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上好的城镇,却因为战乱荒废了,本官观察此地良久,又查了山水志,此地宜居宜商,所以本官有意重新建造此地,打造一处丝业之城。”王参政在经过徐梁的面授机宜之后,也是有了雄心壮志,做事情也不免多了几分大气。
随行的浙江行省与杭州府的一应官吏,看着这座荒废的土地,心里多少感觉莫名其妙,觉得这位大人的脑袋秀逗了。
但也有聪明人,知道在废墟上重新建立,往往比在原有的基础上改造,要少许多后患。
再联想此地的条件,不由的的钦佩了一番说道:“此地有山有水,生气十足,更为难得的是不论是水路,还是陆地交通都非常发达,离原有的桑叶产地也不远,若是建一座城,繁荣只是时间问题。”
李琦自从祭祖之后,进京面圣,就跑到这里来做了个提学官。
他是北官,天然受排挤,但是他却不着急,心里明白,早晚有他大放异彩的时候。
王参政回过身,却故意笑吟吟的问道:“李提学,此处如何?”
李琦显然有些意外。道:“其实地址定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有没有一个贯彻始终的政策去支持他。现在官场上出了一种新苗头,就是官员各自为政,只想着做自己的政绩。若是一方父母官,能在一个地方坚持甚久还好,若是短时间内因为政绩不错被调走了,新来的官员就会明显对就有的政策不上心。”
王参政何尝不知道李琦的担心,但他目前还想不了那么长远,他真正要做的是眼下。
许多女工都因为不能外宿而被丈夫领回了家,这种家庭束缚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打破。以王参政这干大明士人的视角来看。也不该被打破。然而蚕茧不等人,在忙季如果没有足够女工,蚕茧是会坏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移民。
将这些女工连同她们的家属全都移居到这个规划中的丝镇来。或者反过来说,以后缫丝厂和蚕庄的女工、娘子,都从这个丝镇里招人。如此可以保证女工每日回家,照顾家里,也能保证厂、庄的用人。
“还有个好处,日后这里人多了,各色人等齐聚,厂里日用之物也能就近采购了。”太监管事道。
李琦是个爱凑热闹的外向人。本来被浙江官员排挤很不舒服,此刻王参政主动亲近他,自然让他心情酣畅,他也知道,眼前的困境是王参政最着急解决的,陛下可不是跟崇祯帝一样好糊弄的人,你立下一个期限,他就不去管你今上可是要定期述职,了解你的进度的。
所以便带着疑惑上前道:“人家都有家业,为啥会迁到这里来。”
蚕农本身不是一种固定职业。每家蚕农都只是在春季养蚕的农民。一样要有土地耕作。没有土地的破落户是没资格养蚕的,否则连桑叶都买不起。
一众南官听了李琦所言,纷纷偷笑。
王参政也笑道:“江南不比北方淳朴,百姓不耻于逐利。只要给的好处到了,哪里有割舍不了的家业?”
李琦撇了撇嘴,知道南北民风各异,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北人。恐怕的确不知道情形。
王参政说完,又要照顾李琦面子,道:“提学所虑也并非杞人忧天,若是真有人不愿迁,我等凭空定下考成要求,却又成了扰民的恶法。”
“咱家倒是有个法子。”太监管事道,“咱们先招工把房子盖起来,把路修起来。日后想要入股的人家,非但要出钱认股,还要随奴婢过来做工。奴婢就住在丝镇。权当宿舍……”
“我看这倒不必。”王参政对阉人就没那么客气,直接道:“哪里需要这般麻烦?浙江破落民户不知凡几,若说这里招工,哪个听说了不亟亟赶来?再不行,绍兴府的九姓堕民且拉过来,别说工钱,只要管吃住,他们就恨不得给你立长生牌位呢。”
九姓堕民来历已经不可考证。洪武四年的时候太祖出过一道圣旨,认为堕民是南宋抗元诸文武的后裔,故而在蒙元时遭到歧视非难。国朝既立,就不该再歧视这些忠义之后。
这道圣旨虽然被刻成了碑文,但是民间歧视堕民之风并没有改善,后来还说这些人乃元末群豪的后裔,为大明之敌,所以奉旨鄙视。
不管怎么说,直至今日,绍兴百姓还是耻与堕民为邻。堕民修建屋舍,也知道比其他百姓矮一头,否则就要被乡间百姓欺压。他们没有土地,没有固定营生,只有遇到红白喜事才能当个杂役,扮个孝子……就算想卖身为奴都没人肯收,日子过得十分凄惨。
王参政作为苏州人,对此甚是不以为然,故而说出要招他们入厂做工的话。至于太监管事、李琦,更是连堕民“堕”在哪里都不知道,也不会歧视。只有绍兴籍出身的官吏抿口不语,却有些不以为然。照他们想着,大明又不是没人,哪里轮得到堕民来吃这碗饭。
与地图上的标注一一勘定之后,王参政等浙杭高官往官道上的马车走去。这一路脚下坑洼,更让他们定下了要先修路的念头。
“李提学,且与我同车吧。”王参政招呼李琦,示意他上自己的四轮马车。
这辆车是皇帝走后,丝行大户们捐给浙江布政使司衙门的,属于民间襄助的公车,王参政用起来没有丝毫心理障碍。
李琦略有迟疑,还是朝王参政走去。他边走边在脑中厘清了官职之间的关系:王参政是浙江布政,顶头上司是吏部。自己这个提督学政,顶头上司是礼部,说起来同朝为官,其实是两条线上的蚂蚱,保持礼数就够了,不必巴结他。
若是想动用学款,那更是要严词拒绝!
