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漫漫。
冬雪下来后,山中生灵大半已躲藏起来,原先疯长的草木半数枯败,路不难走,顾雪岭提着灯笼走了许久,终于到了那处隐蔽的山洞。
山洞深处,阵法中央,灵气充裕金光闪动,亮如白昼。
顾雪岭方才走近,魔子便早有察觉,一抬头,嘴角当即扬起一个轻佻的笑,哟,时隔一年多才来,小岭儿这是终于想起来人家啦。
顾雪岭闻言眉头一紧,放下灯笼,走近过去,可就在他离结界还有几步之距时,罗旬突然皱起一张脸,赶苍蝇似的摆手,捂住鼻子。
你身上那是什么味?罗旬站起来,意味不明地盯着顾雪岭看,小岭儿,你今日见了什么人?
顾雪岭倒没闻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也就是抹了药膏的气味罢了,不难闻,还挺清凉的,他撇嘴道:药味。你今日不问我要酒了?
罗旬面上的讥诮玩味也消失了,打一量了顾雪岭好半晌,眼底略过一丝戾色,道:你也没给我带。
今夜顾雪岭确实是两手空空来的,他还有些意外,你怎么就知道我今天见过外人了?今天还真的有人来过,是找你的,你猜是谁?
罗旬难得见了顾雪岭后没有主动靠近,而是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似乎对顾雪岭还有些警惕。闻言,他想都不用想,便道:又是要抓我的人。
顾雪岭道:你还真猜对了,虚仪天的易长老来了,非得要搜山,幸好我们拦住了他,若他今日真的进来搜山了,你可就小命不保了。
罗旬听见这名字,暗藏血光的眸中满是不屑,那个死了师兄跟死了道侣似的寡妇?啊不,应该是鳏夫。天天喊打一喊杀,也不见得真能为他师兄报仇,当年凌云霄还是被他搞死的,你们可是旧仇,能放他进来?
鳏夫这称呼也就魔子能说得出来,不过他说的挺有道理。听说林靖玄死后,易连修是悲痛欲绝,一夜白头。顾雪岭仔细一想,还真觉得他可能对他师兄打住!正事要紧。顾雪岭晃晃脑袋,问罗旬,你就一点都不紧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罗旬问:他刚走?
顾雪岭点头。
罗旬眼看着就阴了脸,你太蠢了。
冷不丁被骂,顾雪岭呆了呆,不悦道:你再说一遍?
你简直蠢死了。罗旬脾气比他还大,冷笑道:他刚走,你就来见我,你是故意给他引路吗?万一他跟在你身后,我们大家都得死!
话音落下,顾雪岭也是心下大惊,连呼吸都快了几分。
是啊,他竟然没想到这点,惊慌之下,就直接来见了罗旬
我来时,身后应该是没有人的。
话是这么说,顾雪岭还是心底发虚,他快速地回想着,自己刚才来时的一路,有没有漏掉什么。
你现在才想到已经晚了。罗旬的目光越过顾雪岭,朝黑黝黝地山洞外看去,幽幽道:该发现的都发现了,运气好些,就是玄天宗的人。
运气差些,就是易连修的人。
不会。听到这话,顾雪岭一下子便心安了,我们看着他下山的,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回一来的。
罗旬轻嗤一声,摇头不语。他那双黑眸中血光闪现,不知在酝酿什么坏主意,但顾雪岭知道,罗旬比他聪明多了,而且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罗旬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能否活下去,这便不会轻易出卖玄天宗。
不知为何,顾雪岭竟然见到罗旬脸上有几分焦虑,你在想什么?你放心,就算是玄天宗的人发现你了,我们现在也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罗旬抬眸,警惕地看他,你今天到底见过什么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说的是所有人。罗旬走到结界边,自然再度被拦住,他双手扶在结界上,也不顾结界上金光符文被惊扰浮现,阵中灵力骤然镇压下来,压迫到他的神魂。他那双亮着血光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顾雪岭看,仿佛顾雪岭身上有什么让他极为厌恶的东西,他黑着脸,说:不想死的话,你就全都告诉我,否则,玄天宗你就保不住了。
到底是怎么了?罗旬没说明白,顾雪岭隐约猜到这话与刚才说他身上的味道有关,当即皱了皱眉,也如实应道:只是易连修师徒,他徒弟我从前见过,还有傅云海的大徒弟,还有我门中人,以前也见过的。
再有,便是方九思了。也就只有易连修师徒、贺枫,方九思,他上次来见罗旬前没靠近过这三个人。
但顾雪岭转念又想,不是方九思。他数年前也见过方九思的。
罗旬显然认识易连修等人,脸上明显来时浮躁,还有呢?这两天,这段时间你下过山没有?
