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登山求学把佩剑放在竹篓里的北凉将种世家子稍加打听,当场就怒了,几乎是跳着跃过很多士子的头顶,投入了战场,一下子就把劣势局面给扳回来了。
那个曾经在上阴学宫负责讲经却喜好兵学的大儒,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有辱斯文,非但没有厉声呵斥,反而笑着拈须,席地而坐,对双方那些拳脚功夫进行精彩评点。
敢来北凉的外乡士子,如果没有点血性是没有这胆识气魄的,所以这场架打得愈演愈烈,很快就有人见血,既便如此,也无人退缩,先是那些慕名而来的将种子弟作为北凉一方的援兵加入战场,他们的出手,很快就引发了所有书楼内北凉士子的共鸣,纷纷起身,向书楼后方“沙场”狂奔过去。然后很快也有外地士子以离阳各道各州同乡身份抱团,前去助阵。那名大儒仍是不着急,眼睁睁看着坐着的读书人越来越少,许多小胳膊细腿的士子也起身冲了过去,就算不打架,也会在外围鼓吹造势。
徐凤年出手帮了本地人几次,只不过极有分寸,只是帮他们挡下一些出手过重的招式,其中一位将种子弟的狠辣撩阴腿也给他悄悄扯住领口往回拉了几步。
到最后,书楼后方战事告一段落鸣金收兵,双方气势汹汹对峙,大眼瞪小眼,随时准备开始下一场大战。徐凤年当然是站在本地士子这一边,身边有个幽州将种门庭的纨绔子弟嘴角渗出血丝,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扭头对帮他挡下一拳头的徐凤年笑着说道:“哥们,刚才谢了,回头下山请你喝花酒。这帮龟孙子,老子早就看不顺眼了……对了,我叫杨惠之,射流郡的,到了郡内,报我的名字,保管你万事太平,当然,别做杀人越货的勾当,这种事情连我都不敢做……”
洞主黄裳闻讯赶来,跑着进入书楼,怒喝道:“书院是读书人修齐治平之处,你们成何体统?!有力气打架,去投军北凉边关!”
黄裳也不看那泾渭分明的两帮人,对那名老神在在的大儒讲师轻声叹息道:“薛稷,你也不稍加管束。”
那叫薛稷的大儒笑了笑,伸手随意指了指身后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字画,“我们读书人,不怕道理讲不通,就怕不讲道理。心平气和是讲,大打出手也是讲,总比憋在肚子里等着以后秋后算账来得好,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多年后,在官场上位高权重的教训官小的,官小的欺负不当官的,不当官的就只能去欺侮老百姓,岂不是太可怕了?还不如今天大伙儿打完了架,把气给消了,也就能坐下来继续说道说道了。洞主,我这不是等着他们打不动了,静下心来,我才开导劝解一二嘛。书楼内这些半桶水,平时一个个晃荡得厉害,不吃过亏,是不会记事的。”
黄裳哭笑不得,无奈道:“老薛,你啊你啊。”
黄裳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个身影,顿时心头一震。
现在北凉官场可都是在等着看各大书院的好戏,黄裳对于文人议政一事,是绝对持有支持态度的,可是对于“山上”书院内对边关军务指手画脚导致“山下”民心动荡的苗头迹象,老人不是没有忧虑。虽说当初北凉王答应了他和官府不搀和书院事务,也放话准许书院绝对不会因言获罪,甚至庇护读书人不受兵戈之灾武人之辱。但是黄裳心底还是不太相信年轻气盛的北凉王真能当个甩手掌柜,何况此时的确是书院“闹事”在先。所以当青鹿洞洞主看到徐凤年出现在战场之中,顿时透心凉,难不成徐凤年要上纲上线?北凉的读书种子还未扎根,就要半途而废?
黄裳不愧是硬骨头,越是心凉,越不肯退步,他走上前几步,对徐凤年直言不讳问道:“北凉王来此,是要兴师问罪?是要关闭书院?是不许北凉读书人读书?”
徐凤年摇了摇头,看了眼那幅字,平静道:“我原本只是想来看一看,看了就走。不过现在放心很多,墙上那幅字,是‘千秋大事,最费思量’。”
徐凤年环视四周,微笑道:“希望各位读书人,好好思量,思量之后,声音才重。你我共勉。”
徐凤年面朝那名讲学大儒,对其轻轻作揖,“这个道理是先生教的,徐凤年受教了。”
薛稷本该也本想赶紧起身还礼,但是不知为何,那一刻,这个在上阴学宫郁郁不得志的老儒生,硬生生把屁股放回蒲团,直起腰杆,不言不语,承受了这一揖。
在年轻北凉王和洞主黄裳离开书楼很久后,薛稷仍是纹丝不动,老人最后低头伸手在蒲团外的地面上摸了摸,“谁说北凉土地里,只出骑马披甲的将种,出不了读书种子?”
