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雪侧耳听了一阵,说:声音嘶哑,估计是怀薇。
两人上了阶,停在医阁大门没有即刻进去。很快,几个弟子们从里头行出来,尹秋一问才知原来真是陆怀薇在哭。
既然有季师姐在里头陪着,我们还是别进去搅扰了,尹秋朝里头看了一眼,心情不免也低落了几分,等陆师姐平复一些再去看她罢。
满江雪应了一声,带着尹秋入了偏厅稍作等候,尹秋先前回房察看时那竹枝还是挂着,此刻来了医阁便也想起了孟璟,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找找孟璟罢?问问他解药研制得如何了。
满江雪说:好,你去罢。
尹秋起了身,朝门口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回首道:我去?
满江雪坐在木椅上没动,冲尹秋笑了笑:你想我去?
尹秋说:我们难道不能一起去吗?
我走累了,满江雪说,你自己去。
尹秋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我怎么看不出来你累了?炼药房又不远,走几步就到了,师叔不想陪我吗?
满江雪说:没有不想陪你,孟璟一向怕我,在我跟前拘束,有我在,他跟你说话都得再三斟酌,我又何必叫他不自在?
孟璟畏惧满江雪,这事尹秋也知道,只是
为什么有你在,她跟我说话就得再三斟酌?尹秋疑惑,她是怕你,可她不怕我啊。
所以我才让你去么。满江雪说。
那总不能以后有什么事要见孟璟,师叔都回避罢?尹秋说,这算什么?
你们同龄好友谈话,我这个长辈就不参与了,满江雪走到尹秋身边,俯身瞧着她,眼里隐约含着笑意,也许你们今日见了面,他会有话想和你说,只要说清楚了,往后我就不再回避。作为长辈,我理应照顾小辈的情绪,不对么?
尹秋心道你这时候又记得自己是长辈了,先前逗着她继续喂水的时候怎么没把这事想起来?
她能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还是要让师叔回避才能说的,尹秋不解,而且师叔又是怎么知道她想说什么的?
我猜的,满江雪说,我不是料事如神么?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尹秋一把抱住满江雪的腰,贴在她身上不肯走,快告诉我!
满江雪说: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说罢又提醒道,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人这么多,你这会儿不避嫌了?
尹秋一顿,立马将满江雪松开,回头一看院子里哪有人?
满江雪轻轻地笑了起来。
又捉弄我,尹秋说,那我去了,就得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人时时刻刻陪着不成?满江雪抬了抬下巴,看向外头,再说我也是有同龄好友的,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尹秋再度回头,便见谢宜君带着两名弟子也往这处行了来,她听着陆怀薇的哭声,挑眉道:你们是来探望怀薇的?这是谁在里头又哭又闹?
满江雪说:正是怀薇。
谢宜君面露难色,喟叹:哭成这样,我倒不好进去了,也没什么脸面进去,那就等一等,稍后同你们一道去。
两个长辈见了面,自是有话要谈,尹秋见状也就退出了偏厅,独自去炼药房找孟璟。待到了地方,尹秋还未进门,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几个医药弟子坐在廊子里研磨药材,脸上都蒙着面巾,显然是都忍受不了那味道,个个都被熏得喷嚏连天。
门窗紧闭之下,房里的臭味就更加浓郁,尹秋推门而进,被那扑面而来的气味扑得咳嗽起来,孟璟一个人坐在炼药炉跟前,手里拿着把小竹扇,听到脚步声便侧脸朝尹秋看了过来,说:你进来做什么?出去待着,有事等我把这药熬好了再说。
尹秋见她与那药炉挨得那么近,脸上也没戴面巾,还一直拿着刮刀在砂锅里搅动,恨不得把头都埋进去,不由称奇道:你不觉得难闻吗?这味道闻久了叫人恶心,你别坐那么近了。
孟璟面不改色道:得寸步不离地看着,熬药时烟雾大,我不凑近点看不清,熬糊了怎么办?
尹秋本想开两扇窗透透气,但想到外头的弟子们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走过去看了一眼,孟璟便递了张湿帕子给她,说:口鼻遮一遮,别闻吐了。
尹秋觉得好笑:倒是吐不了,她搬了个小凳子在孟璟旁边坐下,拿帕子捂着下半张脸,说,没有叶师姐的血,这解药能制成吗?
