛下万乘之躯、福泽绵长
皇帝摆了摆手,道:行了,朕知道你这些日子担心了,此次你哥哥虽然大意,未曾觉察,险些误了事,不过你们闻家那姑娘,倒是个人物,巾帼不让须眉,没和她父亲打招呼便自己领了三千兵马上京救驾,后头临儿、珩儿清理叛军,她帮了大忙,这笔功绩,朕替你们闻家记上了,以后必不会亏待她。
闻贵妃闻言立刻跪下叩了个头,道:臣妾替侄女谢过陛下隆恩。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转向旁边的贺顾,见他还尴尬着一副要跪不跪的样子,也猜出来他多半是身上伤势牵累着不好下跪,了然道:顾儿伤势未愈,朕既以许你往后免了大礼,今日也便不必再跪礼谢恩了。
贺顾心中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拱手道:臣肩伤牵累,实在是腿脚不便今日御前失仪了,臣谢过陛下体恤,谢过陛下隆恩。
皇帝顿了顿,看着贺顾缓缓道:此次太子逼宫,多亏有你机敏觉察在先,又忠心耿耿心系主君,不顾担了干系责殆,也要调动兵马上京救驾,今日,不仅朕要谢过你,这揽政殿里每一个,都要谢过你。
贺顾哪里敢让他谢,又哪里敢让这一屋子的祖宗谢,但他跪又跪不得,也只得拱手道:陛下言重了,为人臣者一心为君本是责无旁贷,且臣无诏调兵,已是犯了大忌,还未与陛下请罪。
皇帝放下了手里那支百合,沉吟道:无诏调兵,的确是犯了大忌,朕这些日子还未理朝政,不过想必弹劾你的折子,也能堆个二丈高了,珩儿这些日子替朕看折子,可瞧见弹劾驸马的折子了吗?
裴昭珩闻言,从裴昭临身后走出来,目光却未在贺顾身上停留,只行了个礼便垂眸答道:回父皇的话,弹劾驸马的折子共五十六份,儿臣未做批复,都理过留在议政阁甲字柜了。
皇帝顿了顿,道:好,既如此,这些折子是谁上的,你回去看看都给他们复了,一一退回去吧,就说是朕说的,贺顾救驾有功,这一次无诏调兵,赦他无罪,下不为例,至于此事,以后谁都不必再提了。
裴昭珩恭声应道:是,儿臣知道了。
裴昭临在旁边瞅着,自觉咂摸出了点味,便嘿了一声,道:也不知这些上折子的是哪儿来的白眼狼,可别有英鸾殿里的吧?若不是妹夫带人上京救驾,他们可还有命活得?这才没两天,又开始叨叨,真是烦煞人也。
这次不等皇帝说话,闻贵妃便恨铁不成钢的远远瞪了他一眼,连忙陪着笑和皇帝道:临儿这孩子一根筋,嘴上没把门的,陛下别和他一般计较。
皇帝抬眼看了一眼裴昭临,道:救驾是救驾,朝廷的规矩法度,是朝廷的规矩法度,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无法无天,以后武将个个无诏调兵,可还了得吗?
裴昭临闻言,连忙缩了缩脑袋,这才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小声道:儿臣儿臣也是替妹夫打抱不平,儿臣说错话了,儿臣知罪。
皇帝摇头叹了口气,似乎也拿这个不开窍的二儿子没主意了。
贺顾却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他虽然也算不上敏锐,但无诏调兵毕竟也不是第一次,有了上一世的教训,自然知道这种事即便是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叫他不得不松了口既往不咎,但要他心中真不介意却是不可能的。
若要了了这个心结,最好的办法不是叫皇帝自己担了不知感恩,刚得救驾就翻脸不认人的骂名,而是他自己乖乖的识趣认错。
如此才可君臣相得。
只是这些话不好明说,皇帝也是在煞费苦心的和不明所以的忠王唱双簧,有心点拨,至于旁的,则全看贺顾听不听得懂菩提老祖在叫他这顽猴三更来见了。
好在贺顾难得聪明了一回,当即便垂首恭声道:臣无诏调兵,虽有不得已之苦衷,但放眼国朝从无旧例,陛下若是轻易纵过不加惩处,恐日后会叫军中兵士轻视军令纲纪,危于社稷,臣愿自请卸去游骑将军一职,交还兵马,回家闭门思过。
皇帝沉吟了片刻,面色稍缓三分,无名指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道:你年纪轻轻,既有这份心,又能知晓自己的错处在哪,已是难得,也好,朕便罚你半年俸禄,你且回家去思过一阵子,也好养养你身上的伤,兵马交还,至于游骑将军一职,倒不必卸去,你还是朕的爱将,以后自会有别处施展拳脚,报效朝廷。
贺顾闻言,心中一宽,知道他这一番自请,定然是正中了皇帝下怀,便道:臣领旨谢恩。
既然此事尘埃落定,贺顾心中也便没了牵累,虽说揽政殿里一派祥和,言笑晏晏,他却没什么心思留在这里听裴家一家子你来我往,只远远瞅了裴昭珩一眼,便准备找个由头脚底抹油了。
谁知陈皇后远远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忽然冷不丁来了一句:好段日子不见顾儿,原还以为顾儿在北地奔波,又一路赴京救驾受了伤,多半得清减几分,谁知今日见着倒还像是胖了些呢?
