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定下的婚期还有三日,被宴请的宾客已陆陆续续赶往玄天宗。
比起整日接待外客的无回宫大殿的喧闹, 后山显然要清净不少, 不说顾雪岭,就是白牧遥也不堪前头的吵闹,躲到了南宫清的小楼里。
起初顾雪岭怕他们会打架还去盯了几日, 后面发现大长老也在,还有程千钧, 虽然南宫清战战兢兢, 白牧遥面色淡淡, 却也没有欺负南宫清,他也就安心不管了。这种事情管得多了他自己也烦,他在后山发现了一处瀑布,便据为己有整日过去泡着。
已快入冬,顾雪岭却不像往年那样怕冷了,还多了嗜水的爱好。
宣陵向来是紧跟顾雪岭寸步不离,自然也跟在他身后。
山林间, 百丈瀑布下有一处清澈见底的山涧,伴着轰轰坠落的水声,溅起一层层雪白浪花,朝岸边蔓延开来,到了远处,已慢慢安静下来。
日光洒落,波光粼粼。
什么东西在水下舞动,闪烁起的灿金光芒比晴光更加耀眼璀璨,柔软又漂亮,很快游到了岸边。
哗啦一声,一人破水而出,伸出手趴在了岸边鹅卵石上。湿漉漉的长发逶迤至水下,舞动间像极了乌黑的海藻,轻薄的雪衣只是微微湿润,再往上一,是一张似蒙上一一层水雾的昳丽容颜,唇红面白,眉心明红剑纹妖冶又冷肃,漆黑澄澈的眸子熠熠生光。
若是仔细往水下看,错开那些绚烂的光芒,定会叫人大惊
因为他下身竟是悠长的银白龙尾,而上一身则是清瘦的人身。
他将下巴轻靠手背上一,看着对面正坐在树荫下打坐的玄衣人。对方似是浑然不觉,双眸紧阖无动于衷,他眸子一转,扬起一抹狡黠的笑。
水下的银白尾巴尖忽而一拍,晶莹水花飞溅而起,几滴水珠随之落到了玄衣人脸上,玄衣人适时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琥珀般的明透眸子。
师兄。宣陵语调无奈。
顾雪岭仰头看着他,微微皱起一张白净漂亮的脸,疼。
他额头两旁长了两个小包,鼓囊囊的,一摸又硬又一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抽长出来,正是原本龙身时长了龙角的位置。顾雪岭不敢摸也难受,脸上的笑容全没了,闷闷埋怨道:肯定是上回撞烛九阴时撞坏了,第二天角就掉了,现在还没好。
那一双掉落的小龙角被顾雪岭心疼地珍藏起来,然后被宣陵发现,没收了。至今顾雪岭还找不到自己的龙角,都不知道宣陵藏哪儿了。
宣陵俯身靠近岸边,骨节分明的细长二指拨开微湿发丝,摸了摸顾雪岭脑门上微肿的小包,不紧不慢道:可能是换新角了,长出来就好了。
想起化龙过程的痛苦,顾雪岭浑身一个激灵,会很疼吗?
宣陵将他的发丝别在白皙耳后,哄他时总有无边的耐性,成年时都换角,长出来的会更漂亮。
更好看?顾雪岭眸子一亮,顿时觉得一不疼了,那我忍忍就好了。
宣陵失笑,轻握住他的手,微微清凉,手感极佳,不冷吗?
顾雪岭摇头,余光瞥见远处树荫下正有几个人走过来,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宣陵也看了过去,面上笑意转瞬即逝,染上一三分凉意。
顾雪岭收起龙尾上岸,掐个诀的功夫,身上的衣裳和头发便都干了,整整齐齐地穿好了,长发仍是披散着,散落肩头,与雪衣相交辉映。
远处已被惊艳到的三人回过神,陆鸣两眼发着光跑过来。
大师兄!
顾雪岭也认出他了,跟在他身后那两人则是应凌波和池乐。
不过让他们撞见了自己的半龙之身后,宣陵似乎有些不高兴。
陆鸣已跑到了跟前,照他的性子,往日都要冲到顾雪岭面前,然后被宣陵拦下,但这一次在宣陵出手之前,他就自己站定在一步开外。
顾雪岭正要说话,就见陆鸣呆呆看了看自己后,回头朝正过来的两人招手,兴奋得一不行,你们快过来!我见到活的白龙了,它好好看!
顾雪岭:活的白龙?
应凌波和池乐也过来了,他们不像陆鸣那么激动,只是两眼发直盯着顾雪岭,眼底透露出几分向往与遗憾。
宣陵先回过神,侧身上一前一步拦在顾雪岭面前,颇为冷酷无情地提醒陆鸣,好看也不是你的。
陆鸣难得没理他,只盯着顾雪岭看,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似的。
应凌波也是满目艳羡,喃喃道:要是我拜顾师兄为师的话,我以后就能天天见到白龙了吗?