难,孟璟说,师父近来搜罗了不少关外的古籍,但都没找到其他解法,我想着段小姐误打误撞把这药调配了出来,所以这几天也在胡乱尝试,希望我能有她那样好的运气罢。
公子梵替尹秋解了蛊毒这事,满江雪暂时还未声张,纵然两人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但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怎么会舍得拿自己的命去救尹秋?是以尹秋不想在没有任何凭据只有猜测的情况下给公子梵定罪,若是传出去叫真正的主谋知道了,他一定会顺水推舟让公子梵替自己背黑锅。
眼下尹秋除了满江雪谁也不信,两个人都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只要公子梵这次能保住性命,尹秋一旦与他取得联络,满江雪必会亲自与公子梵面谈,届时才会再考虑下一步的事。
所以在孟璟心中,尹秋仍是蛊毒未解,所剩时日不多,满江雪应是也听进了她的劝诫,没有轻易用那凶险的法子给尹秋解毒。她这阵子为了研制解药忙得焦头烂额,除夕夜与大年初一都只是陪徐长老吃了顿饭,之后便又匆匆赶到医阁一头扎进炼药房,全把心思放在这上头了。
尹秋看着孟璟满头大汗却还维持着沉静的模样,心里便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受,她从孟璟手里取过了刮刀,说:你累得手都要抬不起来了,我来帮你罢。
孟璟倒也没推辞,收了手灌了两口茶,端详尹秋道:你瞧着气色不错,内伤怎么样了?
尹秋说:差不多都好了。
孟璟顺手给她把了脉,缓声道:是好了,但仍要注意调养,我开给你的药也还是要接着喝。
尹秋说:你这样毫无方向地尝试,万一解药真被你做出来了,你自己又能不能知道?
孟璟点头:书上说了,真正的解药气味甘甜,会散发异香,她说着,忽而看向了尹秋的手腕,问道,叶师姐都死了,你还戴着这手链做什么?
尹秋垂头看了一眼,想起叶芝兰在崖边把这手链给她戴上,还嘱咐她这是最后的生辰礼,最好不要弄丢了,心里一时便有些感慨,说:也不是刻意要戴,只是一直忘了摘。
孟璟得了这话,也未多问,说:白灵是不是回来了?傅湘那边情况如何?
提起这个,尹秋略显沉闷,便将傅湘的遭遇与她娓娓道来。
我正担心着呢,可我又不能出宫,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孟璟想了想,说:这回段小姐离开时,我送了她一程,她说起她与那位傅夫人乃是表姐妹的关系,罗家与段家既是亲戚,要不请段小姐帮帮忙?她行事虽鲁莽了点,但必要时刻还是拎得清,也靠得住,她若能说动段老爷出面,傅湘也许就能有洗脱嫌疑的机会。
面对栽赃陷害,傅湘是绝对不会认罪的,但时间长了傅岑兴许就能冷静下来,他自然就能想到这事的种种疑点。段家又一向爱与江湖门派打交道,即便段家与明月楼已经算是有了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但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姻亲。如今傅夫人流产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倘若傅湘能脱罪,那她就还是未来的明月楼楼主,段老爷只要稍加思索,就知道此时该帮傅湘一把,他日傅湘登上楼主之位,凭靠这份恩情,段家与明月楼的关系就能更上一层楼。
尹秋眼前一亮,顿感惊喜:是啊,我倒是把段小姐给忘了,她看向孟璟的眼神多了几分赞扬,有些事果真还是要来问问你,你总能分析出我想不到的重点,厉害啊孟师兄。
孟璟受了这番夸赞,心里高兴,面上却是维持着沉稳:那就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段小姐,我想她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再说她那般想入宫求学,对她有好处的事,她也必不会推辞。
尹秋一瞬精神振奋起来:好,笔墨有没有?我这就写。
孟璟伸出手,示意尹秋将刮刀还给她,说:你去隔壁写罢,这里又热又臭,出去透透气也好。
一想到傅湘这回有了条洗罪的明路,尹秋心头那些担忧与愁闷也就缓解了许多,她喜不自胜地站起了身,把手里的刮刀递给了孟璟,两人指尖相触时,尹秋只觉腕间一松,她垂眸一看,便见叶芝兰给的那条手链忽然断了,正好落在了锅里。
尹秋低呼一声,赶紧伸手去捡,孟璟却将她手背一拍,说:小心烫,言毕,她便用刮刀将那手链挑了起来,看着尹秋说,怕是不能要了。
要制作药丸,就得先将炼蜜与药粉熬成膏状,这手链已经沾了粘稠的药膏,那片鸟羽也成了黑糊糊的一团,看着很不美观。尹秋瞧了瞧,说:那就不要了,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扔了罢。
孟璟便将那手链扔进了炉子边上的药渣堆里,她搅拌了一下药锅,突然间,一缕奇异的香味在此时倏地钻入了她的鼻息,在满室难闻的气味当中显得有些微弱,却并不难捕捉。
尹秋很快也闻到了,两个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相同的意外之色。
这是尹秋惊疑不定,凑在锅边闻了闻,怎么忽然有了香味?
