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发了善心,将自己怀抱的碗罐中的肉块分出了一小块递到苏司情面前。
善意微笑道:“吶,给你的。”
鲜血淋漓的肉块染在妇人丰腴雪白的指尖,苏司情抬眼一看,便整个人怔住了,她僵了很久,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脑中嗡嗡,原本温柔的杏眸忽然睁大,眼球暴突。
那妇人见她迟钝,没有反应,便笑吟吟地将肉块塞进苏司情的手中,转身走了。
苏司情捧着那块肉,觉得陌生极了,她眨了眨眼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刚刚发生了什么?
指尖是黏腻的肉糜,鼻腔里是腥甜的异香。
她忽然哇地一声狂呕起来,呕吐物尽数灌入手中那块血肉里。倏然觉得手中的肉是什么洪水猛兽,她尖叫一声将那肉丢弃在地上,双手撑着身体往后爬了好远。
若不是襁褓被布带拴在她的腰上,恐怕怀中的婴儿也会连着那块肉,一起被丢进杂乱的人群中。
隐约听见:“这……这是神裔肉啊!谁掉的?”
“管他谁掉的,台上那些不够分,抢都抢不到,快藏起来……”
那人话音刚落,周遭掀起了哄抢声。
再后来的事,是苏夜刻意遗忘和隐匿在识海深处,不愿意提及的记忆。
从那以后,苏司情疯疯癫癫,疯的时候像得了臆症,平静的时候也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好歹还是将苏夜养大了。
苏夜较正常的孩子开口说话更晚,别人家的孩子从口中溢出的第一个词或许是“娘亲”或者“父亲”,苏夜则是一个“疼”字。
当年的悯苍塔前,冬凌虽竭力阻止苏司情靠近,当时在场的人事后细细品味,竟发现了蛛丝马迹,虽说阳明山也将自家千金与冬凌的来往藏地很深,但终归是纸包不住火。
原来冬凌在人间还有一个女人啊,原来他还有后嗣。
当年他们对冬凌的手段残忍至极,回想起来也忍不住觫然,但他们很努力麻痹自己,用错者本该受罚,罪者就该伏诛,杀人者自当偿命,以此来慰藉自己的问心无愧。
知道冬凌还有后嗣在人间的时候,第一反应大约是心虚的,但很快就被义正言辞的血脉传承的理论安抚了。
是啊,冬凌发狂起来,杀了一百多个人,足见他的本性有多暴虐,作为他的后嗣,传承了他的血脉,自然好不到哪儿去,更何况,那孩子若是以后为父报仇,怕是修仙界的一场浩劫。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修仙界大多数人是这样想的。
消息传到阳明山,苏知言并不打算插手此事,他默不作声,大手一挥,彻底断绝了与苏司情的父女之情,甚至害怕这个惹了祸的女儿重新回到阳明山,找到他这个父亲,让他为难。
但他多虑了,苏司情就算被逼入绝境,也没有回去。
不得不说,某些方面而言,苏夜同他母亲很像,思考问题的方式异于常人,做事情不留一点退路,偏执又执拗。
苏夜在江南的时候,为了躲避修炼,不被他姨父找到,他干脆一头扎进秦楼楚馆,这种正经修士和名门矜贵根本不会涉足的地方,成功躲了很多年,错过了修仙最佳时期。
山野间,那院小屋被发现后,苏司情连夜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小苏夜离开。
紧接着,一头栽进偏僻小镇的某处春楼。
没有人会想到阳明山掌门的千金会寄身春楼,冬凌仙尊曾经是那样一个如神祇般的人,伴侣怎么可能成为舞娘?孩子怎么可能成为小厮?
没有人往这方面想,他们顺利在那一方后院中度过了很多年。
自然,这种顺利只是相对而言。
毕竟,市井之中,瓦肆之间,大多数人活得没有修仙之人恣意快活,谁都有心中的愤恨,谁都有难以言说的疤痕。
大多数人的宣泄的方式便是欺软怕硬,一方面甜言蜜语,巧笑倩兮地去讨好贵客,却因身份低贱,常常被折磨却还要笑脸相迎,另一方面,便将所受的侮辱和折磨,狠狠地发泄在身份比他们更低贱的人身上,譬如小厮、婢女……
苏夜从来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那些调侃他的莺莺燕燕不无恶意地嗤笑他,说他定然是他母亲和哪个恩客生的。
说他是小杂种,是狗东西,是烂在泥里臭不可闻的淤污。
他没上过学,起先不懂,只笑脸相迎,将那些个称呼当作自己的名字。
说实话,苏夜除了过于瘦弱,长期的营养不够造成的面色蜡黄之外,那五官长的却是一副甜蜜相,两弯梨涡像是盛了醉人的酒酿。
原本讨喜的长相,因着木纳无神的双眸,更加令人嫌恶。
那些骂他的人没等到所期待的恶犬反扑,反倒得了个笑脸,霎时间面色难看,阴晴不定,失了乐趣便悻悻然冷哼挥袖走开了。
那些诨话,苏夜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大多时候,他总是特别能忍。
早些年,面对的时候总能一笑置之,他不敢惹出什么麻烦,恶意一点点浇灌出的花,外表看起来依旧粉嫩纯洁,但一次次、一点点,一瓣瓣剥开外壳后,终究会露出内里的污浊。
小叶子的死,是苏夜被剥去的最后一瓣纯白。
再后来的事情,苏夜即使不愿意,也还是被迫在识海深处,回忆了个遍。
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第一次亲手染上血污,第一次直面生死,第一次颠沛流离,一个人跌跌撞撞长途跋涉去了陌生的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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