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你说的不错,姜太公垂钓,那是他知道有周文王这样的明君迟早会上钩……我韩玄道何德何能,能够钓到那样的明君!”他将手中鱼竿轻轻一抛,丢进了池子之中,随即长身而起,回过身,看着坐在身后的韩漠,含笑道:“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韩漠起身来,看似恭顺地跟在了韩玄道的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池边的六角亭内。
如同大多数的小亭子一样,亭内有一张圆形石桌,桌边四周设有四尊大石墩,在那石桌之上,却放着一个墨色的圆形器皿,就如同盛装围棋棋子之物。
只是石桌之上并无棋盘,也只有一只圆形器皿,韩漠自然知道韩玄道绝非是与自己下棋。
背负双手走到石桌边,转身看着韩漠,缓缓道:“最近有人送了我一只蟋蟀,据说这只蟋蟀乃是一只极善斗的蟋蟀之王,败在他脚下的斗蟀不下百只,而且都是名种。你是知道的,这种玩意儿,我是不懂的,但是前番送来过后,我闲来看了看,竟然果真将京中有名的几只斗蟀俱都斗败而且都是将对手置于死地,那时我才明白,这只被称为‘万胜帝’的蟋蟀,果然是名不虚传。送此蟋蟀之人也是说过,就这一只蟋蟀,曾经有人出五百金相购,他都不舍出手。”
韩漠这才明白,在那圆形器皿之中,竟然盛装着蟋蟀。
只是他一时间却弄不明白,韩玄道为何会有此雅兴,唤自己前来说起蟋蟀之事,只是他也知道这定然只是一个开头,接下来定有其他话要说,所以不动声色,只是笑道:“那人五百金不舍出手,却用来孝敬大伯,看来也是一个趋炎附势之徒了。”
韩玄道微微点头,道:“小五,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乱世求品,那是很为难得,无非用人唯才而已。若是有才能,便是人品弱些,倒也不妨一用!”
“大伯说的是,小五记下了。”
韩玄道这才抬起一只手,轻轻打开了盖子,韩漠上前细看,只见这圆形器皿之中,竟然有一块长形搁板,将里面从中隔开,两个半圆形的空间之中,各有一只蟋蟀。
左边的蟋蟀头极大,腿亦大,而却触须极直,浑身黑褐色,看起来颇有大将之风。
韩漠只瞧一眼,便知道这是一只上等的斗蟀。
他对于斗蟀一行并不精通,也并无多大兴趣,但是斗蟋蟀这种趣事儿,无论贫贱,却都有许多人乐于此道。
贫者所斗蟋蟀,自然不能与富贵者相比。
那些乐于此道的富贵之人,往往四处遍寻上等斗蟀,甚至不惜耗费巨资,动辄百金购买上等蟋蟀,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得了蟋蟀,便互相取来相斗,压下重金,豪赌狂搏。
韩漠当初也是玩过一二,倒也明白,这斗蟀的优劣,从外形上便可查出一二,这类头大腿大触须极直的蟋蟀,那正是百里挑一的上等品种。
再去看另一只,个头比之“大将军”稍微小一些,但是触须比“大将军”却要长出一些,身体微微泛绿,一动不动,便如死了一般。
“这便是万胜帝。”韩玄道伸手指着“大将军”式的大蟋蟀道:“据我所知,蟋蟀相斗,虽然残酷,但是到得最后,却很少出现致死情况,大都是身体残缺而已。但是这万胜帝却是不同,与他相斗的蟋蟀,几乎没有一个能活下来,而且对手往往都是被它扯下脑袋来。”
“善水者溺。”韩漠平静道:“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它扯下无数头颅,小五担心,等到哪一日遇到真正的劲敌,它的脑袋或许也要被其他的斗蟀扯落下去。”
韩玄道点头道:“正是如此。或许就是今日!”指着另一只蟋蟀道:“这是今日寻到的一只蟋蟀,至今为止,它只有五只对手!”
韩漠“哦”了一声,又细细打量一番那只稍小一些的蟋蟀,虽说触须又长又直,是上等蟋蟀的特征,但是其他地方却并不显得如何的特殊,而且自始至终,这只绿色蟋蟀都是一动不动,若不是那触须偶尔动弹两下,还以为是一只死蟋蟀。
“比起相斗次数以及击败的敌手,这两只蟋蟀不可同日而语。”韩玄道平静道:“但是我对这‘绿刺客’却是很为欣赏!”