池乐虽然没说话,却跟着猛点头。
敢情为了能外见到白龙,他们都打算改投门派。
宣陵断然替顾雪岭拒绝,不能。
应凌波和陆鸣纷纷向宣陵投来谴责的视线,好小气!
顾雪岭好笑道:我不收徒。
应凌波和池乐顿时面露失望。
陆鸣挺起胸膛,颇为骄傲地说:我跟你们就不一样了,我可是玄天宗的弟子,大师兄的师弟,我当年可真有先见之明,先入了玄天宗。
陆鸣说着,发着光的眼睛转向顾雪岭,像是要得一到他点头。
师弟也不能看。宣陵一掌按住陆鸣的脸将他往后推。
哎!我是跟大师兄说话!陆鸣往后退了几步,不忿地瞪着宣陵道:老一九,就算你现在爬床成功了,身为妖主大师兄也不是你能左右的!
顾雪岭笑了笑,没有跟他们耍嘴皮子,陆鸣有多年没有回来过玄天宗,而应凌波和池乐都是第一次来,他便有些好奇,你们怎么会来?
应凌波殷勤地笑道:我是跟季宫主来的。季宫主和陆微已经到了,顾师兄要成婚,怎么能不邀请我呢?好歹我们也有过过命的交情。
说到最后,还怪罪起顾雪岭来。
陆鸣闻言也埋怨道:就是,大师兄要成亲这样的大事居然没有叫我回来,幸好太清宫收到了请柬,我求了我哥好久,才能跟他们一块来。
池乐也拼命点头,因为沧海剑派也没有收到请柬。
说到这个,顾雪岭倒是真的忽略了陆鸣。陆家他是真的没有送请柬过去,他和宣陵不打算大办,故而发出去的请柬统共也没有几封。
至于沧海剑派和医仙谷,顾雪岭是真的没有邀请。
你们都跟太清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请柬送到了太清宫,季宫主和陆微还会不带你们吗?
宣陵冷不丁出口,不知是为了安慰他们还是帮顾雪岭说话。不管如何,听到这话,几人都挺高兴的。
宣陵又问:季宫主已来了?
陆鸣这回对他态度也好了一些,应道:三日后就是你和大师兄大婚的日子,我哥说你好歹在太清宫住过几年,季宫主该提前来庆贺。
宣陵忽然想到蛟妖王。妖族的来使们这段时间都住在玄天宗,数位长老帮忙筹备婚事,蛟妖王也在其中,若是让他不小心碰上了季宫主
宣陵松开顾雪岭的手,同一他说道:我去看看季宫主。
顾雪岭理解点头,去吧,我带八师弟他们在山上一逛逛。
宣陵要走,陆鸣三人是最开心不过的,似乎宣陵走了,就没人阻拦他们接近顾雪岭了,他们想看顾雪岭的白龙之身也能轻易办到似的。
宣陵回去时,太渊无极正好要将季宫主几人送去客房休息,蛟妖王也在,不过蛟妖王出了门就打算往右拐因为季宫主要往左边去。
见到宣陵,蛟妖王脚步一顿站在原处,俨然是要看他如何选择。
谁料宣陵只点头朝他低唤了一声父亲,就朝季宫主去了。
季宫主略为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护送魔子实则设局引诱姬如澜的计划中,她给蛟妖王挡剑重伤,伤势一直没有痊愈,故而上一回去烛阴教总坛,也只安排她守在破妄谷外。
而被丢下的蛟妖王看着宣陵的背影,面色一沉,转身就走。
有宣陵在,太渊无极也就留步了,让他送季宫主和陆微去客房,他并不清楚宣陵和季宫主之间的关系,只知道季宫主对宣陵多有栽培。
诚然,外界很多人都是这么看的。
宣陵和蛟妖王的关系,从不避着外人,在天道阁时大家都已知道他是蛟妖王的儿子,而有顾雪岭这个流落人间的妖王在前,他们便没有怀疑宣陵入天道盟是否有异心
大家只认为他或许是来保护妖主的,至于季宫主对他的青睐
在宣陵自己暴露身份之前,天道盟中就没人看出来过他的问题,所幸他并无坏心,天赋与实力也足以叫人信服,甚至叫殷老一祖收入门下。
如今天道盟与妖族并无隔阂,能与妖族亲近并未恶事,故而如今与妖主关系密不可分的玄天宗,也得一到了天道盟中不少门派的殷勤讨好。
或许那些门派曾经跟着打压过玄天宗,是怕妖主秋后算账。即便是修真界,也免不去人情世故,况且他们背负的还是整个门派的责任。
季宫主对宣陵的婚事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来观礼,也赠送了一份大礼。送她回房后,陆微也笑着跟宣陵道喜,关系没从前那般僵硬了。
只不过从宣陵从客院出来后,没多久就见到了负手站在无回宫前远眺青山的蛟妖王。蛟妖王没回头没说话,浑身散发着冷幽幽的气息。
宣陵上前在他身后半步站定,泰然自若地解释道:父亲,虽然我以前答应过你,不再去太清宫,可季宫主来都来了,我总不能不见她。
蛟妖王这才斜他一眼,与我何干。
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几十年的心结几乎成了心魔,亲眼见到过前世永失所爱的蛟妖王颓废至诸事不管的模样,宣陵自然不会当真。
季宫主本不该生我。
