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灏的嘴角微挑,看着他们:“朕要如何治你们的罪?”
这句话一出口,我感觉整个御书房的气氛都沉了一下,好像有一只黑手,蓦地擭住了每个人的心脏,不轻不重的捏着,让人窒息,却不至死。
那几个官员听他这么一说,全都煞白了脸,也知道这一次难以脱身,都磕头连连,口不能言,御书房内只回荡着咚咚咚的额头磕碰在地板上的声音。
裴元灏微微笑道:“你们都是太上皇留给朕的股肱之臣,过去朕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时常听太上皇说起各位堪以大任。所以这些年来,朕也多赖你们几位,虽然你们已经年老体病,却迟迟不让你们辞官归田。”说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到底也是朕,耽误了你们。”
果然,不出所料。
我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倒也并不惊讶。
裴元灏看着那几张惨白无人色的脸,突然又调转口风:“不过,朕也没辜负你们。”
那几个大臣有些愕然,抬头看着他。
只见他脸上带着一点悠哉的神情,道:“孙卿,你在淮南以兴学之名圈地六千亩,十四个村寨被迫迁移,你——也得了不少实惠吧。”
户部尚书孙也宏一听这话,顿时脸色酱紫,瑟缩得说不出话来。
裴元灏又笑道:“吴卿家,你五年前自国库借银七万两,虽说这两年来减免了江南不少赋税,国库入不敷出,朕也并没有追讨这笔银子。算起来,这七万两纹银,倒也够你在老家置几亩地,置些房舍,颐养天年了。”
“……”
“宋卿家,听说你的儿子上个月才给你添了个孙子,可喜可贺,含饴弄孙可是人人求而不得之乐啊。况且,户部亏空的案子一直查不清楚,又何必还要这样劳心劳力?”
……
他每说一句,下面的人都颤抖一下,到了最后,这些人一个个已经面无人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冷汗如雨下,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了轻轻推门的声音,心里也念到一处,原本就站在这几个官员的身后,这个时候倒也不开口,只轻轻的退到外间去。刚刚退到门口,就看见玉公公小心翼翼的将门推开一线。
一抬眼,就看到了我,他倒是惊了一下:“岳——”
我压低声音道:“何事?”
“申太傅求见。”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道:“皇上震怒,太傅大人何必这个时候撞上来?玉公公,你劝劝吧。”
他到底是跟在太上皇,又跟在裴元灏身边那么久的人,自然也懂,会意的朝我点点头,正要转身走,这时,一阵寒风卷着雪沫从门缝中吹了进来,屋子里暖意融融,这样冷热一交倒让我突的打了个寒战。
我一下子想到,就算申恭矣这次回去了,晚上这些大臣也是一样要回去的,到时候还是——
这样一想,我便又叫住了玉公公,道:“公公,申太傅冒雪进宫,想必也有要事,也不要耽误了他。这样吧,公公还是找个坐处让他候着,等皇上忙完了这里,再奏不迟。”
玉公公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御书房内晦暗难明的景况,点点头,答应了便转身走了。
我轻轻的和上门,还是返身走了回去,仍旧平静的站在后面。
这一次,君臣都没有再说话,但御书房内也并不安静,我几乎能听到每一个人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和外面的风雪大作混在一起,给人一种仿佛要天翻地覆的错觉。
不知站了多久,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脚踝处怀来了一阵隐痛。
看来之前扭伤的地方,虽然刘轻寒给我揉了揉,但到底伤着了。
我皱了皱眉眉头,极力的忍耐着。这时,那几位大臣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其中一个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皇上所言极是。微臣年老病体,也实在难当皇上大任。明日,老臣就会上书,乞皇上怜老臣病体,恩准告老还乡。”
另外几个人听他这样说了,也纷纷道:“求皇上恩准老臣告老还乡!”
……
闪烁的烛光下,裴元灏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眼中,闪过了一道精光。
他慢慢的站起身,道:“众卿家这样说,倒让朕为难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现在天色已晚,外面风雪大了,众位卿家还是先回去吧,辞官之事各位可要考虑清楚,下定决心再上表,万不可草率行事啊。”
那几个大臣纷纷道:“臣等知道了。”
说完,又磕了一个头,便纷纷退下了。
我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着,眼前发生的这件事,是他们暗中谋划,刘轻寒和他,也许不知道盼了多少个****夜夜,才终于得以实现,对朝堂,甚至对整个中原大地都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但事成了,反倒没有什么可喜之处,脚踝处的隐隐疼痛也让我觉得有些困倦。
等那几个大臣都走了,我上前去,轻轻道:“臣有事启奏皇上。”
他抬起眼皮来看了我一眼。
我平静的道:“申太傅适才进宫求见皇上。微臣见皇上政务繁忙,自作主张让玉公公请太傅大人先歇息片刻,等皇上闲下来再行传召。不知皇上现在——”
话没说完,抬头对上了他漆黑的眸子,我心里一沉,闭着嘴低下了头。
我一住口,他也没有说话,御书房内又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
但这一次,却听不到彼此的呼吸,只有外面的狂风大作,更衬得这里面如死一般的寂静,让人分外难熬。
我忍着脚踝处的微微做痛,也一直没再开口,就这么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他说道:“玉全!”