“绿刺客?”韩漠奇道:“为何有这样一个名字?”
韩玄道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夹住隔在中间的长形小隔板,并不言语,只是将那小隔板提了起来。
当小隔板被提起之后,万胜帝的触角立时竖起来,身体也开始动起来,而那只绿刺客却依然故我,一动不动,如同老僧入定。
韩玄道轻抚胡须,淡定地看着器皿中两只蟋蟀开始相斗,偶尔瞥了韩漠一眼,见到韩漠也正关注着器皿之中二蟀相争。
万胜帝显然也是经验老道,并没有立刻对绿刺客发动进攻,而是充分地展现着自己的强势,似乎是想在气势上压住绿刺客。
它左右缓缓移动着,就像悄悄靠近猎物的毒蛇,触须扬起,而绿刺客的触须也是微微晃动着,对于万胜帝这样强大的对手,绿刺客至少在表面上表现出了绝对的冷静。
韩玄道和韩漠都是静视不语,那万胜帝绕着绿刺客转了半天,绿刺客始终是一动不动,忽见得万胜帝身体猛地一跳,两只前脚已经往绿刺客身上搭过去,速度之快,便是令韩漠也感到有几分诧异。
他从前也是见过不少蟋蟀相斗,但是能有今日这般速度的,他却是从未见过,而且他也能准确地看出,万胜帝这陡然一击,绝非按捺不住,乃是经过多番试探,作出充足准备才会发出这一击。
只瞧这一下,韩漠就明白,为何这只蟋蟀能够被称为万胜帝。
万胜帝进攻犀利,但是一直不动声色的绿刺客在这一刻却展现出了与它外貌十分不相符的实力,在万胜帝即将扑在它身上的一刹那,绿刺客竟然以更为快速的动作闪躲开。
万胜帝不愧是久经战争的斗蟀之王,它一招扑空,并没有任何滞留,几乎是在落地的同一时间又开始了第二次的攻击。
这两只蟋蟀一攻一退,在这狭小的空间之内,却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死斗。
万胜帝攻势凌厉,速度迅猛,若是换做一般的蟋蟀,只怕早就成为它脚下亡魂,但是绿刺客似乎在速度上更占有优势,而且始终没有发起反击,只是快速地躲过万胜帝的一次又一次攻击。
韩玄道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转头看着韩漠,问道:“知道它想干什么?”
“示敌以弱,消耗对手体力。”韩漠干脆利落道。
韩玄道微微颔首,也就在这个时候,万胜帝一招扑空后,一直逃避闪躲的绿刺客,却猛地反扑回来,以闪电般的速度扑向了刚刚跳跃而且准备在一次发动进攻的万胜帝。
这一下奇峰突起,万胜帝此前十多次都是作为进攻方,似乎适应了追捕的游戏,显然没有预料到绿刺客会在这一刻突然反击。
绿刺客与万胜帝在半空中撞在一起,它这反击之力极其犀利,显然也是用了全力,身体比它庞大的万胜帝竟然被它扑落,韩漠只见到绿刺客在万胜帝身上仅仅短短两秒钟,随即便跳开,而那只战胜国上百只斗蟀的万胜帝,却是在器皿之中挣扎着,一时间竟然起不来,韩漠细看,却发现万胜帝的头部已经有地方破裂。
绿刺客跳开之后,依然是不到一秒种的时间,再次跳到万胜帝的身上,等它从万胜帝身上再次跳开时,万胜帝的脑袋已经与身体分离,只有一丝丝粘液连接其中。
韩玄道淡淡道:“这一场争斗,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他转头凝视韩漠,缓缓道:“一击制敌,这便是为什么它称为绿刺客!”
第九九九章 知心话儿让谁听
这当然不会是简单的一句话。
韩玄道再不去管里面的蟋蟀,在石桌边的石墩上坐下,示意韩漠坐下,才平静道:“大伯知道,你心中或许对大伯有一些误会,所以……大伯今日唤你前来,乃是要与你好好地说一说心里话!”