皇帝闻言微微一怔,也把视线落在了贺顾身上,上下打量一圈,点头道:是胖了,还是阿蓉心细,你若不说,朕倒还真没瞧出来。
眼瞧着终于有不那么敏感严肃,可以随便插口的话题了,裴昭临便也跟着大喇喇附和道:的确比弓马大会那阵儿,儿臣瞧见妹夫时圆润了几分。
贺顾虽然也知道男子有孕匪夷所思,皇帝即便看出来他胖了,但也多半不会往这个方向想,可心中有鬼,当然也免不得暗恨裴二这家伙听风就是雨的拍马屁拱火。
显然忍无可忍的不止贺顾一个,那头三殿下瞥了旁边的没头脑二哥一眼,淡淡道:若是没记错,去年弓马大会,二哥留京监国,何曾见过姐夫?
裴昭临一哽,正有些下不来台,外头却传来内官一声通秉:朵木齐王女、闻小姐求见。
众人闻言,都是微微一愣。
朵木齐是皇帝内定给贺诚的媳妇,贺顾自然是关心这姑娘在宫中的境况的,是以忽彭汗王一命呜呼后,他虽在北地回不了京,也捎了书信回去叫兰宵他们帮着贺诚准备点吃用的东西,送进宫去给这姑娘,也好安慰安慰她小小年纪便遭了丧父之痛的打击。
朵木齐虽然很是以泪洗面了一阵子,但好在她毕竟是草原儿女,性子豁达开朗,并不是会一味钻牛角尖的人,陈皇后也每天陪着劝慰开导,那边布丹草原上也是连连告捷,他哥哥多格平安无事,朝廷帮着秋戎部不仅打退了另外两部的侵袭,更是一举助多格直接吞并了二部,以后秋戎部再无外忧,杀父之仇也报了,朵木齐这才慢慢好转。
至于闻天柔,她先前便总进宫来见闻贵妃这个亲姑姑,和朵木齐也打了几次照面,两个小姑娘一拍即合,性情也相投,十分合得来。
眼下一起来了,倒也不稀奇。
只是不知道她两个求见皇帝,是来做什么的。
陈皇后笑道:让她两个进来吧。
内官出去传讯,果然没多久已然又拔高了一截,眼睛忽闪忽闪的朵木齐,便和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目干净飒爽、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一齐进来了,二人一道跪下给皇帝皇后磕了个头,又一一和闻贵妃、忠王、恪王、还有驸马问了安。
只是问到贺顾时,那位一样救驾有功的闻家小姐闻天柔,那小眼神儿明显不大对劲,她这副模样,亲姑姑闻贵妃岂能不知道这个小妮子心里对驸马的那些个小九九,立时咯噔一声。
皇帝笑道:闻家姑娘,你姑姑方才还和朕给你邀功,怕朕亏待了你,忘了你这回的功绩,正好你来了,不如和朕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朕无有不应的。
闻天柔沉默了一会,才道:陛下,果真无有不应的吗?
皇帝挑了挑眉,道:怎么?难不成你是要朕给你摘天上的星星?那倒的确是有些难度,朕可得头疼了。
皇帝此言一出,自己也觉促狭,摇了摇头有些失笑。
皇帝既然都笑了,那揽政殿里谁人还敢不笑?
宫人们不明就里,都跟着低头轻笑,贺小侯爷不明就里,也觉得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闻家小姐挺有意思,笑得没心没肺,那头裴昭临虽然知道前段日子自家表妹在家里闹着不愿嫁人弄得舅舅伤透了脑筋,此刻却也完全没多想,一样笑得像个傻子。
只有对侄女的心思心知肚明的闻贵妃笑不出来。
噢,还并上一个面沉如霜,嘴角微微下沉的恪王殿下。
闻天柔跪下扣了个头,道:小女不敢要天上的星星,只想要自己心中的星星,恳请陛下成全!
