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躺在凉亭长椅上仰视那座低垂璀璨的星空,对那个鬼鬼祟祟溜进凉亭的姑娘,视而不见。
那姑娘也真是位吃苦耐劳的女壮士,熬得住性子,愣是咬牙挨冻了半个时辰也没出声。
徐凤年坐起身,笑问道:“宋姑娘,找我有事?”
缩在亭柱旁边躲避风寒的宋黄眉吓了一大跳,随后涨红了那张并不太过美艳的脸庞,低头捏着衣角嚅嚅喏喏,再没有当初在黄楠郡太守府邸对他出剑阻拦的女侠风范。
徐凤年也不让她难堪,主动开口问道:“你练剑多少年了?要不要我教你几手容易上手的剑招?”
徐凤年问话过后,哭笑不得,那姑娘就盯着自己发呆,喃喃自语,碎碎念着好像是说世子殿下的那双眼眸子比某人好看些,可她还是只喜欢那家伙。
徐凤年重重咳嗽了一声,宋黄眉一屁股坐在另一边长椅,双手搂住肩膀艰辛御寒,很快恢复原本那直爽性格,嬉笑道:“殿下,我知道你是高手也是好人,我有个意中人,是黄楠郡一个帮派的外门子弟,叫窦阳关,他呀,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佩上北凉刀来娶我,可我爹似乎不太喜欢他,要不殿下发发慈悲,随手送给那个叫窦阳关一把佩刀,我爹保准不再反对!”
徐凤年知道这姑娘肯定还不知道莲塘几乎死绝从陵州江湖除名一事,不过谍报上确实有提及逃掉了一个叫窦阳关的年轻人,是宋岩之女宋黄眉的情人,不光如此,窦阳关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摸清了个底朝天,徐凤年当时就做了批示,让鹰士对这人就此罢手。一个才入莲塘没几天的外门弟子,原本就可杀可不杀,既然跟宋家有这份牵连,就当送给宋太守成为陵州别驾的升官赠礼了。至于那个年轻人在逃过一劫后,是否记恨北凉,是否会立志为师门报仇,徐凤年不在乎,整个离阳江湖,也没有几人能像那个摇折扇的公子哥,有本事有望一路杀到他徐凤年眼前,更多人,都是到死都没有见过世子殿下一面。如果说那人能够脱颖而出,硬是让徐凤年再从谍报上看到他的名字,甚至不介意让他知晓莲塘张册的北莽谍子身份,然后送他去边境上磨砺一番,他既然想摸刀,从军以后,都能让他摸到想吐为止。只是人心难测,天晓得这姓窦的小子到底会选择走哪条路子,至于窦阳关跟宋黄眉能否有情人终成眷属,更不是徐凤年关心的事情,既是不想,也是不可,如今的北凉,也许就数他世子殿下的光阴最为值钱。
徐凤年收回思绪,笑道:“私人不得佩带北凉刀,再说以你爹的眼力,会看不出窦阳关佩刀的真假?”
宋黄眉一副知足常乐的乐天性格,听到世子殿下这么说,只是一脸恍然,哦了一声,也就没有再坚持。其实换成寻常一些稍加市侩的女子,若是有机会跟世子殿下独处,那还不得可劲儿把自己折腾得花枝招展,逮住了世子殿下那就是宁肯错杀不可错放,要不然就是打蛇随棍上,借着女子身份,死缠烂打跟世子殿下讨要些承诺。这恐怕也是徐凤年乐意跟她随口唠叨几句的缘由。宋黄眉没有打扰世子殿下,却也没有离开,坐在长椅上,慵懒靠着廊柱,仰望星空。徐凤年是过来人,知晓这姑娘多半是思念那姓窦的江湖子弟了,就重新躺下,闭目养神,在脑子里仔细盘算陵州的收尾,原本远比幽凉两州更为复杂的陵州官场,在经略使李功德表态以后,相信以徐北枳的能耐,哪怕仍有些掣肘,但总算勉强打开局面,差不多是他离开的时候了,总不能总这么顶着陵州将军的官帽子在这儿鸠占鹊巢,不过真要走的话,还得先收拾掉那个胆敢闯凉的年轻高手。闭上耳朵的徐凤年察觉到宋黄眉起身后,蹑手蹑脚轻轻离去,他轻轻一笑,等她走远,打了个响指,对悄然出现的死士寅说道:“给陵州游隼知会一声,动些手脚,打磨打磨窦阳关,如果此人太硬气,就去掉些棱角,如果已是意志消沉,就让他遇上一位贵人,别让他早早失去了锐气。”
死士寅正要离去,冷不丁听到世子殿下笑问道:“要不我自去会一会那把桃花扇?”
