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是。华夙把自个的发梢从容离的手里抽了回来,眼里没有半分不悦,甚至还将发丝往手指上缠了一圈,眸光黯沉沉的,神情寡淡,只是你在化乌山时沾了尸气,身子本就弱,经不起折腾,我吹走的,是沾在你身上的尸气。
容离似懂非懂,过了这般久,隐约已能分得清鬼气和尸气。
那叫子觉的和尚特地来此镇一趟,不知要做什么,看来这镇也有诡秘。华夙松了发尾,两指捻了捻指腹。
容离躺着缓缓喘气,怎么,你要去找他?
华夙颔首:迟些我再借你那猫的躯壳出去看看,今夜等我回来再去镇西亭。
我不想去的,也不一定要见那和尚。容离眼一弯,语调轻轻,像是在算计人。
华夙皱眉,早知道这丫头心思细密,总归不会真的把自己往虎口里送,你有何打算?
我不去,但有人会去。容离轻声道。
她口中的有人自然就是三夫人蒙芫。
窝在她怀里的猫动了动,睁开了一双灵动的碧眼,好奇地四处打量了起来,哪还有被华夙附身时的老气横秋。
垂珠挣了挣,在看见华夙之后,那瞳仁蓦地一缩,分明是被吓着了。它后足往容离手臂上一蹬,借力跃下了床,钻到床底下去了。
这黑猫当真是被吓着了,藏起来后一声也不吭,不过倒是比先前有了些长进,原先见到这鬼连动都不敢动,如今倒还会藏起来了。
华夙未看那只猫,她轻哂了一下,笑得凉飕飕的,你把她又算计进去了。
她方才眸光躲闪,看似与那和尚不认识,但一举一动紧张得很,分明是有些牵连的。容离慢悠悠开口,气息细弱如丝,她特地问我那些事,不就是想从我口中撬出那和尚的事么。
聪明。华夙不吝于夸赞,但夸得并不十分走心。
容离思忖了片刻,又说:她特地命人跟我前去,自己又怎能放心,想来会远远跟着,一来能见那和尚一面,二来又能抓住我的把柄。
她顿了一下,一时间说了太多,气息有些急,在平复了些许后,又道:不过那和尚说话确实古怪,明明是祁安百鬼出没,他来吴襄镇作甚。
思索片刻,容离又想起在林子里未来得说的事,斟酌着道:先前在路上时我便想同你说,那和尚先前使过的红符,和秋寿庙里我见着的那一沓极像,虽未能上手度量,但看着是一般大的,只是秋寿庙里的红符未着一墨,不知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一顿,又说:先前容长亭也请道士画过符,那些符纸俱要宽上一些,不像那和尚的,又细又长。
看清楚了?华夙皱眉。
容离点头,我记性向来很好。
她自个儿慢悠悠说了好一阵,话音骤顿,蓦地想到了和尚口中所说的鬼王,那湿淋淋的眸光一抬,战巍巍地迎上了华夙的眼。
如此看来,多半就是他以活人饲鬼。华夙神情淡然,微顿,又道:吴襄镇倒是连一丝鬼气也没有,属实古怪,许是全被驱往别处了。
别处是?容离小声问。
祁安。华夙悠悠道。
容离愣了一瞬,舌尖抵着牙,将涉及鬼王的念头全数咽下,可依旧如鲠在喉。她唇舌干燥,费力地吞咽了一下,轻声道:引去祁安作甚?先前他们布了雾阵,那阵一启,小鬼不都伏诛了么。
难不成就是为了把鬼都引过去一锅端了,这确实也是个伏鬼的法子,省去了不少事。
你先前见过萝瑕吞了一只吊死鬼。华夙道。
容离颔首,斟酌着开口:这是她修炼的路数么,靠吞吃别的鬼魄来增进修为?
不错,这也是我疗伤之法,但并非只能借此法痊愈。华夙撑在床沿上的手有些累了,干脆侧坐了下来。
莫非容离双眸微瞪,他们得知你受了伤,想用这些小鬼将你引出来,见此法行不通,便行了那驱鬼的大阵,想将你等一网打尽?
不错。华夙嘴角一勾,笑意不达眼底。
那萝瑕又是如何和那和尚沆瀣一气的?容离轻声问。
那我便不知了。华夙淡声道:想来是,各取所需。
她侧着身,在容离的唇边轻点了两下,破了戒的和尚,最沾世间污俗。
容离听不大明白,可她心思巧,微微颔首。
隔个数十尺便是蒙芫住的天字一号,中间还住着四夫人姒昭,姒昭似乎未听闻容离已从化乌山回来,竟也未叫人上门看上一眼。
容离心下还是有点别扭的,是因华夙坐得太近了。
华夙却面色如常,看不出半分不自然,不咸不淡道:我渡你一口气,一会我借你那猫的躯壳出去,我不在身侧,你可莫要再招什么脏东西了。
明明是怕容离出事,可口气却不甚热忱。
容离身上的病气明明已被吹走,可现下周身又热了起来,好似又烧了个头晕眼花。她四处看了看,想借个什么东西好分去这焦灼的心绪。
唇动了动,她不自然开口:如何渡?
