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均站起身来,萧嘉煦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来,“登门求娶,我是诚心诚意的。你若愿意,我明日会带着我阿娘留给我的金簪上门……”
没等他说完,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贺时年衣衫上一层灰尘,是一路匆匆打马而来落下的,他呼吸有些急促,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恼的,只冷冷对萧嘉煦道:“打一场?”
“我可不和你打,我这身子前些年在武道上有所疏忽,你都这样了我和你打再输了,岂不是很丢人?”萧嘉煦耸了耸肩,贺时年堵住了门,他就大摇大摆地转身往回走了两步,来到锦心身前,抬手要拍她的脑袋。
婄云的速度可比他快,他手没伸到锦心跟前便被婄云截住,萧嘉煦顺势收回手,甩了甩袖,带着笑道:“我好歹也是你家主子的义兄,如今连头都拍不得了?”
锦心看了看贺时年,冲他安抚地一笑,然后回望萧嘉煦,“有意思吗?”
“好吧。”萧嘉煦甩袖叹气,“我走了,祝你们二人,今生都能到白发时。”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郑重,立在中间,侧身看着二人,倒真有些像哥哥的样子了。
贺时年走到锦心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会的,我与阿锦,一定白头偕老。”
萧嘉煦低头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向门口走去,将要出门的时候忽然扭过头来,看向并肩而立的二人,“阿锦啊,好好吃饭,瞧你这小矮子,都十三四岁了吧?你前世可不是这身量。还有你,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仔细着。”
锦心太阳穴直跳,贺时年紧握着她的手,淡然颔首,“我自己教出来的孩子,自然知道他的。多谢关心。”
萧嘉煦轻轻“哼”了一声,最后甩了一次袖,嘟囔一句:“这什么玩意,一点都不利索。”
笑话,谁没事闲的拿袖子挽剑花似的玩?锦心抬手揉了揉自己眉心,刚要开口,却听萧嘉煦带着笑的声音,“保养好身体,不然……你家的丧家之犬,咬人可疼得很。”
第一百一十一回 “今夜给我留盏灯”……
贺时年被萧嘉煦这话招得有些不太乐意, 不过相识的年头多了,他也清楚萧嘉煦说话就是这个损货色,倒也没将不满明明白白地摆到脸上来。
而且萧嘉煦的话乍一听虽然不好听, 但确确实实是叫锦心保重的话。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是伸手不打对他媳妇好的人。
这会他便只扣住锦心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 淡然道:“我自会照顾好她的。”
反而是锦心面色迅速冷凝下来, 目光落在萧嘉煦身上, 隐隐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她此时一抬手,这栋三层小楼中将会迅速响起布满急稳有序的脚步声与兵刃出鞘的声音。
萧嘉煦一贯是个能屈能伸的好汉,此时冲她眨眨眼装模作样地作揖,半是抱怨半是哀怨地道:“我千里迢迢给你扛了一兜子药来,还受了你半碗‘茶’, 如今打趣一句都不得了?罢、罢……”
锦心神情凝重地向他道了谢, 又道:“我一贯护短得紧, 您是知道的, 还望见谅。”
萧嘉煦摇摇头,长叹了一声, 似是想笑一笑,到底没能够翘起唇角来,最终只冲他们两个摆摆手, 摆出了几分郑重的语气, “诸位,江湖路远,各自珍重,来日方长。”
“江湖路远,各自珍重。”锦心与贺时年亦郑重向他还礼, 萧嘉煦定定看了他们两个一瞬,张了张口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转身时衣摆纷飞,这广袖长袍倒真被他传出几分飞扬不羁的感觉来。
三更的梆子敲过了。
这个时候,锦心的身子已有些熬不住了,贺时年顾不及先与她一叙多日别离之情,忙扶她在包间内榻上坐下,荀平布置周全,包间内一应用具凡是带锦垫套子的通通换了崭新的,锦心坐下后他又将净水涮过的新茶碗递给婄云,屋子角落里小炉子上温着一壶热水,婄云斟了一茶碗来递与锦心与她润喉。