春秋乱世,许多人为了避灾避难,逃遁远方,为了可以落地生根,不惜改名换姓,以至于朝廷订立天下品谱,才知道雨后春笋般多出了许多“氏”含糊不明的新姓,不过像世子殿下身边这位死士这样干脆连名字都没有的,不多。这个仿佛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男人,一如既往没有多嘴一个字。徐凤年摆了摆手,死士寅一闪而逝。始终没有睡意的徐凤年就沿着小径闲逛,一路数着灯笼,在猜测李息烽卸任之后,朝廷那边是否答应王绿亭接任金缕织造一职,因为这个口子一开,淮南王赵英靖安王赵珣还好说,权势彪炳的燕敕王,恃宠而骄的广陵王,恐怕就要都乐意借着北凉的东风,去拔掉织造局这颗肉中刺,想到这里,徐凤年笑道:“什么肉中刺,眼中钉才对。”
走到官邸临湖的北面,讶然发现才当上陵州别驾的宋岩坐在湖边一块石头上,是从春神湖搬运到北凉道的大玩意,离阳上下附庸风雅的名士对春神湖中捞起的巨石青睐有加,再说就算是再平常的石头,重达几千重,搬运数百里几千里,不贵也得贵了。宋岩意态闲适,一脚伸直,一脚屈膝,一口一口灌着号称半斤下肚便能烧穿肠胃肺腑的剑南春烧,等到徐凤年走到巨石上,宋大人才回过神,等他想要起身致礼,世子殿下已经盘膝坐下,他再起身就有些不合适,宋岩大致摸透了身边陵州将军的性格脾气,不去做那场面功夫,晃了晃黄泥酒坛,只是笑道:“殿下,见底了。”
徐凤年笑道:“什么见底,分明还有两大口酒,舍不得就说舍不得。”
宋岩也实诚,哈哈笑道:“还真是舍不得,这坛子酒在地底下埋了七八年光景,当时放了三坛子下去,李大人当上经略使大人后,喝了一坛,这趟来陵州,知道要升官发财了,加上也得离开黄楠郡,就想着把余下两坛子都搬来,忍着肉疼,也要送给殿下一坛,不曾想去后院一看,就剩下手里这坛了,一思量,就知道是那胳膊肘往外拐的闺女偷去送人了,把下官给愁得多了好几根白头发,唉,女大不中留,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殿下,不要怪罪啊。”
徐凤年玩笑道:“情理都给宋大人占去了,本世子还能说什么。”
宋岩感慨道:“殿下这几年不容易啊。”
徐凤年沉默片刻,等宋别驾仰头喝完一大口酒,轻声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去北莽见过北院大王赵淮南,以及去京城面圣,两趟出行,中间有很多波折,不过觉得最委屈的一次,还是第一次狼狈不堪的离家出走,在河州那边遇上一个富家子弟倒提着一柄私买而得的北凉刀,硬是被那厮在脑袋上敲出一个大包,要是当年在北凉,这类货色,早就给我放狗咬死了,也是那会儿才知道有没有徐骁这个爹在身边,真是天壤之别。至于后来也吃过一些亏,不过约莫是被当成过街老鼠习惯了,也就不再难以释怀。如果说什么苦头最苦,最难熬的就是上武当山之前的练刀,当时找了些亡命之徒给我当练刀的桩子,被马贼头一刀划在身上,血肉绽放的那种疼痛,痛得差点就要满地打滚,以至于当时都没胆量低头去看那道伤口,揭开疤茧的时候就对自己说别练刀了,好在当时咬牙坚持了下来,那以后便总是忘不掉,哪怕这几年来有很多次命悬一线,的确是死去活来的遭罪,反而仍是觉得不如那一刀子来得记忆深刻。”
宋岩怔了怔,抬手提起酒坛子,叹气一声,说道:“下官从不怕官场上的阴谋诡计,不过想着谁要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出血,十有八九也就顾不得什么文人风骨了。手无缚鸡之力,说得就是宋岩这些读书人。”
徐凤年打趣道:“是个男人就都不会手无缚鸡之力,一些青楼女子,缚鸡的本事,更是了得。”
宋岩一口酒喷出来,低头看了看裤裆,笑出眼泪,顾不得浪费了那最后一口剑南春烧。
笑过之后,宋岩转头望着世子殿下,“人生不如意之事七八九,苦事。”
徐凤年望向湖水,淡然笑道:“终归还能与人言一二三,幸事。”
宋岩默然。
徐凤年说道:“宋岩,再去埋下三坛酒,七八年后,要是咱俩都活着,你就送我一坛。我还你一个不输经略使的封疆大吏。”
第129章 怎么杀一品高手
才坐稳陵州将军位置的世子殿下走了,满城哗然。
这让那些品秩比起治中周建树略低的州官们站在将军官邸外头面面相觑,懊恼得不行,这些官老爷可真是满肚子提了猪头找不到庙里菩萨拜的苦水,好在将军官邸里还暂住着一位陵州刺史和别驾,可惜新任刺史徐北枳大白天摆足了架子,发话拒不见客,只有苦哈哈等到黄昏的零散几位官员不肯死心,被府上大管事孙福禄告知可以入府一叙,让这些人一个个打了鸡血般兴奋,都觉着古语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人诚不欺我。不过手上贺礼只有一份,将军官邸的正主一走,里头的刺史别驾虽说官阶差了足足一品,可一条过江龙一尾地头蛇,实在是都不敢怠慢,好在那年纪轻轻的刺史大人善解人意,跟别驾宋岩一起在大厅门外恭候诸位大人,给足了颜面,贺礼自然仍是送给已经离开州城的世子殿下,那位徐刺史也不愧是殿下的头号心腹,笑言等他有了刺史府邸,届时再跟众位大人讨要见面礼,绝不手软。众人见着气态沉稳神意内敛的徐北枳,都有种吃了一大颗定心丸的感觉,此子只要别借着殿下的威势在陵州大开杀戒,合着规矩做事做官,那么一切好说,如今确是谁都不敢捣乱了,既然大伙儿皆是认命,对世子殿下服软,那他们也就有了台阶下,不用担心当那挨刀剐的出头鸟,可以放心去帮着陵州新主人递去柴禾,把火焰烧得高一些旺一些。他们看到徐刺史跟宋别驾不像是貌合神离,多次言语搭腔,显得颇为默契,更让在座几位心生忌惮,虽说暂时仍不知经略使李功德是怎样一个章程,可只要上头这两位联手一段时日,哪怕是不长久的新婚燕尔,事后仍会不免劳燕双飞,但李大人想要在这个关口兴风作浪,将军官邸这边最不济也有一战之力,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以后陵州局势如何那好歹是以后的事,他们这帮五六七品的官员无非是见招拆招。
一起送走了这拨客人,宋岩抬头看了眼天色,笑道:“刺史大人,看架势,又要下雪了,喝个小酒,一块儿等雪?”