宣陵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蛟妖王诧异地看向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类似与生无可恋的情绪,否则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只不过都要跟妖主成亲,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但宣陵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清风淡然似的道:她本可以在发现我的存在时就用一碗药堕了我,那时的我,对她的身体只有害无益,可是她却耗尽了元气将我生下来,也耗尽了大乘期的寿元,她活不了多久了,即便一直在服用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这是我欠她的,她耗尽心神赋予我性命,我不能忘记。
蛟妖王身上的寒气倏地消散。
看着他僵直的脊背,有过上一一世经历的宣陵不再多言。跟蛟妖王说再多没用,说多了蛟妖王会生气。
宣陵也知道,季宫主上一世陨落的真相的确如此。
她是被自己拖累而死的。
所以宣陵对她即使没有母子感情,也从未对她无礼。
只是季宫主不惜以性命为代价生下他,却将他弃之如敝履,抛弃山野,导致他被魔修捡回去当了多年的祭品,她真的从来都漠不关心吗?蛟妖王并不知其中艰险,只知道自己被欺骗过,连拥有自己血脉的儿子也被当做野种抛弃。事实上一季宫主到底在想什么?
蛟妖王不知道,他只是在恨。昔日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宣陵也不知道,更无意去探究。他说这些,只是突然想起上一一世得一知季宫主陨落的消息后便仿佛失了魂一样的蛟妖王,忽然心生恻隐。
宣陵垂首道:是我多言了。妖主还在等我,父亲,我先走了。
蛟妖王看都没看他一眼,细看竟是在震惊失神。
宣陵点点头,转身就走。
这一日提前来庆贺的贵客还有两位,天道盟主傅云海,同一他身边仅剩下唯一的徒弟,赫连玄。
傅云海曾经收过四个徒弟,贺枫、太渊无极、赫连玄、赫连寒衣,如今一个已死,一个昔年被废了修为逐出师门,还有一个出门历练。
眼下跟在他身边的只有赫连玄,赫连玄是个很乖巧的徒弟,知道傅云海对太渊无极有愧,到了玄天宗后便一直找借口劝说他回虚仪天。
太渊无极却是不可能再回去了,他对傅云海也并无怨恨,当年处罚他的人从来都不是傅云海,而是当年的天道盟主和易连修。不过赫连玄说的一些话倒是叫太渊无极有些在意。
叶舒青走了?
赫连玄道:易师叔在破妄谷自爆丹田后,人已不在,身后事也无人再追责,师父找到了他留下的残剑带回去,叶师兄便为他建了一座衣冠冢,后来他说,易师叔的事是过去了,他却没有,他没脸再待在虚仪天。
其实叶舒青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他在易连修身边,就是一个卑微又谨慎的徒弟,昔日充作易连修的传声筒,却从来没有做过恶事。
反而,他还屡次像帮太渊无极。
太渊无极却问:他能去哪里?
赫连玄摇头,我也不知太渊师兄是知道的,易师叔是已死,可他曾经犯下的过错,仍被人诟病,身为他的徒弟,叶师兄自然也就像当年被诬陷勾结魔道的凌云霄前辈那样,他的徒弟向来都是被天道盟排斥的。
太渊无极微怔,留在虚仪天,才是他最好的去处。
他不愿,我们也没办法。如今师父身边连个贴心的弟子都没有赫连玄又一开始了不知疲惫的游说。
太渊无极没再说话,垂下的双眸暗含几分担忧。
暮色四合。
带着几个小的逛了半日后山回来,顾雪岭送应凌波去找陆微,让陆鸣带池乐回去休息,就打算回房间,路过无回宫后殿时,却见到了傅云海。
顾雪岭顿步,而后扬唇。
傅云海被萧珩不客气地赶出了后殿,萧珩赶苍蝇似的摆手,烦躁道:行了行了,我师父没什么值得怀念的,盟主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顾雪岭没有上一前偏帮谁,只是静立在远处看着。
没一会儿,萧珩转身回了后殿去,那位仙人似的天道盟主则可怜兮兮地在原地静立片刻,才带着一身的落寞转身,一抬头,忽地怔住。
一身雪衣无瑕的妖主立在黄昏斜阳之下,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分卷(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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