贺时年目光一寸寸地仔细打量着锦心的眉眼面庞,半晌无言,也不知是喉咙还是心口里堵得慌,哑声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锦心捧着这谁,半带打趣地道:“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贺时年一时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脸上表情一时复杂极了,嘴唇是抿着的、嘴角上扬着的,锦心抬指轻轻按住他的唇,“倒是仗着一张好脸……可再好的脸也架不住这样用啊。”
贺时年终于忍不住用力抱住了她,瘦削的身子搂在怀里硌得他心里一块软肉被刀子割一样生疼,他想说我不走了,就留在这里陪你,咱们好好养病,日后还有许多许多的年月,等着咱们一起走过。
只是启唇半晌,张口无言,只有凝噎。
还是锦心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声,先是低嗔道:“我手里还端着热水呢,你也不怕浇你身上。”婄云伸手来将茶碗接去,锦心才搂住了贺时年,缓缓拍了拍他的脊背,带着笑,声音低低地道:“可见是长能耐了啊,连我都瞒着……先斩后奏是不是?荀平也帮你瞒着我……”
“放心不下你。”贺时年想要用力搂紧锦心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怕力气重了伤了她。
对贺时年而言,这样能够安安稳稳地、有平静时光来让他搂住怀里的人、感受她的存在已是天公眷恋,只是锦心实在太瘦了,颈子、手臂、腕子甚至脊背,都是瘦伶伶的,瘦得他心里发慌,忍不住想要用力抱紧确定怀里这人还是温温热热、感受她的存在,又怕力道稍重便会惹得她疼。
贺时年闭着眼,听着锦心平缓的喘息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好半晌才低声道:“京中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我就猜萧嘉煦是不是往江南来了,借着为父母修葺坟茔的名头,定下这次江南之行。我只一人快马独行,秦若押着车队还在后头,他们怕要月尾才能到,这段时日没人盯着,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可我却没法一直和你在一起啊。”锦心无奈地摇头轻笑道:“我如今还在家里住呢,你不知道吗?”
贺时年应从怀里取个东西出来与锦心看过,但他此时舍不得撒开手,便仍紧紧搂着她,也不松手,只闭着眼睛道:“来前我去了一趟镇国寺,从步云法师哪里得了一样东西,他说叫我交给金陵城外半山观的乘风道长,乘风道长会给咱们行方便。”
锦心愣了一瞬,笑了,“得,他们两个还真认识。”
今日她仍是随身带着那串着明月辉的手绳,乘风后来补给她的那一颗玛瑙珠如今是她身上最后一颗有其他特殊效用的珠子了,如今也开始黯然褪色,婄云见还有色儿在,锦心的身子又不好,也不舍得给她摘下来,那颗玛瑙珠如今还安安静静地串在锦心的手绳上。
玛瑙的颜色褪了,串在黑绳上倒是也不显难看,锦心看了看那颗珠子,低声道:“若是从前或许可行,只是萧嘉煦白日里闹出一桩热闹事来,我要避人住到园子上去,怕是有些困难了。”
二人相互拥抱依偎着,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本应是含情脉脉的场面,锦心这会带笑又透着无奈的言语却叫贺时年心中忽然升腾起两分不祥之感。
果然……荀平见他面露疑惑,而锦心言语间已有些气力不支,便上前将萧嘉煦白日登门求亲所行说与贺时年。
本来这种从前与你家没半分往来的男子忽然登门求亲,小女儿前又在外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个人都会想到是不是女儿与他曾有什么“缘分”往来,那都是往好听了说的,便是文老爷与文夫人心中相信锦心,也给这件事找补好了理由,但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也不大可能会容许锦心出府居住了。
贺时年气得牙根痒痒,愤愤道:“我明儿个就找他比剑去!”