徐北枳摇头微笑道:“才与隔壁那边交割了陵州事务,一团乱麻,府上人手不够,我是闲不住的性子,就不跟宋大人饮酒赏雪了。哪天真能闲下来,哪天一起补上,到时候宋大人就算想逃也逃不掉的。”
宋岩笑着点头,望着徐刺史的孤单背影,心想你徐北枳是要做离阳庙堂上赵右龄那样“宠冠文武”的孤臣吗?
徐凤年离开陵州州城,已经到达青蛇郡内,这趟出行没有秘密行事,而是捎带上了浩浩荡荡六百陵州精锐,陵州实权校尉屈指可数,例如越骑校尉董鸿丘是钟洪武旧部心腹,调动起来并不顺畅,但是偌大一座北凉粮仓,不可能真的让钟洪武之流只手遮天,徐凤年身边的木讷男子,姓黄名小快,他爹死后,破例世袭了原本不像杂号将军与寻常都尉那般可以父死子承的实权校尉,校尉名称也罕见,珍珠校尉,源于春秋战事中黄小快的爹在突袭破城之后,将数千颗头颅用绳索串起,挂满四方城墙,就如同四挂鲜血淋漓的珍珠帘子,以此迎接驰援之敌,示敌死战之心,之后更是守城有功,被徐骁许诺不论将来官至几品,只要是在徐家铁骑麾下当官为将,后代都可世袭功荫,黄小快果然在前年顺利接过了珍珠校尉的军职,只是在陵州始终被排挤孤立得厉害,在几位手握权柄的校尉中最为势弱。徐凤年跟黄小快聊过几句后,就知道他在陵州不吃香是有道理的,委实是太过一根筋,不识变通,便是见了他这位辞去陵州将军仍是世子殿下的人物,依旧一板一眼,几棍子打不出个屁,跟同为功勋之后的汪植相比,天壤之别,不过黄小快不知钻营只懂治军,反倒是让徐凤年对他心生几分由衷的欣赏,在陵州见多了滑不溜湫的腹黑官员,见着他黄小快,就跟尝过了一桌桌油腻山珍海味,突然端来一碗清爽的白粥,自然很对胃口。
六百骑兵在驿道上向东驰骋,期间不断有谍子和斥候回传军情讯息,任是黄小快这样不谙官场攀附的死板校尉,也有些惊奇,原来不光是他手中六百骑兵赶往青蛇郡东风郡的交界处待命,还有几支别郡兵马也闻风而动,似乎是要撒网围剿一对主仆,以数千兵马针对两人,殿下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兴师动众了?不过黄小快不敢对此置喙,本以为殿下在陵州孤掌难鸣,不曾想一掌翻覆间,整座陵州官场就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口,对混迹官场向来没什么天赋的黄小快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徐凤年身后有光杆子的陵州副将韩崂山,马队中有一辆马车,呼延观音已经被送往清凉山王府,只剩下一位仍是逛荡没过瘾的裴南苇,她时不时掀起帘子,看到不远处纵马前行的那个人,裴南苇眼神晦暗,搁在三年前,北凉世子如此在陵州境内大动干戈,落在官场老狐狸眼中,那就是小孩子过家家,是一场徒惹笑话的幼稚行径,可如今却是没几个还敢持有这份倨傲态度了,大多私下觉着这位未来北凉王,即使仍是比不上那位以后恐怕要离开京师就藩西蜀的陈尚书,却也悬殊得不算太离谱。
徐凤年在一处驿路南北交叉口停下马,很快有一匹极为雄壮的青骓马,这一骑分明是单枪匹马而来,仍是给人马蹄踩地如炸雷的错觉,在黄小快的视野中,只见徐凤年轻夹马腹,缓缓前行。黄小快咋舌,那一手提枪的魁梧汉子,并无身披官服或是甲胄,可见着身份煊赫的世子殿下,也没有下马,那份说不清是武学宗师道不明是疆场大将的气度,让黄小快心折。徐凤年平静道:“徐叔叔辛苦了。”
去幽州边关外杀了一个来回的徐偃兵轻轻一笑,“北莽洪敬岩忍着没有出手,否则还得多耽搁一些时日。”
徐凤年调转马头,跟这位北凉继老剑神李淳罡之后又一位足以夺魁江湖的大宗师,一起并肩策马,忍不住好奇问道:“徐叔叔真要跟那天下前十的洪敬岩过招,胜算有几分?”