我最近每日都下山。前段时间,去过沧海,回一来已有一个多月了。顾雪岭说着,同时有些心虚。
他最近得了很多新东西,也见过很多新面孔,更得知了很多事一情。顾雪岭自己都说不准是不是自己身上多了什么东西,让罗旬误会了。
而罗旬听完,整个人彻底急了,谁让你下山的!你知不知道你常跟我见面,身上也染了我的气息,一旦被左使碰见,大家都得完蛋!
罗旬,你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了?你如今只剩元神,我也不常来见你,身上怎会染上你的气息?再说了,左使他,鼻子有这么灵敏?
顾雪岭心想,左使难道是狗精吗?罗旬这反应也太过了,左使有这么恐怖吗?连他也避之不及。
那是你们不知道他有多恐怖!罗旬几乎将脸贴在金光渐深的结界上,对着顾雪岭咬牙切齿,看起来,像是气得恨不得要活吞了他似的。
仿佛顾雪岭真把那左使带到了他面前,出卖了他一样。
顾雪岭便也烦了,罗旭刚才颐指气使的跟他说话,他忍了,问什么,他也都说了,不就是想要一起应付那些人吗?居然还这么瞪他!
我真的不知道左使是谁。而且罗旬刚才所言,竟仿佛与他师父南宫清不谋而合,依他所言,那他是不是得一辈子待在玄天宗里,才不会招惹来天魔宗左使?顾雪岭面色微冷,没好气道:我今日来,只是告诉你,若易连修下次再来,我们可能守不住了,若他要搜山,你要如何避过这一劫?
那老鳏夫随随便便就应付过去了,哪有对付左使重要?
罗旬那张秀气的脸上一脸凶恶狰狞,就差指着顾雪岭鼻子骂。
顾雪岭也忍无可忍,冷笑反问道:好,那你告诉我谁是左使?我不也正在找他吗?如你所言,找到他,我们玄天宗才能洗清冤屈!
你找不到他的,但他已经出现在你身边了!罗旬斩钉截铁道,他心底的恐慌已经溢于言表,焦虑不安,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认识罗旬这么多年,常见他吊儿郎当,却从未见过他这样急切狼狈,也确实,从来没有被罗旬骂过,见他这样失态,顾雪岭也有些动摇。
你认真的?
不然呢?罗旬嗤笑,勾唇反讥:你以为对付一个易连修能有多难?他是天道盟的人,他的弱点多了去,左使可没有任何弱点。你连他长什么样子,什么底细都不清楚,他就跟影子一样跟在你身后你都看不见。
顾雪岭听他说得背后一凉,那左使,到底是什么底细?
我怎么知道!罗旬一副快要崩溃的样子,他低头狠狠抹了把脸,才稍稍冷静些,在结界另一边跟顾雪岭说道:从来没有人见过左使的真容,他的实力高深莫测,最喜欢玩阴的,连我那魔主老子也要忌惮他三分。
顾雪岭将信将疑,你也没见过他?你说过,他当年可是亲手杀了你,毁了你的肉身,你们曾近靠得那么近,你就从未见过他的脸吗?
别说是我,就连我那魔主老子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罗旬又是惊惶又是恼怒,说起左使,他的目光似是淬了毒一般狠戾,也充斥着惊惧,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从五十年前就失踪了,换过多少张脸,用过多少个身份,除了他自己,谁又知道?
那他叫什么名字?顾雪岭问。
罗旬幽怨地瞪向顾雪岭,仿佛顾雪岭给他招来了极大的麻烦,说起那名字,更是没什么好心情。
他叫姬如澜。
顾雪岭认真回一想了下,我最近,没有见过姓姬的人。
要不说你蠢!罗旬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我说过,他就喜欢玩阴的,喜欢骗人,也擅长蛊惑人心,他就只是一个人,他没有亲友,没有责任,没有半点弱点。他会随时变换身份接近你身边,就算亲口答应魔主会保护我,奉我为主,他转眼就能把我宰了,你以为凌云霄真的能在他手里救下我吗?他是故意让凌云霄救走我的。
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危险人物,留在天魔宗,也是双刃剑,就是身为魔主,时不时也会夜半惊醒,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姬如澜给算计了。
我出生后,大家都说我是天生魔子,即便我不修炼,假以时日,也能超越我老子,可我那魔主老子听完,非但不忌惮我,还开心的不得了,因为有了我,就能帮他压制左使。
罗旬冷冷一笑,一点都不给自己亲爹面子,讥讽道:可惜,他这愚蠢的计划准备了那么久,才刚刚开始,整个天魔宗都被左使给玩没了。
当年的天魔宗内乱,是他引起的?