李琦心中有了底,笑呵呵地随王参政上车,做好了斗争准备。
“李提学来我江南这些日子,可还习惯么?”王参政找了个话头。
李琦从来不耐烦这些官面上的废话,直截了当道:“江南是文教大省,果然不同北方。即便是在中州之地,都只能官办公学。到了南方,却是私学书院更加盛行。”
王参政略有得意道:“我江南书院之盛,恐怕是历代罕见,也足以证明我大明的文教之功。”
“这些书院可要本分才好。”李琦若有所指。
大明的确是书院的盛兴时代,而且这种书院与唐宋书院重视六艺教育不同,它同时还是个议政之所。
东林之所以能以书院为载体,形成一股政治势力,也正是源出于此。再加上弘治之后,官府管辖放松,生员们一个个都以“公义”、“礼教”为圭臬,仿佛卫道士一般,非但议论时政,甚至还干涉官府施政。
强硬一些县官还能镇住这些生员,若是个一心想进名宦祠的糊涂官,少不得让这些地方上的生员左右。到了明季,甚至还有生员抱团冲进县衙,殴打县官的事发生,也算历朝所罕见的稀奇事了。
王参政道:“如今书院的生员已经收敛许多了。”
“收敛?”李琦不由浮出一股怒意:“前几日还有生员在我衙门口聚众,大肆辱骂朝廷命官——也就是本官!府里警察非但不能驱散了事,还被他们打伤了几个人。杭州府也有脸跑我这儿来要医药费!呸!若是在开封,本官断不会让他们全家走脱一人!统统送去挖矿修路!”
王参政不寒而栗,呵呵干笑一声,岔开话题道:“如今这些生员也不归我管。”
李琦一时气馁。
这些生员当然是归李琦管的,论说起来,他有权削了这些生员的学籍,让他们数年光阴白费。
不过他牢记祖父交代他的任务,要为家族开拓江南市场铺路,所以尽量不要得罪当地大户。而那天闹事的生员之中,有几个就是浙省望族子弟。
“李大人在施政上可要愚兄帮衬的?尽可说来。”王参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要人帮忙,这也算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了。
“方伯,您看浙省警力能否照顾一些。”李琦道:“我督学浙江,本无根底,若是没有这些警力,巡视各地颇有不便。”
王参政松了口气,道:“这个方便。我还可以在浙江促成一部《劝学民约》,让适龄儿童悉数入学,违者便捉拿其双亲问过罚金。”
地方法规唯一惩处方式就是罚金和社区公益服务,徐梁绝对不肯将涉及人生自由、健康生命的立法权下放地方。在执法权上,县、府两级原本拥有的笞、杖都废除了,流刑和徒刑倒是下放给了县裁判所。
李琦原本就是个火爆脾气,办事从来都是“杀”字当头。如今没有了执法权,不能干涉地方司法,总觉得处处受限。见王参政这般支持,总算松了口气。商人之家出身的李琦,当然也知道没有白受人好处的道理,大方问道:“方伯若有用得到廖某之处,但说无妨。”
王参政总算放心了。
布政使司衙门类似后世省政府,一把手布政使以下还有参政、参议,分领各道专项事务,有些连驻地都不在府治。王参政现在面临的问题跟皇帝很像,也是缺乏足够多的行政人员,为他奔走办事。
尤其让他不安的是,浙江一省官员,若要细细查下来,没有一个干净的。这样的大案就算都察院都不肯办,自己哪里有这个能力解决?
“以我施政地方的经验,这都不算什么。”李琦听了王参政的苦恼,大咧咧道:“其实陛下已经给你做了个榜样,只要照着学就是了。”
“哦?还请李大人明言。”
“陛下一到南京,先肃清了应天府。”李琦道:“你大可以从杭州府下手,先培养自己的班底,然后各府挨着清算过来。以我的经验来看,最多两个府过后,其他府县也就该懂事了。”
“这个……不会被弹劾吧?”王参政低声道。
“所以动作要快,罪名要清晰,让人相信你出于公心,弹劾又怕什么。”李琦道。
“但是陛下不是最忌讳结党营私……”
“你误会这个‘班底’了。”李琦说到兴头上,颇有好为人师的味道:“所谓‘班底’不是你的私人。而是与你立场一致的官吏。这些官吏要么不屑贪污,要么不敢贪污,总之能够帮你把那些贪官污吏挤出去就行。若是原来州县里有清官廉吏,当然也是你的班底,只要大加提拔即可。”
第846章 点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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