徐偃兵犹豫了一下,淡然道:“五年之内,他死我活,毕竟如今我还占着一层境界优势,以后不好说,那人跟南朝董卓一同被誉为北莽的小拓拔,天赋异禀,等他接近陆地神仙境界,大抵就只能同归于尽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董卓的小拓拔是指这死胖子的军事才华,第五貉死后乘势接管柔然铁骑的洪敬岩,在天下第一大魔头白衣洛阳离开北莽之后,已是当之无愧的北莽武道第二人,据说拓拔春隼进入一品境,目中无人,第一个挑衅的就是这位柔然之主,输得很惨,不过愈挫愈勇,有了公之于众的三年之约,扬言他拓拔春隼要三年破一境,每破一境就要跟洪敬岩打上一架,让北莽朝野刮目相看。江湖就是这样残酷,谁都可能沦为下一个风流人物的垫脚石,除了可以跟五百年吕祖一较高下的老怪物王仙芝,哪有真的什么举世无敌。江湖的美妙恰恰就在于这种残酷无情,只是想要一举成名,练剑的相对苦闷一些,不说李淳罡邓太阿太神仙人物杳无音信,可仍有许多剑道宗师俯瞰着天下剑林,练刀的略好,就只有顾剑棠这么一道绕不过去的门槛,不打赢他们,很难自称剑术刀法天下第一。
风尘仆仆的徐偃兵融入骑队,小声问道:“殿下可曾查探清楚那对入凉主仆的底细跟脚?”
徐凤年摇头笑道:“是横空出世的角色,以前都不曾听说过半点蛛丝马迹,不光是咱们北凉谍报不知所措,兴许离阳赵勾也得落个失察的罪名。其实这些年离阳江湖,本不该如此寂寞,只是很多有望登一品的小宗师都给韩貂寺暗中宰杀,一些个追求逍遥的散仙人物,即便入了一品,与世无争,依旧没有能够逃过韩生宣的血腥猫爪,基本上人猫每次奉皇命秘密出京,都得带回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我实在想不通谁能逃过朝廷和赵勾的眼线,突然就以一品高手的身份浮出水面,不说那些风雨飘摇的二流江湖门派,便是龙虎山和吴家剑冢这几家,也不是有人说一品就一品的,跻身二品小宗师就已经殊为不易,更别提凤毛麟角的一品高手,太讲规矩的,成为不了此列顶尖人物,不讲规矩的,都成了韩貂寺的手下亡魂,天晓得那厮是何方神圣,也真是不惜命,才一出世,就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找本世子的麻烦,看来是觉得我这世子是软柿子好拿捏啊。”
徐偃兵问道:“需要我会一会那人?”
徐凤年还是摇头,“不急,如果陵州铁骑都是不堪一击的绣花枕头,再让徐叔叔收拾残局。”
徐偃兵皱眉道:“既然是一品高手,就算是最低的金刚境界,那么哪怕做不出一口气杀光七八百骑兵的壮举,想逃出生天总是不难的。除非那人落在易于骑兵冲锋的辽阔平原上,被多支战阵厚实的骑军围住,而且还得是不让其有片刻歇息的机会,否则很难掉。当年西蜀剑皇镇守国门,那是心怀必死之心的无奈之举,才被我北凉铁骑碾压致死。此人假使有指玄境界,辅以一两种练气士精通的天象感悟,无疑会更加难以捕获。北凉军当年马踏江湖,对付江湖宗派,死得都是些不愿舍弃根基去背井离乡的江湖人,针对那些本事不弱的漏网之鱼,也只能拿江湖出身的鹰犬去追捕围杀,用大将军的话说那就是以江湖杀江湖。殿下这般调兵遣将,是想在陵州练兵?”
徐凤年点头道:“既然是一场猫抓老鼠的嬉戏,老鼠太肥猫太弱,也没关系,反正被驱赶着出力的猫崽子多,在头顶游曳盯梢的鹰隼也多,那只老鼠总有打盹懈怠的时候,本世子就是要关起门来慢慢耗死他,先是层层阻截,先让他无法快速游荡推进,如果他想痛下杀手,一次次杀光殆尽再撤,那就得有陷入大规模甲士围杀境地的觉悟。陵州出动军伍里的大量斥候,配合老游隼和新鹰士,无非就是拦一拦这只一品身手的老鼠,如果连这都做不好,死了也就死了。他们身后站着的都尉校尉,还要被本世子迁怒斥责。这次练兵,不管那对主仆是否杀人如麻,肯定都要死人。陵州官场没杀人,本世子也憋了口怨气,省得幽凉两州的将士误以为本世子只会动嘴皮子不动刀。”
徐偃兵笑道:“殿下,我身上这个陵州副将,还是早些拿走,光是听到殿下这般九曲十八弯的官场门道,徐偃兵就头疼。”
徐凤年一笑置之,笑问道:“徐叔叔,给讲一讲一品四境?”
徐偃兵笑了笑,“光讲没用,殿下要是吃得住打才行。”
徐凤年眼睛一亮,“那就不骑马,跟徐叔叔跑着去青蛇郡东风郡接壤处了?”