若真是这样连魔主都奈何不了,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危险人物,顾雪岭听闻,也不免为之心惊。
是啊。罗旬目光凉凉看着顾雪岭,现在怕了吗?
顾雪岭拧起眉头,还是摇了头,我最近,应该没有见过他的。但如你所言,姬如澜真的那么厉害,就是靠近我身边,我也发觉不了。
罗旬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顾雪岭还有自知之明。
难道真的是他暴露了魔子的下落?顾雪岭开始自我怀疑。
若他真的碰上了左使,那他该是多幸运,才能在那么危险的一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活到现在?
顾雪岭忽觉脖子一凉,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感觉到脖子还好好的,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却跟着紧张起来,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还能怎样,都已经被左使盯上了,他既见了你,若与你接触过多,就算我如今气息再弱,他也能察觉到我就在你身边。就是往日目中无人,自负至极的罗旬,此刻也会六神无主,他深吸口气,声音竟也会发虚。
他来了,我们都得死。
而魔子早就在姬如澜手中死过一回一,如今仅剩下元神罢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震得顾雪岭心下颤栗,被魔子的神经兮兮传染,无端端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我不能坐以待毙。罗旬道。
顾雪岭点点头,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罗旬静默许久,忽而,眸中血光一闪,抬眸看向一顾雪岭,这才重又缓缓冷静下来,而顾雪岭一回一神便撞上这一眼神,也是兀自心惊。
你,又怎么了?
罗旬还是直勾勾看着顾雪岭的脸,目不斜视,似乎看得出了神,开口时,语调却是清晰的,我要好好想个对策,你先回一去吧,明日,这个时候再来找我。在左使没现身之前,你务必多加小心,先别将我在这里的消息告诉第三个人,我们慢慢想办法。
顾雪岭却犹疑了,他后退一步,由上而下,打一量起罗旬。
明日再来?他不会在骗我吧?
我如今就被困在这里,只剩下元神,凌云霄为了救我,才布下这护魂大阵,我若出去了,只会是死路一条。罗旬道:我也不想出去。出去我会死的。我不想死,我还要揪出左使报仇,若你明日来,我就
罗旬顿了顿,睁着一双暗藏血光的魔瞳,道:我就告诉你一个,能洗清凌云霄和玄天宗冤屈的秘密。
不久前还在为此事烦心,顾雪岭当即心动了,当真?
凌云霄临死前是万念俱灰,我什么都还没说,他就自杀了。罗旬眼下也不着急了,他就地坐下,慢悠悠道:你若来,我就说。
你不是在骗我吧?
罗旬就地坐下,神神叨叨的,抬头望着金光阵法出神,你看这阵法如此严密,我逃得出去吗?
顾雪岭沉默须臾,转身就走。
罗旬的声音不紧不慢在身后传来,我明日说了,作为交换,你日后不得告诉任何人,我藏匿在玄天宗内的真相,让我留在这里,如何?
顾雪岭眼底闪过几分怪异,径自拿起灯笼,离开山洞。
姬如澜
下山的速度要比上山快许多,回一去的一路上,顾雪岭都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姬如澜这个人,是真的存在吗?罗旬真的没骗他?
一路心不在焉,直到回到房间。
顾雪岭看到窗纸上的光,不由长舒口气,心情还是十分沉重,无法放松下来,直到推开房门那一瞬,啪的一声,手中灯笼直直掉下去。
屋中烛光温暖,桌边坐着两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大的,白衣明俊,乌发中,掺了一缕雪白。另外一个小的,白衣白发,脑袋上顶着一朵小白花。
看到顾雪岭的那一刻,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个人同时眼睛一亮,几乎一模一样的举动,两张酷似的脸上俱是惊喜,但那小的还是满脸委屈。
师兄,你回一来了。
宣陵起身,大步上前,主动捡起地上的灯笼,十分贤惠,而后他伸出手,打一算扶顾雪岭进屋。
顾雪岭及时反应过来,拍开宣陵的手,避如蛇蝎般,脚步趔趄后退,他目光闪躲,还记着上次被宣陵压迫的教一训,不敢往墙边或门板靠近,开口时,心下莫名紧张,声音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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