华夙俯身而下,那黑袍本就宽松,现下近乎垂至容离身上。她抬手往容离唇边一点,冰凉手指慢腾腾往下挪了一寸,轻飘飘地捏住了容离的下颌。
容离气息滚烫,与方才体感风寒时无异,她还未曾与谁靠过这么近,即便是前世那欲要碰她的纨绔,她也容不得他离得这么近。
非但容不得,还掏光了周身气力来挣扎,恨不得让那纨绔死,可惜了,纨绔未死,死的是她。
华夙塌下腰,近到连气息都缠在了一块儿,她蓦地一顿,悬在了半寸外。
这么半寸,若是容离的气息再急上一点,便能碰上了。
华夙还真的渡了一口气,她冷着脸轻轻呼出。那一口气阴凉冰冷,蛇般沿着容离的喉道缓缓滑落,化入了沸热的血中,随其淌遍全身。
容离该是觉得冷的,她浑身一个激灵,冷得魂都快飞了出来。那捏在她下巴的手一松,转而朝她的肩头按去,将她陡然一震的身子牢牢按着,好似把她的魂给按住了。
这口气委实厉害,容离当即周身舒坦,甚至还能自个儿抬上两担水。
好了。华夙松开手,这才直起了腰,转而蹲下/身,俯身朝床下看去。
垂珠还在床下藏着,一双碧眼在黑暗中亮如宝玉。
华夙只勾了一下手,垂珠便像是被勾了魂一样,僵着身站了起来,哼哼唧唧地往外走,从下边探出了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垂珠浑身颤着,双眼湿漉漉的,像是要哭了一般,怕得浑身直哆嗦。
方才不是挺能跑的,怎这会儿又知怕了?华夙弯腰把它抱起,不甚轻柔地拍了两下。
容离还在床褥上躺着,一双眼无神地盯着床顶帘幔,呼吸时胸膛起伏得有些急,衣襟微微敞着,肩头都快要露出来了,袖口也翻起来大半,一双手无甚力气地揪着褥子,腕骨又细又白。
华夙看了她一阵,侧过身道:水要凉了。
容离这才坐起身,像极了皮影小人,僵着身朝屏风后走去。
屏风后搁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桶中水显然还未凉。
容离手已搭上腰带了,隔着屏风看见了华夙的身影。
华夙抱着猫坐到了桌边,明明喝不得这凡间的茶,她偏要把盖碗掀了,提起茶壶倒上一杯。
垂珠在她的怀里一声不吭,安静是假的,乖顺也是假的,分明是被吓住了。
华夙背对着屏风,屏风是用的极轻薄的丝绸,其上未绣一物,然染色却陆离斑驳,胜似晚霞。那身披黑袍的身影就这么映在屏风上,即便黑袍宽松,却也看得出她身形纤细。
容离撘在腰带上的手顿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取下,襟口从肩上滑落,簌簌落在脚边。她又朝屏风那侧看了一眼,见华夙定坐不动,这才撑着桶沿,把细白的腿迈了进去。
水声哗啦,一滴也未溅出去。
容离拿起瓜瓢,舀起水往肩颈上洒,轻着声道:也不知那和尚想将什么东西给我。
今夜去看看。华夙淡声道。
蒙芫总不会一直将那东西带在身上,沐浴时定要取下的,若不容离小声开口:你替我去看一眼?反正旁人也瞧不见你。
华夙半晌没说话,若真是鬼王,想来还从未被人这么指使过。
容离又舀了一瓢水,不着痕迹地隔着屏风打量起华夙来。
是你想知道那和尚要给你什么东西,并非是我。华夙分明是不愿。
就看看。容离抬手倾了瓜瓢,把头发打湿了,发里朱绦未解,如今小芙不在,这等细致的活她当真做不来,索性一并打湿了。
绸黑的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大半在水里漂浮着,一张脸沾了水后莹润透亮,眉目越发浓重,如刻画入微的画。
不看。华夙淡声拒绝,缓缓侧过身。
容离是望着屏风的,见她一个侧身,浑身冷不丁一僵,不由得往水下又沉了点儿,把肩头埋了下去,下巴尖抵着水面。
华夙却未回头看她,只是慢着声意味深长道:你可知这数百年间,还未曾有人敢指使我。
容离把下巴也埋了进去,瓜瓢在水上浮着,她十根细白的手指撘在桶沿上,因为你就是鬼王么?