“不急,不急。他惹出来的烂摊子,且得他自个儿给我收拾干净了,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法子,总要办清了。”锦心道:“等他把事儿办清了,你再找他打去吧。”
贺时年只能点头,又有几分憋屈,把脸往锦心肩膀上一埋,闷声道:“他行事实在是太放诞了!”
婄云在旁边看着,真怕这位那脑袋就把自己主子那清瘦脆弱的小肩膀压坏了。
当过皇帝的,撒什么娇?撒什么娇?!
婄云心中愤愤,粘人!
锦心只得软声安慰贺时年一番,看了眼圆桌上那一包袱药匣子,道:“你且步云交代的东西给乘风送去吧,那药也带去给他瞧瞧,若得用,正好以此为借口,若他出面说我避开城内人事纷杂偏居安养数月身子能有好转,爹爹会答应的。怎么说服爹爹,是他的本事;但要怎么说服他出面帮咱们说话,可就要靠你了啊,阿旭。”
因她气力不支的缘故,有一句话说的略急促些便容易胸口里发虚无力,说起话来一贯是慢条斯理的,倒颇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
贺时年自然听进去了,应下道:“好,就这么办,我明日便上半山观去。”
锦心道:“不急,后日婄云可以休沐,叫她带你过去,她在乘风那是熟脸,方便些。”
贺时年连连点头,见她气息有些失了平缓,忙道:“咱们不说那些事了,你放心,我心里头都有数。喝口水缓一缓。”
其实他心里哪能不急呢?老和尚给他指的路也是往西南,这些几年里贺时年着意荀平在西南之地仔细搜寻有能耐的医者,却苦于南疆十室九空于寻医上毫无进展。
如今桌上那一包袱东西,便是他全部的希望了。
在这上头,他相信萧嘉煦不会动手脚来害锦心,相识多年,对萧嘉煦,他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此时也顾不上是辛酸还是心酸了,只要能救锦心,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只是这些药蛊对锦心而言对不对症,总要有个明白人看过。
他如今一时能想到的就是那位步云交代的乘风道长了,急着明日就去也大半是为了此事,可锦心既然这样说了,分别许久才见一面,他是在不忍也不肯驳了锦心的话。
一日罢了,这些年都熬过了,怎么会差这一日。
只是……贺时年低声道:“后日去半山观可以,明日先找几个信得过的医者,看看这些药丸有毒无毒,会不会伤人身。”
锦心知道要让他明天直接把药蛊的事情放下是不可能的,便点点头,“也好……先叫外头的医者看看,等你们从半山观回来,再拿给我们家中的闫老瞧。……或者等去了园子上再说吧,家里人多口杂,事情露出一分半分,乘风道长那边也不好行事。”
不管她说什么,贺时年一盖点头,二人絮絮说了许多话,多是贺时年在说,不过是一些闲杂琐碎事,婄云和荀平在旁一个望天一个看地,锦心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的,一直没有半分不耐。
直到外头敲过四更的梆子,婄云张口了,“主子,必须得回去了,再不回去怕出事端。”
出门前她几根迷香放到了院里所有人,可那药量掐得准,上夜的婆子五更天时便会醒来,拖延不到再晚了。
贺时年听她这样说,下意识地握紧了锦心的手,锦心无奈地笑着,“有来日呢。”
其实她又怎么舍得与贺时年分别。
贺时年也只是那一瞬下意识地握紧锦心而已,转瞬便缓缓吐了口长气,闭眼又睁开,握着锦心的手缓声道:“我送你回去,等你安寝,我再离去。”
他知道锦心一定会同意的,便只半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她,眼角眉梢间似乎都堆叠着万般柔情。
便是天边星月,想来也会醉在这一眼里。
锦心怎么舍得拒绝他呢。
天仍是黑漆漆一片,文府里亦是静悄悄的,懿园中打更上夜的都是婆子,小厮只在后门外围寻走,无论贺时年还是婄云都是修得轻功身法十数年之辈,怎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即便贺时年背上背着一个锦心,动作也依旧轻盈疾迅,悄无声息。
三人飞速掠过文府上空,只带起一阵轻风,“哎哟”,巡夜的婆子紧了紧身上的褂子,“这都二月里了,怎么天还不见暖和呢?”