“小五.不敢!”韩漠立刻道。
韩玄道摆摆手,沉吟片刻,终于道:“小五,我韩氏子弟在你这一辈人之中,最成器的便是你,所以有些事情,大伯今日可以对你说了。”
韩漠肃然道:“大伯过奖,小五愧不敢当。”
韩玄道摇摇头,终于道:“小五,此番传召你回京,并非……圣上旨意,而是我的意思!”
韩漠故作吃惊之色,道:“大伯,这……!”
“你不必惊讶!”韩玄道轻叹道:“有些话,我是不可对别人透漏一丝一毫,但是对你……大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你。只不过时机未到,所以一直不能对你明言,但是如今也是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了……!”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眸子死死盯着韩漠的眼睛,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圣上已经驾崩……!”
韩漠豁然变色,忽地站了起来。
他事先已经从庄渊的分析中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是此时听到韩玄道亲口说出来,还是有几分吃惊,想不到皇帝竟然真的死去。
他这一惊,虽然六分作伪,但是却也有四分是真的吃惊,所以倒是显得十分逼真,韩玄道看在眼里,倒真的觉得韩漠这是现在才知道此事。
“不必吃惊。”韩玄道做了做手势,示意韩漠坐下,轻声道:“此事知道的人并没有几个,你切莫泄露丝毫风讯。”
韩漠缓缓坐下去,点头道:“大伯放心,此事……此事小五明白其中利害。只是……圣上怎会突然驾崩?”
“朝臣们每日高呼万岁,但是古往今来,哪有真正的万岁之躯。”韩玄道喟然叹道:“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咱们的皇帝陛下可从未真正安生过,他的身体能够支撑到如今才走,那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韩漠轻皱眉头,并没有言语。
韩玄道凝视韩漠,缓缓道:“皇后将此事密告于我之时,我也是十分震惊。但是你我都清楚,如今前方正在与魏国交兵,而国内亦是危机四伏,圣上驾崩的消息,那是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昭告天下的……所以为了我大燕的江山,大伯我只能自作主张,将此事隐瞒下来,一切都要等到局势稳定,才能对天下人发出讣告!”
韩漠点头道:“大伯如此处理,乃是最为恰当。只是……大伯独自冒此凶险……!”
韩玄道摇头叹道:“此事也就不必提了。这样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便是我们韩氏家族,也只有皇后以及你我三人知道,连你父亲我也是没有告诉,免得牵累于他。”
韩漠皱眉道:“圣上驾崩,此事事关重大,只怕……迟早被人知道,想瞒……那也是瞒不下去的。”
“大伯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韩玄道正色道:“所以大伯无奈之下,才派人颁下伪诏,将你从前方传召回来!”顿了顿,苦笑道:“小五,你对大伯说句实话,大伯召你回京,你是否在心中怪责大伯?”
韩漠忙道:“大伯何出此言?”
韩玄道盯着韩漠眼睛道:“你如今身为西北军主将,虽无封将,但是实际上已经是我大燕军方最高统帅,而且又正值前线交战,在这种时候将你传召回来,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或许是大伯以此来削免你的兵权?”
韩漠摇头笑道:“大伯,小五的品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将军固然威风,但是小五实在不喜欢那样的生活。而且小五当初手握兵权,就是为了保证我韩家不受威胁,如今兵权交给二伯,依然在我们韩家手中,小五绝无任何想法。”顿了顿,道:“若是小五有什么想法,小五只是不明白大伯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召回小五,临阵走将,对我军的士气实在不利!”
他神色看起来极其诚恳,不漏丝毫破绽,便是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子也闪现着真诚的光芒。
……
“你说的不错,临阵走将,实在不吉。”韩玄道颔首道:“但是若非迫不得已,大伯也是不愿意召你回京的。”
韩漠道:“大伯召小五回来,难道是有什么吩咐?”
韩玄道正色道:“小五,大伯不瞒你,表面上看,如今我韩家如日中天,俨然成为了大燕第一世家,但是真正的危机,正是隐藏其中,我韩家如今已是处于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啊!”
韩漠露出惊讶之色:“大伯何出此言?”