华夙未回答,只是不咸不淡地轻轻呵了一声,身影蓦地化作黑烟,浪潮般涌进了垂珠的躯壳。
黑猫浑身一僵,双目陡然合上,再睁开时,一双碧眼又是凉飕飕的。
猫轻灵落地,回头望向屏风。
出去一趟。华夙说完便跃上了妆台,用爪子勾开了窗,后腿一蹬便跃了出去。
寒风刮进屋里,容离后脑有些凉,她撑着桶沿站起身,朝窗缝望了一眼。
片刻,有婢女叩门道:大姑娘,三夫人让我把干净衣裳和鞋送来。
进来。容离又沉到了水中。
那婢女推开门,瞧见窗是开着的,刻薄道:姑娘在沐浴,怎不将窗合好,若叫人看见,岂不是连清白都丢了。
放在屏风后。容离眼帘一抬,又道:是该当心些,早知让你放在门外就好。
蒙芫那贴身婢女听出了她言外之意,脚步一顿,气愤地把衣裳丢在了屏风后,转身就走了。
容离洗好,细细擦着头发,慢腾腾把屏风后的衣服捡起,抬至鼻边闻了闻,未嗅到什么古怪的气味,她才将衣裳穿上。
窗缝还敞着,她也不急关上,若是这窗关紧了,也不知华夙要打哪儿回来。
傍晚时,楼下马蹄声嘚嘚响着,底下吵嚷嚷一片,似乎聚了不少人。
容离推窗往下看,见是容长亭带着人回来了,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伏着个丫头,看穿着正是小芙。她松了一口气,看小芙被这么安置,命应当还是在的。
她略微扬声,朝楼下喊:爹
容长亭仰头,在看见她时急匆匆上了楼,身上衣裳乱腾腾的,哪是大老爷该有的样子。
容离转过身,好整以暇地坐在了鼓凳上,手背无意碰到了华夙盛满的那一碗茶。明明茶水凉透,她竟鬼使神差地举了起来,想放到唇边抿上一口,还未碰到唇,手硬生生止住了。
想了想,她这举动似乎有些不妥当。
容长亭推开门,气喘吁吁道:掌柜派去的护楼跟我说了,知道你在意这婢女,仍是到了化乌山,将她带了回来。
他顿了一下,上下打量起容离,见她身上无伤,这才定了心,如何回来的?
容离朝一旁的凳子轻拍了一下,爹,坐。
容长亭坐了下来,听她说从化乌山回来的事,一五一十的都说的,半真半假,和告诉蒙芫的无太大出入,就差那和尚约她子时在镇西亭一事未说。
此番多亏是那一位师父。容离轻声道,病恹恹地咳了一声。
那位师父可还在吴襄镇?容长亭皱着眉头:是该好好答谢才成。
容离摇头,他走得急,在我见到了三娘后,便匆匆离开了。
容长亭又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问她累不累,饿不饿,过了好一阵才走。
房中静悄悄的,小芙由容长亭身边的婢女照顾,住在楼下的玄字房里。
屋外霞光万里,风吹得窗页嘎吱作响,这夜色降至,屋里黯沉沉的。
容离点了灯,坐着昏昏欲睡,等着华夙回来,可临近夜班,也未见窗里进来猫影。
她眉头紧皱着,把婢女送来的狐裘裹上,干脆将那窗缝敞得更开一些,往屋外一看,便能瞧见楼下那一排排悬得整齐的红灯笼。
夜风大作,刮得几排灯笼齐刷刷摇曳,映在楼下石板路上的红影也晃悠个不停,如朱衣鬼影徘徊不去。幸而不是白灯笼,否则还更诡谲些。
等到梆子敲响,容离气息骤急,听见门外有人在小声说:大姑娘,是三夫人让咱们过来的。
容离轻叹了一声,掩在袖口里的手紧紧握着画祟,转身欲去开门。
窗外的风呼啦一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容离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个身披黑袍的鬼物,身上鬼气腾腾,如云烟绕身。
华夙将兜帽扯落,里边银黑相间的发登时倾泻而下,发辫也不知是何时散开了。风吹得她发丝轻扬,那张红唇微微抿着,似乎有些许不悦。
你回来了。容离轻声道。
我万不会食言。华夙把头发绕到了耳后,眼里寒厉未退,也不知方才是见了什么人,你方才是要去开门么,不等我了?
不是。容离小着声,眼睫颤巍巍的,有点儿无辜。
嘴张开。华夙边说边抬手,冰冷的食指在她的唇边叩了一下。
嗯?容离不解。
华夙蓦地倾身,银黑的发随风扬起,面容瑰丽,神色冷厉,恰似修罗,张开,我要把那口气收回来,先前是借你的,活人受多了鬼气,是要折寿的。
分卷(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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