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买东西的任务来得很突兀。
这样想着,他已经到了百货商店门口,幸好还没有关张,仍有人群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几个女学生凑在一起分享刚买的物品,张副官经过她们,看着她们毛茸茸的头发,想起她来。
他买了丹祺口红,买的时候,还特地看了,颜色确实也只那几个,有一两个颜色尤其深,不大看到别人用;要买两支。然后要买花露香水,现在时兴的是那种双妹的玻璃瓶子花露水,味道浓郁,驱蚊防虫,还可以沐浴。顺便又把珂路搿的牙膏买了两支,也是最时兴的,挤出来就是膏体,不需像用牙粉那样麻烦。最后还有雪花膏,是在顶楼买。他抱着纸袋,一路向上,看见马路上的人变得很小。似乎是刚才那些女学生,她们笑着跑着,声音却直直地传到楼上来,很清晰。
张副官把东西买齐,但也奇怪,其实没有见过她用这些品牌。她也不缺口红,也不用花露香水,用的也不是这个进口牙膏。想起她在他脸上的那一下轻抚,和她失神的模样。她把酒都洒在了杯子外。是很奇怪。
传教士从商店外走过,张副官与他冲了个正着,两人避让,却是朝同一个方向,一起往左,一起往右,最后索性同时站住。
“我的朋友,谢谢你,你拿了很多东西,需要帮助吗?”
“谢谢,不用。您请。”
张副官让传教士先行,那高鼻深目的男人朝他微微一笑:“上帝保佑你。”
回到公馆,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他远远地看见一个朦胧人影,在花园走走停停。他想到婚礼那天的大雨,她拽着头纱、赤着脚,在雨中跳舞。妆全花了,涤荡着笑容。也许,是那场雨把他给浇昏头了,如果没有看见雨里的她,他还会不会那样做。原来对一个人上心,只需要一场恰恰好的雨。
他走近她,发现她在晚风中,略显单薄。忽然不敢惊扰她。她在那里走得那么专心,盯着草坪,盯着脚尖,一步步走着。走得像个思考功课的女学生。是他抱着纸袋的声音惊醒了她。她一瞬间转过头来,眼神却那样悲戚。
张副官心里也一紧。
“回来了。”她笑笑,却显得失望。
“是,太太,您要的东西都……”
“张副官,你想过出国吗?”
“什么?”
“出国去,不要再回来。在国外开始你的人生,你才二十二岁。不好吗?”
“太太,我不明白……”
她把东西拿过去,但兴致不大,只随意扫了一眼。她往秋千那里走,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张副官便又想起那几个女学生来。他默默走过去,替她推着秋千。秋千飞出去时,甜辣椒的秀发飞舞着。这是二十叁岁的甜辣椒,可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想要补偿一个十叁岁的她。没有经历过温暖、宠爱、理解和忍耐的十叁岁的她。她实在是个复杂的人。她说的话,他总是不能第一时间明白。她做的决定,他也总是没有办法违背。
秋千再一次回来,甜辣椒拍了拍他的手;傍晚的霞彩又红又紫,像她背上的淤青。“张副官,你来坐着吧。”
他这次没有说不,安静地坐到她身边去。
“我们认识,其实很短暂,仔细算起来,不过一两个月,可经历得实在倍多于旁人。”她幽幽地说着,也不免回忆起与他的点点滴滴。
张副官也陷入其中。但又听她说起旁人,有些酸涩的情感浮起。“太太说的旁人,是……”
“是我以前那些男朋友。那些人,至多半月,至少么,一顿饭功夫我就没了胃口。”她看着他,“我原来以为你也会是那其中的一个,可是谁知道呢?你现在还坐在我的身边。”
他不知该说什么,但在那酸涩之上,总还有些幸福。“太太为何要问我出国的事?”
“啊,”她说,“国外太平,不是吗?”
“但那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再太平,总还是隔着什么。用的语言、吃的食物,也都是别人的。而且……而且。”他似乎不好意思,“我心里其实一直想着要报效家国,虽然我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做成。”
“家国,真就那么重要吗?比命还重要吗?”
“太太……”她似乎不是个会与他探讨这些事情的人,可今天,她却总在这些事情上打转,“没有家国,就没有我。因为我有家有国,所以我是这样的我。即便我的家国,一时羸弱,或有种种不尽如人意……可哪里来完美的家国?只有不断使之完美的人民。所以,我的命,首先是家国的,最后才是我的。”
甜辣椒久久不语。忽而往地下轻轻一跳,看着他略带嘲讽,又实属无奈:“匹夫有责,是不是?”