徐偃兵不置可否,手中普通长枪一扫而过,仓促应对的徐凤年双手在枪身上一拍,结果被当场砸落下马,身形飘落在十几丈外,徐偃兵高高跃起,同时抬臂一枪,一枪丢掷而出,气焰雄浑,好似割裂天地。
但这名武夫身形竟是比那一枪更快到达狼狈的殿下身前,一脚踏在殿下格挡左臂上,殿下再度倒滑出去,恰好被那根划出一道弧线的长枪枪尖所指,腰间那柄北凉刀铿锵出鞘,堪堪挡下这一枪之威,就被握住枪柄的徐偃兵一个抖腕,枪花绽放,徐凤年凄惨得只能一退再退,可谓险象环生。
黄小快被这一幕惊吓得脸色苍白,以为这厮是刺客,正要调动兵马解救世子殿下,坐在马背上稳如泰山的韩崂山平静道:“无妨,下令继续前行。”
第130章 扛刀入北凉
六百骑都穿过了大半个青蛇郡,珍珠校尉黄小快仍是没有见着世子殿下的身影,有点沉不住气,若是殿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一个小小陵州校尉,提头去见大将军也赔不起这大罪啊。不过有陵州副将韩崂山好言安慰,黄小快只能压下满腔烦闷,毕竟韩将军还有个大将军十几年贴身扈从的殊荣身份,对清凉山王府大小事务知根知底,这才让黄小快宽心几分。北凉不缺董越骑这样坐享荣华富贵多年而迷失本性的将领武夫,但像黄小快如此感恩戴德恪守本分的老实人,也一样不少。春秋战事落幕不过一代人的光景,北凉这栋大宅子,有北边的北莽蛮子院墙外虎视眈眈,勉强还算是户枢不蠹,许多人还记得住自己或者是父辈身上那股子战火硝烟的血腥气味。
一摊酒肆,外边风雪如诉,鹅毛大雪簌簌落,年纪差了一辈的两名男子相对而坐,要了两壶极难入口却很能暖胃的烧刀子烈酒,各自慢饮,酒肆内酒客寥寥,桌上搁了一杆无缨长枪,让酒肆掌柜漫天要价的心思也浅了几分,能在北凉道上堂而皇之携带兵器的江湖好汉,都不简单。掌柜捂着手,不禁多看了几眼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公子哥,看着不像是穷苦人家,怎的在酷寒时分这般寒碜装束出门,就不怕冻死街头吗?这直娘贼的撒泼老天爷,那可是每年冬春交际都有熬不过去的可怜人。
这一路被拾掇得凄惨无比的徐凤年喝了口烈酒,通体舒泰。对面徐偃兵缓缓说道:“百川入海,万流归宗。练剑练刀练枪,到头来也就是锻铸那一股形神意气,不过这类措辞说好听点那叫提纲挈领,说难听也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可是不说又不行。徐偃兵当年离开师门闯荡江湖,正值师兄王绣与春秋剑甲的李淳罡在江湖上高峰对峙,听了许多赞誉,其中有一句是独占春秋三甲的黄龙山所说,‘可笑世人见识短,不知其中剑气长’,是讲述那李淳罡剑意充沛举世无匹,一剑出鞘就是气冲斗牛的恢弘气象。起先听着只当是有些文采的溢美之词,后来真当自己由金刚步入指玄,才知晓此言并非无的放矢,招数不论是繁琐至极还是返朴归真,都要在神意二字前退避三舍才行,而天下神意种类细分下来,不计其数,如你我脚下的驿路,有许多条,其中又以剑意一路最为引人注目,因为走在这条路上的剑士,实在太多,成就了群峰迭起的景象,犹如一条绵延不绝的龙脉。武人养意一事,就像官场上的养气功夫,实则如出一辙,先前徐偃兵跟殿下提及剑意二字,并非要简简单单让殿下弃刀练剑,而是有老剑神两袖青蛇和剑冢养育飞剑的雄厚底子在,境界跌了,跌得不过是那内力,不妨碍意气高楼平地起,尤其是殿下在桃腮楼斫琴有悟,人猫韩生宣能够以指玄杀天象,便是他的指玄感悟,数遍天下高手,仅次于邓太阿一人而已,这才让他号称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我辈武夫生死之战,不是名士清谈争辩,咱们只会怎么不择手段怎么来。为殿下所杀的西蜀草堂主人,就是例子,纸上谈兵起来,恐怕能算陆地神仙了,可在真正血水里锤炼过的拔尖武夫面前,不值一提,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稀烂。都说寒门不出贵子,温柔乡也出不了一流高手,这些人行走江湖,哪怕起点很高,花哨得很,不懂也不屑那些不合章法的野路子,对上同境高手,只有被羞辱的命。若非如此,生下来就有名师和秘籍的他们得天独厚,怎就走不到江湖鳌头?殿下让徐偃兵倍感欣慰,就在于那趟北莽之行,把自己放在必死之地上,慢慢打熬境界,走得跌跌撞撞,可一旦到手,那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不像许多江湖世家名声鹊起的晚辈后生,手里秘籍无数,可曾有一本半本是他们自己撰写出来的心血?一辈子亦步亦趋,步人后尘,如何成才?我徐偃兵当初离开师门,一来是外姓子弟,不愿跟师兄王绣争什么,二则也是不愿自己坐井观天,想亲眼见一见外边江湖的风土人情,亲眼见一见出世入世的各路神仙,这些年跟师兄韩崂山喝酒聊天,他也说入江湖晚了,才会滞留指玄境界多年,兴许这辈子都无法跻身天象,当年师父四名嫡传弟子,天资最高的不是我,也不是王绣,而是一个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的吴金陵,他九岁入品,十二岁就已入二品,十七岁入金刚,天纵奇材,几乎比肩当时破境之快堪称天下第一的李淳罡,可至此之后,跟王绣争夺师门掌门,经历了一场生死战,惨败告终,就失去了满身意气,跌境不止,终日酗酒,就在这个天气里,醉死在街上。”
