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重新派了卫所军去宁崖西南,吴显荣与卫所军交接好了事务已是暮秋,谢如琢急传信要他速速回京。
柳燕儿快油尽灯枯了。
介祉宫里曾被她静心侍弄过的花草全都枯死了,而她已经足有三个月没有下过床,这几日谢如琢去看她时,却见她经常下来自己走动,坐在铜镜前梳久在病中干枯的头发,拔掉其中掺入的几根银丝,偶尔还会化上清淡的妆面。
太医也不想瞒着什么了,对谢如琢直说是回光返照,就这几天功夫了。
十一月十五,乐州初雪,吴显荣回京。
谢如琢在纷扬的小雪里跑到崇政殿前,站在高台上俯瞰那面红色的大鼓和鼓上穿红衣的柳燕儿。
天地寂静,白雪纷纷,宫中的乐女抱着琵琶与箜篌在一旁拨弦,新入宫的宫人恐怕已不识这首曲子,但宫里的老人却还有印象。
这是前朝的词曲,当年教坊司有一位舞女喜此曲,曾于中秋宫宴上唱曲舞剑,反弹琵琶,先帝举着酒杯忘记了喝酒,次日便下旨要纳她为妃。
柳燕儿像是突然有了力气,苍白的脸上敷了粉黛,掩盖了病容,似乎回到了从前最是妍丽的时候,她喜欢画素雅却精致的妆容,散开的黑发上梳一个小髻,插上蝶赶花梳背儿,再衬一支凤头金步摇和一对红玛瑙的耳坠,眉眼有几分不属于女子的锋利英气,又因一抹红唇而多出许多娇媚。
她抬头看了眼白絮般的雪花,疏冷的眼神里再没有其他情感,随着转为激越的琵琶曲,她抖出袖中剑,双脚跃起,裙裾如盛开的花瓣在鼓上飞扬,朔风似在长剑上弹奏出锵然的古音,一泓银光倾泻而下。
“望南乡,悲故地。胡笳声咽清梦里。”
柳燕儿的声音已不复旧时沉阔,添了久病的喑哑,却让这首前朝词曲更多了些悲壮之感。
长发飞散,再跟着起落的裙裾在风中舞动,宽大的红衣更显得身形单薄,像要随风于鼓上飘落,她足尖轻点鼓面,一次次跃起、旋转、空翻,又轻巧地落回鼓面,银白色的剑光飒沓如流星。
“英雄冢,美人泪。曾忆山河旧岁。”
上阙词叹亡国之恨,戍守北疆的将军回望南方故都,胡笳幽咽,回荡在梦里南乡,也许他的眼中不只有山河,还有远方等他归来的美人。
箜篌清越,舒缓了琵琶的急促,一急一缓,奇异般地让曲子在悲恨中又有了放逐的旷达,看遍世事的沧桑,而下阙词也由亡国之恨转为了将军放下执念,像是选择解甲归田,不问兴亡。
“雨惊刀,风鸣骥。黄沙横槊身何寄。”
足尖快速地敲击在鼓面上,舞步与剑法合而为一,剑的冷冽锐利,舞的柔美多姿,相得益彰,红裙飞舞间,雪花如玉屑般四散飞溅,剑光森寒,词曲中的军旅生涯仿佛当真悉数映照在了剑锋之上。
“载酒行,归去矣……”
柳燕儿的声音越来越轻,动作也有所迟缓,眼里的光华在逐渐消逝。
雪花溅落红裙,也溅落于剑锋,红衣的热烈,雪花的洁白,剑光的冷寒,全都交织汇聚在从宫门处一步步走近的吴显荣眼中。
柳燕儿看到了他,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就像许多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教坊司遇到她,看得挪不开眼,她一曲舞毕,抱着琵琶向众人行礼,抬眸对着他微微一笑,简单纯净。
雪下得更大了,覆上了两人的眉目,柳燕儿再次剑起,唱完最后一句:“千古兴亡一醉……”
她的手都在抖,身形摇晃,口中似乎还渗出了鲜血,可她还是接过了宫人递过的五弦琵琶。
收剑,琵琶置于身后,身体柔软地折起,反弹琵琶,铿锵曲声再度响起。
雪花轻柔地落在她枯瘦的指节上,鲜血滴答落在弦上,她凌空踏起,轻盈地在空中翻转飞舞,琵琶声变得断续,在她转身的一瞬弦遽然崩断,乐声戛然而止。
漫天似乎都是耀眼的大红色,遮盖了雪幕,从鼓上飘落而下,与雪花一起跌碎凡尘。
断了弦的五弦琵琶嘭地一声砸在地上,穿着铠甲的将军抱着从鼓上跌落的红衣女子跪倒在地。
鲜血从她口中不断涌出,铺了一层薄雪的地上如绽开了朵朵寒梅,她看着面前男人的眉眼,似是又想起了旧年某个雨夜的彻夜等待,但这一次她是笑着的,轻轻说道:“我等了你很久……你怎么还不来……”
大颗的泪水从吴显荣眼中滚落,他想说这一次他来了,可又知道他还是来晚了,在二十多年前策马离开坪都时,他就永远地错过了。
柳燕儿没有哭,她一直在笑着,在生命的尽头,她似乎终于放过了自己,那只如昙花一现般最是美好的年纪已经太过遥远,往后的岁月里她疯癫执迷,面目可憎,每天心中只有怨恨,可这一刻她全都放下了。
这首词曲毁了她的一生,那这一生也就在这首词曲中结束。
“这次我不会再等你了……我要先走了……”她颤巍巍地取下蝶赶花梳背儿,塞进吴显荣手中,缓缓合上了眼,含笑道,“下辈子你也不要来找我……”
天地雪寂,风声呜咽。
世间再不会有人边在鼓上舞剑,边唱这首前朝的词曲,嗓音沉阔,裙裾起落,眼眉映白雪,寒光照红衣。
她死在了她心爱的将军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词是自己写的,瞎看看吧,对应词牌名《渔歌子》双调五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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