她把一旁的纸袋子拿起来,可她动作很重,像是要拿那袋子出气。她掏出两支丹琪口红,看也不看,就朝草坪上扔,张副官不解,赶来过去捡,还不等他这里捡起,那边甜辣椒又猛地将双妹花露香水一摔,草坪柔软,第一下没有摔破,她不满,特地拾起来使力地掼,这才把玻璃瓶给摔碎了,顿时香得呛人,张副官的眼睛都被香得睁不开,甜辣椒也呛得咳起来,可一边咳嗽,又一边重重地把脚踩在珂路搿管身,把那白腻腻的牙膏轧出一大段来,膏体打着圈儿,弄得她的鞋底都乌糟糟的。而张副官,只是反复地弯腰,她扔掉的口红,他弯腰拾起,她摔碎的花露香水,他弯腰把碎片拣在手中,免得不小心伤着她的脚,她踩烂的牙膏,他也没有本事恢复了,只是他的军靴上也沾染着薄荷味的腻子。他整肃的军帽下,慢慢滚下汗珠,沿着他齐整的鬓角,滴进他的翻领里。
“太太——”他说,“太太。”他只是叫了两声,再无下文。因为他看见她空茫的眼神。
他也停住了动作,隔着几个人的距离,看着她。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你为什么是这样的人?”她不知在问谁。
花园尽处的小楼,不知哪扇窗户松动了,这时因夏夜的风而砰砰做响。那声音惊动了她,她凝视着那幢黑黢黢的小楼,叁步并作两步,拽着张副官就往那里走。他什么都还来不及问。
这小楼以前是吴将军的女儿们住的,现在她们都已搬走,这幢小楼只是空置着。甜辣椒将大门猛地一关,只有隐隐的月色将人勾勒出大概的样子。陌生的场所,急促的呼吸,以及外头轰轰然的风。
他始终不发一言,但似乎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不要开灯。”她说,“不要叫他们看见我们。”
她借着淡淡的光线,小心地摸着黑。“白天我来过,这里是个起居室,这里是沙发,这里有个茶几……”她摸到他硬挺的制服,“这里是你。”
几乎是毫无征兆,她忽然被他抱住了。那硬挺的制服,围拢她的身体,就那样紧紧地抱着她。她有一种颓然。一时间,什么斗志都没有了。而一直以来,她自以为是的生存之道,似乎也变得不再重要。
她贴在他的肩头,在黑暗中感受他的温热。她慢慢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腰。她想,这个人的天然简单,反倒像毒药。
“不论发生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他没有称呼她太太,“出什么事了,对吗?”他再抱紧一点,“别怕,我在。”
她突然问:“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副官说:“谁?”
甜辣椒笑了笑。“算了,没什么……我要是早一点碰见你,就好了。”
蝉声响起来,这好像是今夏的第一次蝉鸣。那些蝉声像急雨。她把他摁在沙发上,胡乱地解开了他的制服,她看不清,不得要领,急躁得手直发抖。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放置在他的扣子上。她几乎是贪婪地索求着,她发狠地咬了他的肩。她对他,就像是对那纸袋中的东西一样,恨不得弄坏他。
终于,他觉得口中一阵腥甜,舌头有一点痛,她把他咬破了。可她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将他皮带一抽,不小心剐过了他的下巴,火辣辣地疼,他把那痛吞咽了,然后一声不吭。似乎是被他这声音鼓励了,她又拿着皮带抽了两下,他仍是忍着。这不算是久别重逢。几天前,他们就贴得这样近。可是,现在的她却变得疯狂极了,她起起伏伏,一下一下地从他身上抽离,又回来。他不知这一刻是如何到来,他本以为,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可他真的陷在她的温暖中。体液混杂,呼吸混杂,心绪混杂。没有说清的隐情,即将到来的高潮。一种濒死的感觉。她压着他,让他在她手下,从一块钢板,重新变成一个盛世里的青年,让他的骨头,从酥软,从新长成硬骨。他在她手里死了,又活了。
他无力说话,只是呼吸着。突然不想去追问,就这样也好。她需要他时,他就把命给她。她不要他时,他就做棵树,做个静物,做她生命里的背景。他还大言炎炎说什么报效家国呢?也许她就是他的家,她就是他的国。或者,她是他到不了的家,她是他去不了的国。他只能在黑暗中,如此这般,偷渡进她的世界。
“我本想戒掉你的。”她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倦意,刚才始终是她在上,她在主导,她在动,这时终于俯身下来,“因为你就像你说的,是个胸有家国的人,你总不至于成日与我厮混,就能达到什么报效家国的了。”
他抚摸着她光滑背脊,又问:“还疼吗?”
“可我想要你活着,我是想要你活着才要和你结束。没想到,你还是逃不过一死,既然都是死,你不如死在我手里的好。”
他抚摸的手倏地一滞:“什么?”
甜辣椒犹豫了好些时候,扳过他的脸来轻吻他,他却始终在想她说的话。
“你去处理阿甫的事时,他打电话来找你。”
“谁?”
“吴将军。”
张副官闻言本能地内心一怔,正色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问他找你什么事,你知道,我不该问的,可我没有忍住。他也原不该告诉我的,可他告诉我了。我是无心多问,他却是有意多说。”
不祥的预感抽空了他们的呼吸。
“我想,干脆让你一走了之吧,可你偏又是这样一个人。我真希望,你去买这些东西的时候了悟,然后抛下一切逃走,可你回来了,你带着东西回来了!我真蠢,真蠢啊……竟以为那样就能瞒过他去,他从没有信我,更何况是你?张副官,他要你去北边,有一股新的暴乱,这对你这个毫无经验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答案很简单。
张副官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些麻木。
“他要你去送死。”她说。
短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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