徐凤年笑道:“挺可惜的,否则咱们北凉就多出一位登顶巅峰的大宗师了。”
很少多愁善感的徐偃兵感叹道:“江湖江湖,每次石子投下,起了湖水涟漪也好,激起江水巨浪也罢,肯定都会有人淹死在里头,指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吴金陵若是像那龙虎山天师府的赵凝神,如今比我徐偃兵的境界只高不低。”
徐凤年摇头道:“有些人旁观江湖还好,可是天生不适合在江湖上混,这就如同朝堂上的那些状元郎,其实没几个能混到二品大员,没几年就被风流打散,远不如那些普通的进士及第。”
徐偃兵点头道:“不信命不行,尤其是侥幸入了天象境界后,才知道虚无缥缈的气数之说,绝非先辈用作唬人的荒诞言辞。”
徐凤年一口饮尽碗中烧酒,放低声音说道:“先前斫琴有悟,思来想去,也就是悟了来去两字。”
徐偃兵兴致浓郁,放下酒碗笑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徐凤年双手插袖,望向窗外风雪凌厉,眼神飘忽,悠悠然说道:“我曾偶然与王仙芝一战,谈不上如何酣畅淋漓,王老怪到最后关头撑死也就是七八分气力,这之后我独处荒野,也不知是出窍神游还是走火入魔,反正先是陆续在脑海中退散了山川河岳诸多天下事物,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好似天下尽握手中,却能够随意弃如敝履,比起人间帝王还要来得指点江山。然后身无一件外物,百无聊赖,又将那些退散之物一件一件取回,只是这一散一取之间,对我而言,一开始就只是个看客,并无抓住什么。直到桃腮楼帮人斫琴,记起斫琴所求的不平而鸣,加上当时所见宋念卿第十四剑,隐约感知到这地仙一剑归根结底,是在为谁鸣不平,而我当年做了许多一掷千金败家底的荒唐事,如今也不过是一件一件捡取回来,但我要鸣不平事,却不是为此,而是当时神游万里多地,收敛思绪前的最后一处,是置身九天云霄之上,恍惚之间,像是看到蛟龙翻腾,行云布雨,更有许多位仙人正襟危坐,位列仙班各处,不论云卷云舒,他们始终手持鱼竿,无线无钩,却高高坐于众生头顶,一次次甩起鱼竿,钓起了天下丝丝缕缕的气运,尤其是北凉之上,提竿次数尤为频繁,而那引吭高歌的仙人背影,我分明熟悉,却偏偏记不起是谁。我有不平不得鸣,如何是好?所以我很想知道,若咱们头上,真有人上人,有没有法子去试一试斩龙杀仙人,才算解气!”
哪怕是境界修为深不可测的徐偃兵,听到这种口气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疯癫言语”,也有些瞠目结舌。
徐凤年猛然起身,望向东方,“悬停在东海武帝城外的春秋一剑,终于动了。”
……
东风郡以东是折桂郡,一位风度翩翩的黑裘公子哥骑马缓行,一柄白鞘长刀横在肩上,双手懒洋洋搭在剑身上,随着马背起伏不定,腰间玉带插了一把折扇,意态闲适。身边有一名扈从没有骑马,身形矫健,跟在一人一马后头撒脚狂奔。
俊逸公子哥骤然停马,回首望向遥远东方,那健壮扈从小心翼翼询问道:“公子,那北凉世子终于按捺不住了?”
公子哥如女子纤细白皙的十指轻轻敲打刀鞘,好似温柔安抚鞘中名刀,笑容迷人,啧啧道:“还没呢,不过隋斜谷那人那剑可算都吃饱了,准备跟王仙芝一剑决胜负。”
扈从咧嘴笑道:“公子,若那世子殿下果真宰了提兵山山主第五貉,可就不是善茬了,公子得小心些。”
公子哥白眼竟似女子媚眼流转,“掌嘴!”
好心提醒的扈从立马噤若寒蝉,一耳光狠狠拍在脸颊上,当场就把嘴角拍出猩红血迹来。
这才心满意足的公子哥继续策马前行,自言自语道:“世人都说武当上任掌教洪洗象是斩魔台齐玄帧的转世,我呢,跟那些被齐大真人所斩的叔叔伯伯姨婶们,勉强都算是亲戚,即便他们辈分跟我相当,可年纪摆在那里。洪洗象不知为何自行兵解,既然那姓徐的跟武当山有一份大渊源,我不找他的麻烦找谁的麻烦,等本公子收拾了徐凤年,在北凉呆上一两年,差不多就可以遥领执掌逐鹿山了。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娘们骑在头上,这滋味不好受。本公子从没有女上男下的癖好,先让她跟徽山轩辕青锋斗出个结果再说,实在不行,我亲自去一趟逐鹿山清理门户也未尝不可,虽说单对单,仍然不是那婆娘的对手,可带上数千铁骑,捎带百位大内高手,便是那王仙芝,也能寻一寻他的晦气了。这魔教啊,迟早是本公子名正言顺的囊中物。”
扈从嘿嘿笑道:“公子便是坐龙椅也能坐得稳当!”