薛稷面对那群至今还没有缓过神的年轻读书人,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神态意气飞扬,“你们都坐下。我薛稷今天最后就讲一讲如何思量,才是我辈读书人该有的思量!”
第170章 珠帘,铁甲(下)
青鹿洞书院的山长黄裳独自为徐凤年送行下山,两人下山途中言语寥寥,黄裳是因为气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年轻藩王不是来青鹿洞山麓跟他的学生们秋后算账的,那么黄裳也就无的放矢了,总不能还得寸进尺,跟徐凤年再多要一些地方衙门官吏的交椅,清凉山对于赴凉士子担任各州郡县的要职,已算极为大开方便之门,黄裳的脸皮再厚,也开不了这个口。徐凤年愈是沉默,黄裳就愈是忐忑,临近山脚,老人叹了口气,苦笑道:“王爷,你这刀子总搁在老夫脖子上,又不干脆利落砍下,也不痛痛快快抽走,老夫浑身不得劲啊。要不然,给个痛快话?实在不行,我就说句心底话,换个人来当这青鹿洞山长,书院就像一块庄稼地,好不容易有了点好苗子,王爷要是觉得我打理不好,那就换上一个听话的,千万别迁怒那些才冒尖的稻秧苗子。”
徐凤年没有停步,缓缓说道:“先生,你多虑了。书院士子议论北凉军政,没什么不妥,天底下的事情,只有不辨不明的,没有越辩越浑的。”
黄裳如释重负,点了点头。
徐凤年继续说道:“但是你们作为山长和授业恩师的前辈,要因势利导,不能冷眼旁观,我不是要你们帮着北凉边军说好话,因为那没有意义。我希望在我北凉扎根的读书人,都明白一件事情,他们能够之所以指点江山,是因为边关前线上每天都在死人,是那些死人和也许即将战死的北凉边军,让北凉境内不起一缕狼烟。无论他们在沙场上是胜是负,他们总归都没有半点错。当然,骂我和清凉山或者是北凉都护府调度不当和谋划有失,没有问题,不过若是抱着隔岸观火且幸灾乐祸的初衷,这样的读书人,北凉从来都是敬谢不敏,大可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点盘缠清凉山还是掏得出来的。”
黄裳脸色重新凝重起来,徐凤年看了老人一眼,淡然笑道:“总觉得别人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总以为经世济民舍我其谁?读书读书,是养浩然正气,不是养那戾气傲气的。我自己就是过来人,整天怨天尤人,举目四顾皆不平,心胸积郁更难平。也许先生这辈子没经历过这个历程,所以我这才专程来一趟青鹿洞书院,多嘴几句。”
黄裳半信半疑,“当真只是说这几句话?”
徐凤年笑道:“对于书院士子谈论边关军务,堵不如疏,我会让官府给各地书院赠送几套陈芝豹编写的《武备辑要》,你们不妨让熟谙兵事的大儒名师牵头讲解,先搞清楚我们北凉的凉刀、枪弩和马政历史,弄明白我们北凉到底是如何具体治军的,再来言谈边军大事。”
黄裳感慨道:“好一个堵不如疏。”
黄裳犹豫了一下,补充道:“王爷这件事做的……漂亮。”
黄裳是出了名的吝啬溢美之词,这种溜须拍马的活计,实在是难以启齿,可见这次徐凤年登山拜访书院,确实让老人很是满意。
徐凤年笑着自嘲道:“技术活儿,当赏?”
心中没了芥蒂的黄裳也言语放开许多,“黄裳只会治学,敢说不出五年,便会让离阳对北凉的文章经学刮目相看。”
徐凤年上马临行前,对黄裳说道:“清明前夕,还请先生带着书院士子书生前往清凉山碑林,到时候会有一场祭酒。”
黄裳愣了一下,沉声道:“理当如此!”
离开青鹿洞山,三骑疾驰途中,吕云长问道:“师父,咱们现在是去北凉都护府,还是去正在打仗的虎头城?”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回大雪龙骑军,其它别管。”
余地龙喊道:“师父,我想去虎头城杀蛮子!”