皇帝一怔,道:哦你心中的星星?朕一向听说,闻卿在家中最疼爱小女儿,甚至更甚长子,今日一见,你倒的确是个有趣的小姑娘,无妨,今日你便大胆的和朕说吧,朕若能应了的,绝不推拒。
闻天柔吸了吸鼻子,和边上的朵木齐对视一眼,这才忽然抬头看着旁边还一脸傻笑、不明就里的贺顾,一字一句道
小女想嫁与驸马为妻,做他的续弦若是不成妾妾也可以!
闻贵妃心中不祥的预感应验成真,简直悚然变色,尖声道:天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112章
闻贵妃这一声真可谓是吼得气吞山河,足见她的确是为闻天柔这个在皇帝面前拎不清、昏了头的小侄女着了急。
贺顾从前虽未与这位贵妃娘娘打过几回照面,但想也知道,这些年来陛下一心只揣着个小陈皇后,芷阳宫独得天子恩宠,与小陈皇后过不去的,即便贵如她嫡姐先皇后大陈氏,都没落着个好下场,而闻贵妃虽有个领兵在外、备受圣眷的将军哥哥,可好筹码一样也是险筹码,这么多年来,她既能抚养着缺心眼的儿子裴二在皇宫中顺顺当当、没吃什么苦头的长大成人,又保得哥哥在外不但不必为她操心,还在宫中多了个后盾。
如此种种,足以见得,即便旁人眼里的闻贵妃不过是个反应慢半拍、风风火火的蠢人,可她内里却绝非是个蠢人。
连她都变了颜色,闻天柔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求,便用脚想也知道,绝对没和家中长辈只会过只言片语的了。
揽政殿中一片沉默,只不过这次的氛围,显得多少有些尴尬。
闻贵妃训完了闻天柔,又转目看向皇帝,噗通一声跪下去苦着脸道:天柔这孩子,一贯在家中被哥哥宠的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失了分寸,才会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还望陛下宽仁,不要与她计较。
又对贺顾道:都是小姑娘说浑话罢了,驸马也千万莫当真。
贺顾脸上的表情仍然有些呆滞,看了看闻贵妃,又看了看闻天柔,最后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的落到了已然面无表情注视着他的裴昭珩身上,这回后脊梁没来由的一凉,险些没打个哆嗦,赶忙道:啊这我我自然知道,闻小姐方才,定然只是顽笑罢
话没说完,闻天柔却急了,显然她并不承认自己姑姑给她搭的这架下台的梯子,急急道:我才不是顽笑!姑姑不要替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方才的话,句句皆出自天柔肺腑,这可是在陛下面前,天柔怎敢有半句虚言?
皇帝沉了面色,道:既知是在御前,怎么竟还敢提这样胡闹的要求?你要别的,也便罢了,贺顾是朕的女婿,虽然朕的长公主福薄没有缘分和他相携终老,但当初驸马对瑜儿一往情深,和朕特求此生再不娶妻,朕也许了他了,如今即便你瞧中了他,朕又如何再叫他娶你为妻?
闻天柔垂首道:回陛下的话,方才是天柔唐突了,陛下对驸马的允诺,天柔也都知晓,但容天柔说句冒犯的,国朝从无男子为亡妻终生守孝之事,即便是在天家,公主薨逝,也从未听说过要驸马终生再不娶妻的。
自然,陛下仁厚,之所以从无这般的旧例,陛下却仍答允驸马所求,盖因陛下是个仁君,体恤臣下的难处,心疼驸马追思怀念公主,才会应下。
她说到此处,皇帝听了虽然还是没说话,面色却稍稍缓了几分。
驸马对待长公主的一片心意,坚贞如雁鸟,人所共知,小女自然也知道。
只是虽然陛下成全了驸马的心意,可是如今驸马也才十八岁,却要守孝终身他没有一个半个的妻妾,子嗣更是未得分毫,如此待百年之后,驸马身边该是何等光景?天柔斗胆,曾在禁中花园廊下与长公主殿下打过一次照面,以小女对公主殿下的了解,她九泉之下,若是知晓驸马要为她如此孤独终老,以长公主殿下那般纯善的心性,必然也是会不忍心的啊
分卷(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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