公子哥双手松开刀鞘,刀鞘旋出一个大圆,以他这一人一骑为圆心,十丈之内雪花都给碾碎得稀稀拉拉。
扈从耳中清晰听到马上公子哥讥笑一句,“乐章,你好歹也是位金刚境的高手,还从人猫手底下逃过一劫,有点风骨好不好。带你这样的蹩脚货色出门,很丢人的。”
那扈从满脸谗媚笑道:“在公子身边,跑腿打杂就是天大的荣幸了。”
公子哥撇嘴一笑,“看来我从顾剑棠那儿学来八成熟的方寸雷,就把你的脊梁骨都打折了。”
扈从使劲点头称是。
公子哥仰头望着漫天风雪,一脸无奈,“江湖无趣。”
第131章 上乘剑术
黄小快的六百骑都要进入东风郡,仍是没能见着世子殿下的身影,哪怕陵州副将韩崂山仍是老神在在的镇定模样,这位珍珠校尉也在马队停歇洗刷马鼻的空隙,偷偷让一名心腹斥候返回陵州州城禀报军情,黄小快不知董越骑在内其他几名校尉是否如此,反正他在城内有一只老甲鱼与他常年保持秘密联系,每年都能“巧遇”撞上几面。在暗处远望的韩崂山收回视线,瞧见那精锐斥候突骑远去,心中对黄小快多了几分欣赏。韩崂山的武道修为远逊名声不显的同门师弟徐偃兵,不过韩崂山自认无望登顶江湖,就将更多志向放在了边疆沙场上,这些年在大将军身边耳濡目染,对北凉格局也有了几分独到见解,天时地利人和,北凉地利一项,一直广受诟病,但是在韩崂山看来,北凉地狭贫瘠,民生不振,但这种弊端,未尝不是一种幸事,市井乡野有个“穷出力气”的说法,北凉四面树敌,无形中也造就了北凉百姓的勇烈民风,相对富饶江南,生长在穷山恶水的北凉人,真可谓人人彪悍不畏死,若非如此,北凉边境上哪来的丰富兵源?再骁勇善战的士卒,丢到了衣食无忧不见硝烟的安稳地方,消磨意气军心十几二十年,也就称不上什么悍卒了,这也是广陵王赵毅不如燕敕王赵炳的重要原因,广陵道位于朝廷版图的腋下之地,燕敕道却是如同那朝廷的右足,得天天行走,跟南疆蛮夷打交道,一个人的脚底板自然要比腋下肌肤要来得皮糙肉厚。韩崂山知晓自己只需等到殿下离开陵州,就要上位成为北凉道幽凉陵三州之一的实权将军,离阳王朝正三品的品秩,与刺史徐北枳分掌军政大权,况且他这个将军暂时只像是打理北凉后院的人物,可等到那个欺师灭祖的师侄陈芝豹离京就藩西蜀道,就是一场不亚于边境血腥杀伐的同室操戈,对于叛出师门的陈芝豹,身为师叔的韩崂山谈不上如何记恨,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师兄王绣死得也不是像外界设想那般憋屈冤枉,韩崂山想到这里,哑然失笑,若是加上当年那个不幸夭折在金刚境的小师弟吴金陵,他们这一门,接连出了枪仙王绣、相较大师兄犹有过之的徐偃兵、他韩崂山指玄境、吴金陵和新儒圣陈芝豹,以后说不定还有个接过手刹那枪的青鸟也要跻身一品,短短两代人两个辈分,就涌出了六名一品高手,这可比什么父子两状元一家三榜眼什么的阵仗,还来得声势浩大了,离阳加上北莽,也就吴家剑冢与棋剑乐府能够并肩屹立江湖。韩崂山想着是不是去请殿下拉出王家这杆武术大旗,指不定能吸引许多江湖高手进入北凉投身王家,以后北凉军旅未尝不能出现一个校尉都尉满地走的王家枪“王党”。
六百骑在东风郡略作停脚,兵马不入城,原地驻扎休憩整顿,黄小快仅是让十几精骑护驾那辆马车,找了家上等酒楼以便让那位女子更加舒心些,黄小快不在官场上蝇营狗苟,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与那些对不起身上北凉甲胄的同僚为伍而已,既然这名女子跟殿下关系深厚,而他们又不急于赶路,乐得顺水推舟。只是好事多磨,当黄小快在风雪弥漫的城门口见到马车身影,后头除了他麾下身着便装的珍珠骑兵,不知怎么勾搭来了一大群当地骑士,逃不过鲜衣怒马纨绔公子见色起意的庸俗路数,还有一大帮江湖门派子弟蜂拥而至,黄小快在马背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这帮兔崽子竟敢劫胡劫到殿下头上了?那几名熬鹰斗犬的膏粱子弟也有眼力劲儿,猛然见到这辆马车驶向佩刀披甲的黄小快这边,立即勒马,赶忙吩咐身边帮凶不要胡乱造次,只是有几骑纵马狂奔,忙着给城里那几位公子抢娘子找乐子,一时间来不及停下马蹄,等到那驾装饰简朴的马车跟黄小快等将卒相距不过二十步路程,才察觉到情况不妙,正要调转马头,高坐马背上的黄小快眼神阴戾,摆了摆脑袋,身边一名膂力在珍珠骑军中出类拔萃的弓箭手面无表情,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挽弓激射,砰一声,羽箭破空而去,透颅而出,钉入雪地,驿路旁一堆惨白积雪,瞬间被这股鲜血泼出一堆鲜红。其余两骑江湖子弟恨不得坐骑没能多出一双马蹄,仍是被一一射死,无一例外都是给一箭穿透头颅,当场死绝。
在北凉辖境,谁敢跟实打实军功傍身的将种比试豪横跋扈?