玉公公急忙走了进来,他吩咐道:“传申恭矣。”
“是。”
我听见这话,也松了口气,便抬起手道:“既然皇上与太傅大人有国政相商,微臣告——”
“你留下。”他打断了我的话,起身走到了另一头暖座上。
平时处理公务都是在这里进行,坐暖座的话,便是闲谈叙事了,而且我看到那边案上还摆着一副棋,微微蹙眉,就听见他道:“你过来。”
“……”
虽然不想跟他离得太近,但到底申恭矣很快就要来了,我也不用太担心,便忍着脚疼慢慢的走过去,他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不一会儿,申恭矣便走了进来。
这位重臣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也许因为从风雪中来,带着一身寒气,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微臣拜见皇上。”
裴元灏看了他一眼,笑道:“爱卿快平身吧。”
申恭矣站了起来,一看到裴元灏坐在暖座上,面上还摆着棋盘,就是一愣,转头看见我还站在旁边,脸色顿时有些阴晴不定,想了想,还是说道:“皇上,微臣此次进宫,是为今日考场舞弊案而来。”
裴元灏道:“爱卿不必说了,朕已知道。”
申恭矣看他没有勃然大怒,眼中甚至还有笑意,有些疑惑,却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裴元灏道:“科举,原本是千百年来朝廷广纳良材的机会,朕也尤为重视,但现在居然为一些人做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之用,朕,实在是痛心疾首啊!”
说完,他狠狠的锤了一下桌面。
申恭矣被唬了一跳,又急忙跪了下来:“皇上!”
裴元灏又忙道:“爱卿快起来。”
申恭矣又站了起来,心情越发忐忑不安的看着他,裴元灏道:“这一次的事,朕已经彻查清楚了,涉案人等一律严惩不待,若不以此以儆效尤,只怕将来舞弊案件更会接连不断,到时候我朝庭颜面何存!”
“皇上英明!”
申恭矣眼见他的话引到了这上面来,正要再说什么,裴元灏突然又大手一挥:“好了,这些烦心事,不提也罢。”
“啊……?”
“说起来,朕也有些日子没有和爱卿论棋了,正好今夜朕有些兴致,爱卿又进宫,不如你我君臣来上两局。”
申恭矣自进门以来已经被他来来回回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要治罪,也似乎考场舞弊的案件并没有牵扯上自己,倒是松了口气,告罪之后,便侧身坐在了皇帝的对面。
裴元灏已经开始摆棋:“岳青婴,捧茶。”
“是。”
我站了很久,原本脚踝处的痛楚就越来越重,但他开了口,我也没办法,只能勉强自己走过去接过茶盘,小心翼翼的给案上两边摆茶,额角冷汗涔涔,靠近烛光的时候,更是冷汗潮出。
他看了我一眼,我抿了抿血色渐褪的唇,又站到了一边去。
他们君臣俩就这样在御书房的暖座上杀将起来,你来我往,近两个时辰才下完一局,裴元灏赢了六子,却又说申恭矣让手,还要再下。
梆子敲过三下。申恭矣脸上作难,刚要开口道:“皇——”
裴元灏低头摆子,头也不抬的道:“对了,朕前两天还去重华殿又看了念匀。这孩子长得好,又安静,朕很是喜欢。”
申恭矣一听,立刻喜道:“是皇上之喜。”
裴元灏抬头看他:“同喜,同喜。”
我站在旁边,这个时候虽然还是一脸淡漠,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内里却煎熬得像是火烧,视线都有些模糊,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却让我看得好像一片茫茫的雪景,白得有些晃眼,阳光从云层照了下啦,撒在雪堆上,映出一片雪青色的,近乎灿烂的光。
更灿烂的,是那个人的笑容。
我又是一阵恍惚,却强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睛。
那张黝黑的脸上,眼睛微微眯起来,透着清澈的光,却也有些东西在里面慢慢的沉淀着,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给人一种格外绚烂的感觉,仿佛所在一处,就会让那里春暖花开一般。
连我,都好像要忍不住跟着他的笑容一起温暖起来。
但,我的周围,分明是寒冬。
不仅冷,那些大雪纷纷落下,带着刺骨的严寒积在我的身上,寒气彻骨,我几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雪落在脚下,慢慢的堆积着,没过我的脚踝,原本只是些微的痛楚,这个时候也痛得有些钻心了。
我咬着下唇,勉强让自己的支撑着,但这些日子,为了常晴所托之事,我已经耗了太多的神,站到现在,也几乎是强弩之末。
我……好累……
暖座上的两个人,似乎还你来我往的下着棋,我只觉得额角背后冷汗涔涔,已经分不清是冷还是热,只觉得全身都好难受,实在有些撑不住,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靠上了墙……
我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只是当神智慢慢从一片黑暗中恢复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睡着了。
怎么回事?我——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感觉到整个身子在摇晃着,有一种剧烈动荡的感觉,更清醒一些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好像是被人抱着,那滚烫的体温熨帖在周围,让我微微的心悸。
这个感觉是——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第568章 御书房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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