“刚刚的游戏,你是亲眼看到的。”韩玄道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两只蟋蟀相斗,尚且你死我亡,何况我大燕世家?我方才说过,有一种游戏,从开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只有一个胜利者……我大燕从立国的那一刻起,也就等于是一场游戏的开始,这场游戏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最后也只能有一个胜利者。立国百年,这场你死我活的游戏也持续了百年,到了现如今,这场游戏也快要到结束的时候……但是正如方才所见,游戏没有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刻,就没有真正的胜利者,这一点,正如我韩家如今的处境,我韩家如今如日中天风光无比,可是终究还没有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而游戏的变数,往往就在这最后一刻,古往今来,多少事情就是坏在了这最后一步之上,我韩家……绝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大伯的意思是?”
“咱们的皇帝陛下,从没有放松过打压世家之心。”韩玄道神色变得阴霾起来:“哪怕是归天,他也事先安排了诸多后手。渤州郡赵夕樵自不必言,京中御林四营,包括你手下的豹突营,如今竟有三营控制在白异手中,朝中亦有不少皇帝埋下的祸根,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给我们韩家致命一击,只要他们抓到机会,我们韩家……!”眉头挤在一起:“大伯也不妨对你直言,胡家和范家,若是看到我韩家失势,也未尝不会与他们走在一起,到了那个时候,我韩家就真正被逼上了绝路!”
韩漠虽然对韩玄道今日所言不以为然,但是这番话,他却还是颇为赞同。
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韩漠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轻声问道:“大伯召小五回来,是否是要小五从白异手中收回豹突营的兵权?”
韩玄道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含笑道:“小五果然是一点就通。不错,虽然暗中窥伺我韩家的势力极多,但是真正的威胁,却只有那几支,这几支力量不能跳出来,其他势力便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可以缓而图之。而白异便是我们韩家如今面临的最大威胁!”
“手握三营兵权,确实是一大威胁。”韩漠拳头开始握紧。
不管他对韩玄道有何看法,但是对于白异,韩漠很自然地将之归为敌手的行列,在韩家内部关系暂时尚未明朗化之前,韩家的族人自然是要联手将敌手除掉。
“既然是威胁,你说咱们该如何办?”韩玄道盯着韩漠眼睛问道。
韩漠也是盯着韩玄道的眼睛,正色道:“任何危及我家人的敌手,我们也只能毫无顾忌地除掉!”
“不愧是我韩族子孙。”韩玄道抚须笑道:“我也正是如此想法,在白异出手之前,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否则一旦被他占了先,以我们现如今在京城的势力,十有七八不是他的对手!”
“小五听凭大伯安排!”
“好!”韩玄道微笑点头:“你身为韩族子孙,在家族面临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亦是你分内之事。大伯如今有你在身边相助,必能带着韩族走过这最难的时刻。”起身来,走到韩漠身边,轻轻拍了拍韩漠肩头,柔声道:“小五,等到京中稳定下来,大伯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你去办,你一身才能,大伯绝不会让它白白浪费!”
韩漠亦是起身来,一副谦恭之态:“大伯,父亲亦是对小五交待过,大伯如今担着韩氏一族的前途,无论大伯有什么吩咐,身为韩族子弟,我等都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韩玄道再次拍了拍韩漠的肩头,点头道:“我韩家如此齐心,那便什么样的危难也不惧了。”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小五,大伯有一句话本不该讲,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让你知晓才好。”
韩漠见韩玄道显得颇为神秘,心中有几分疑惑。
韩玄道轻声道:“大伯听闻你在山南郡被司马皓月所困,思来想去,那样的秘密行军,怎可能被司马皓月轻易掌握?”
韩漠心中一紧,但是神色却是十分镇定,低声问道:“大伯是否有什么消息?”
“大伯倒是暗中打探过,有些话……!”韩玄道神情凝重:“罢了,小五,前方军报飞信来京,第一个看到的,只能是兵部尚书,据大伯今日得到的消息,西北军中有一位总兵,倒是与兵部尚书颇有渊源!”
“哦?”
“万俟青当年入仕,背后暗中提拔的,正是范云傲已故的父亲。”韩玄道一字一句道:“此事年代久远……知道的人并不多,你……知道就是!”
第一千章 闯营
白异身处龙骧大营之中,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只极小的黑木匣子,油灯灯火跳动着,那灯火照射在黑木匣子上,黑木匣子的表面泛着一层油黑的光芒,显得凝重而诡异。
第6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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