黄小快面无表情夹了夹马腹,胯下那匹枣红骏马小踏前行,摘下腰间北凉刀,用刀鞘指了指为首一名披裘的公子哥,那厮脸色阴晴不定,终于鼓起勇气缓缓策马出列,正要自报家门,把他爹的杂号将军说出来,以免被这名身披校尉甲胄的外地武将给大水冲倒龙王庙。
黄小快已经不冷不热说道:“陵州将军已经传令陵州六郡上下,不许五骑以上结伴当街快马,违者,初犯押入刑房鞭笞五十,再犯不论家世,父辈连坐,三犯就地处决!”
那公子哥心中不以为然,不过眼下三人命丧当场,又看到这名校尉身后兵强马壮,陆续有骑兵,不像是一般行伍,只能乖乖嘴上赔笑道:“这位将军,小子顾润德今儿是初犯,这就主动去衙门投案自首,还望将军息怒。”
黄小快停顿了一下,问道:“你叫顾润德?东风郡洗武将军顾云石是你何人?”
公子哥心中一喜,忙不迭说道:“正是小子家父,不知将军是?”
黄小快阴森森笑了笑,收起北凉刀放回腰间悬挂妥当,抬起手臂挥了挥。公子哥愕然之间,就又有一箭于风雪中激荡掠至,正当他自以为无缘无故横死在家门口时,眼前一花,浑身颤抖,艰难咽了咽口水,瞧见那心狠手辣的外乡校尉身边站着一个陌生年轻人,手里握着那根原本应该索命的羽箭。珍珠校尉黄小快迅速下马,不光是他,所有珍珠骑兵都同一时间下马站立,站姿如一杆杆插于雪地的标枪,毕恭毕敬,眼神炽热。黄小快没有喊出身边世子殿下的身份,只是见到那只呆头鹅竟然胆肥到坐在马上没动静,就要怒而拔刀亲自杀人,破败衣衫远院不如顾润德华美昂贵的年轻公子摇摇头,把羽箭往后高高一抛,恰好丢给那名神箭手,对终于回过神滚落下马跪拜在地的顾家大公子温言笑道:“听说过你顾润德,以前跟一群雁州来的外地纨绔起过争执,把他们收拾得挺惨,事后放话说不管是谁,敢到咱们北凉撒野,你见一个就往死里教训一个。可怜你爹为此跟一位雁州将军私下赔了好些银子,顾大公子,不知你这两年还有没有这份骨气了?”
顾润德抬起头,脑子急转,一边在肚子里猜测这人身份,一边给自己打圆场找台阶说道:“有的有的,这都是跟咱们世子殿下有样学样,殿下说过同样是当纨绔子弟,敢把矛头对向外地的爷们,才能说是在纨绔这个竞争激烈的行当,当出了宗师境界。这回是顾润德莽撞,打肿脸充胖子,想着给那位雍容夫人护驾一程,万万不是想做那抢人的恶劣勾当,只求着能让马车里的夫人安然离开。”
顾润德一直在察言观色,当他看到那人笑着点头,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放下,听到那同龄人嗓音醇厚微笑道:“今天就算了,回城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吱一声,城中策马,只准等同于常人奔跑,五骑以上当街扰乱百姓,不说什么撞人,只要一经发现,就按照新颁下的规矩惩治,若有衙门胆敢包庇,一律剥掉官身,流放边境卫所,以前可以银子通神,以后不管用了。对了,顾润德,记得跟你爹顾云石说一声,我以前小时候经常偷他的酒囊,这位洗武将军若是还记仇,去凉州跟我讨要便是。至于你顾润德,如果有心不当祸害乡里的小纨绔,就投军好了,我给你跟身边这位珍珠校尉求个情,算是帮你开个后门。”
顾公子啪一声,重重磕头在驿路地面上,“参见世子殿下!顾润德谢殿下洪恩!”
顾润德可是知道他这个爹,这辈子最大的荣光,那就是给北凉王当近侍都尉那会儿,跟年幼的世子殿下有过这段香火情,这些年东风郡谁不知道洗武将军成天把这桩小事挂嘴上,有意无意把这个当一面天大免死金牌?否则以顾云石因伤早早退出北凉军的浅薄底蕴,哪里能让郡守大人刮目相看,次次私人酒宴不但一次不落下主动递贴邀请,还乐意把他老爹一个早已过气的杂号将军奉为座上宾?顾润德始终跪地不起,直到那位不像什么陵州将军更不像世子殿下的年轻人骑上一匹马,率领那支骑军快速消失在视野,这才满怀后怕地缓缓起身,顾润德擦了擦额头冷汗,因祸得福了,犹豫了一下,跟城内头等帮派的哥们说了要拿出八百两银子厚葬三人,那家伙其实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惹上了那个渐渐在北凉道上立起滔天威势的世子殿下,别说什么抚恤银子,不被满门抄斩就万幸,这会儿哪里还敢伸手要那狗屁银子,八百两是一笔巨额钱财不假,可那也得有命花不是?一向吝啬的顾润德越是坚持要给银子,这位混江湖的兄弟就越是胆战心惊,误以为顾公子这是要耍弃卒保车的官场手腕,顾润德难得大方一次,见那哥们一副死了爹娘的晦气表情,也就作罢,拍了拍肩膀,皮笑肉不笑道:“刘哥,兄弟我这回得了殿下的青眼,以后就是披甲佩刀的北凉武人了,虽说多半不在东风郡厮混,不过你们黑水帮那些来钱的脏活,兄弟总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别误了我的前程啊。”
第2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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