孟璟眉头微蹙,分辨着那味道,两人沉默少顷,同时埋头看向了那串手链。
上头的金珠不见了。
第176章
尹秋还是开了窗,屋子里的味道像是阵呼啸的风,廊下的弟子们一骨碌坐起来,抱着药材和工具逃得脚下生风,连头也没回一下。
窗下置着一盆清水,尹秋将两手浸进去,细细地清洗着那条手链,把黑绳和鸟羽上的药膏一点一点地揉下来,换了好些次水,才将那上头的味道彻底洗干净了。
室内逐渐被香味占据,闻来使人心旷神怡。
孟璟将熬好的药倒在瓷盘里,拿着小竹扇降温,见尹秋握着那手链倚在窗边发呆,便问道:洗好了?
尹秋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孟璟手里的扇子扇得快,她难掩欣喜,从方才发现那金珠不见时便忍不住激动得冒汗,搅拌过程中还好些次烫了自己的手,这会儿都还不能平静。
但尹秋却是毫无反应。
和煦的日光投下来,将尹秋罩在了一片淡金色的暖光里,她身上的弟子服洁净轻柔,白得不染尘埃,整个人仿佛一团即将要消散的雾,不知为何给了人一种不知来源的破碎感。
孟璟把动作慢了下来,看着尹秋说:你不高兴?
尹秋在温暖的阳光里偏了头,对上了孟璟的视线,她用手帕擦拭着手链上的水渍,顿了片刻说:这次过生辰,我收到了两份难忘的生辰礼,她攥着帕子的手骨节泛白,却又好像没用什么力,一份是陆师姐的耳坠,一份是叶师姐给的手链。
孟璟用指腹试了试成药的温度,淡声道:陆师姐惦记你,叶师姐亏欠你。
尹秋默然一阵,百感交集道:她害了沈家,害了如意门,她让我流离失所,失去所有亲人,终生不见父母之面,然后她在死前想拉着我陪葬,却又给我留下了解药,这个人
这个人兴许良心未泯,但她仍旧是一个恶人,孟璟说话的语气很冷静,一粒解药,并不能抵消她犯下的种种罪孽。
尹秋若有所思。
即便没有她,令尊仍旧要报仇,紫薇教也仍将对付如意门,孟璟继续说,但她的出现,不仅加速了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还制造了更多本不会发生的事好比我爹娘的死,也是由她而起。她是所有风浪的开端,亦是全部祸事的根源,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她神伤。
尹秋说:我倒不是神伤,也不会因着这个就轻易原谅,她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我只是心情有些复杂。
孟璟戴上羊皮手套,将冷却下来的成药搓成药丸,装进瓷瓶,说:倘使那日你在凤口江里丧命,那这解药便无半点用处,再说她也没有提前知会你那金珠就是解药,若非适才的意外,只怕等你毒发了我们也还不知解药就在手中。她这举动不是真心想救你,而是要自我感动,自我安慰,她说着,拿上药瓶缓步朝尹秋走去,因为她知道自己有罪,因为她觉得自己能活下来。
尹秋安静了许久,后才吐了口气,说:你言之有理。
所以不必因此影响心情,她死了,你还活着,孟璟没有征求尹秋的意见,兀自将她手里的手链拿过来,远远地抛进了火炉里,你既然说过不想恨一个人,那就忘了这些事,这东西也就没什么必要留着了。
炉子里很快燃起了一小簇火焰,又蒸腾起一股裹挟着焦味的青烟。
尹秋看着那青烟,发自内心地说:有些时候,我真是羡慕你能够活得这么清醒,我在这方面不如你,我太容易庸人自扰。
你只是太过善良,只记着一个人的好,不愿去想一个人的坏,孟璟说,但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尺度,善良过了头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若能想得开,那这份善良继续保持下去也是难能可贵,而清醒也有清醒的坏处,你大可不用羡慕我。
尹秋将目光移到她脸上。
孟璟笑了一下,说:人活得太清醒会很痛苦,但我就是要痛苦的清醒,不要愉悦的盲目。你可以整晚安睡,我却只能彻夜难眠,所以其实该我羡慕你,我随时都能变成一个坏人,但你注定会是一个好人。
尹秋静静听着她这番话,问道:那什么时候,你会选择当坏人?
孟璟把药瓶递给尹秋,说:在我脑子不清醒的时候。
分卷(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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