“哪里晓得呢,天老爷的意思谁能摸透,还是晴一阵雨一阵、热一年冷一年。”另一个婆子淡定道:“你不是提着灯笼吗?凑近些就暖和了。”
“呸——”先开口的婆子骂了一声,俩人说着话,倒显得这仍在倒春寒时的春夜也不寒冷了。
漱月堂中此时遍是安安静静的,上夜的两个婆子也在下房里打着瞌睡,婄云给贺时年指路,背着锦心进了正屋里,她走前在西屋留了个炉子,上头温着热水牛乳点心,此时先端出一碟蒸糕一碗牛乳来,道:“先垫一垫再洗漱睡下,折腾了半宿,空着肚子睡下怕您明早心慌。”
走前没想到回来时候多了个,她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茶杯来,取净水一涮,将本来留给锦心洗漱的热水分出半杯来与贺时年。
不是她吝啬,实在是晚上院里茶炉子都熄了,她只给锦心留了一盖碗牛乳,这会总不能从自家主子碗里抢食给人吧。
那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
她将茶碗奉与贺时年,礼貌地轻声道:“您担待着。”
贺时年随意地摆了摆手,看着锦心借着一豆烛光咽了两块点心半碗牛乳便不愿再动,低声道:“睡吧,好好睡一觉,外面的事都不要操心了,只管养好精神。那蛊……若真有用便是万幸,若是不过平常,我自认两世研习医术,也并非无用之功。”
尤其今生,因为前世锦心病重时他的束手无策,他在医术上比前世当年只为了保小命而勉强学学更用心十分。
锦心笑了一下,“这话你说给我听,你与婄云也要记进心里去啊,别光是拿来劝我的。”
她笑起来时眼儿略弯、形似月牙,显得温柔极了。贺时年鬼使神差地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心里美滋滋地——你别说,摸起来的感觉还真不错。
锦心太阳穴又跳了一跳,“啪”一把拍在贺时年的手上。
她知道她这辈子很矮!
可没有长到前世的个子是她的错吗?是她的错吗?!
她还小呢!还没及笄!还有长头!
哥哥姐姐们就算了,这一个两个都来摸她的脑袋,是什么意思?!
贺时年和她半辈子夫妻,虽然多数年头聚少离多,可也是朝夕相处日夜不离过的,哪里看不出她这会想的什么,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来,接着前言道:“我自然会往心里记去的。”
他握住锦心的手,春寒料峭,在外折腾一夜,即便披着斗篷,这会回到家中也暖了一会,锦心的手尖还是冰冰凉的。
他内功精深,在体温上与锦心就是决然不同的,此时一边给她暖着手,一边低声絮絮道:“我要走了,叫婄云给你灌个汤婆子搂着睡,明晚、不,今晚……”
“今晚就好生歇着。”锦心反握了握他的手,力道很轻,却十分坚定。一路奔波赶来,贺时年应有一旬余的日子未曾安睡一晚,眼下是一片青黑,锦心抽出一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眼底,低声道:“到荀平那边,好生睡一觉吧。那些事都不急,等萧嘉煦先把他惹出的罗烂平了咱们再动。”
她这会其实已有些睁不开眼了,又或者说不是睁不开眼,是没有支持她维持行动的力气。她抬手想要拂一拂贺时年头上的灰,但手落在上面,却好似轻飘飘地摸了一把似的。
她最后用力气倾身,在贺时年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下,“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很想念你。或许你还能陪我看到这一春的飘絮,我很欢喜。”
贺时年感觉自己鼻子开始发酸,他展臂紧紧抱住了锦心,声音略有些哑,“睡吧,睡吧。”
无论相隔多远,千里万里,我的心都在你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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