徐凤年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地龙,你和云长一起去流州,去青苍城暗中护着杨光斗和陈锡亮,如果真有大战发生,你们可以自己看着办,我准许你们自作主张。”
在一处官道岔口上,吕云长惊喜交加,搓手道:“师父,那咱们现在可就要分开啦。”
徐凤年嗯了一声,不忘提醒道:“云长,到了战场上,盯着点你师兄,别让他杀红了眼什么都不管不顾。总之,你们谁都不要死在流州。你们真正的沙场,是以后的江湖。”
余地龙咧嘴笑道:“师父,等我还完大个子的债,再有人头军功,师父,赏银可别忘了啊,我还要寄送给裴姨的,她造四合院等着好多银子要用呢,总不能让裴姨跟外人借钱赊账不是?”
徐凤年笑骂道:“小小年纪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行了行了,真有那一天,北凉边军少不了你一颗铜钱的。”
吕云长哈哈大笑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嘛!”
余地龙扬起拳头,急眼道:“你骂谁是娘们?!皮痒了不是?帮你捶捶?”
徐凤年在驿路岔口停马不前,笑望着追逐打闹的那两骑背影,猛然鞭马前行。
昔年锦衣少年郎,怒马扬鞭凉州城。
……
惊蛰已过,临近春分时节。徐凤年单骑沿着戒备森严的凉州北边驿路来到怀阳关,此时不仅仅是北凉战事渐重,天下乱象已现,广陵道东线在寇江淮撂挑子辞去主帅归隐田园后,由西线年轻主帅谢西陲兼任东线主将,与在朝野名声鹊起的离阳青壮将领之一的宋笠,在一旬内连续大战了三场,先前用兵如神大败阎震春铁骑和杨慎杏蓟州精锐步卒的谢西陲,在又一次被西楚朝廷寄予众望后,竟是连战连败,连败连退,曹长卿领衔的西楚水师也终于不再按兵不动,不得不开始向下游推进,为了给陆路上的谢西陲减少压力,开始与广陵王赵毅的水军对峙。而南疆燕敕王赵炳起十万精兵,浩浩荡荡向北进发。与此同时,南征主帅骠毅大将军卢升象和数万南京畿大营兵力缓缓南下,跟南疆大军南北呼应,朝廷形势一片大好。而顾剑棠坐镇的两辽边线,在袁庭山在蓟北打出一个开门红后,与蔡楠都是顾剑棠心腹大将的唐铁霜,也在东线上主动出击,斩首六千北莽首级,为此离阳皇帝下旨,由唐铁霜赴京替补上卢升象的兵部侍郎一职,这名有“虎贲悍将”美誉的南下入京,恰好赶在兵部另外一位侍郎许拱前脚踏入两辽的之后,故而在榜眼吴从先与离阳新棋圣“十段”国手范长后并称“先后入京”后,又有了龙骧将军许拱和虎贲悍将的“龙虎屯兵”的说法。
离阳朝廷的蒸蒸日上,民心大定,越发衬托出西北的动荡不安。据传北凉道在失去幽州葫芦口卧弓鸾鹤两城后,关外最后一道屏障霞光城也摇摇欲坠,而凉州关外最北的虎头城也是岌岌可危,更加让离阳百姓感到失望和愤怒的是一个小道消息,幽州葫芦口号称戊堡林立,能挡下北莽铁骑十多万,可是都说北莽由杨元赞领军的三十万兵马,打到现在,如今不减反增,兵力竟然增加到了三十五万。离阳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自然而然会有揣度,那北凉蛮子是不是投靠了北莽蛮子,否则天底下哪有这仗越打人越多的道理?
怀阳关以北、龙眼儿平地以南的虎头城,一直有“独占鳌头”的说法,在徐骁手上在这座雄镇大城里安置了多达三万兵力,骑军近万,步卒两万多,无一不是善战老卒。加上又有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座军镇作为依托,在这一线之后,还有以锦源、清河、重冢三大关和玄参、神武两城作为两翼的防线。这之后才是大雪龙骑军,顾大祖的步军和何仲忽的骑军。不同于幽州葫芦口的被动挨打,凉州以北除了虎头城的死守,柳芽茯苓和都护府所在的怀阳关,都具有出动出击的骑军实力,也正是拥有这种灵活机动的强大战力在后方游曳支援,让当下虎头城的守城充满了人人坦然赴死的慷慨壮烈。
当徐凤年在一队白马义从护送下走入都护府议事大堂,褚禄山正在和徐渭熊还有骑军副帅何仲忽等人讨论战况,看到徐凤年到来,也没有什么客套寒暄,徐凤年便顺势毫无凝滞地加入其中。褚禄山当然不可能全然不顾徐凤年这位北凉王,稍稍帮忙做了一番概括,“虎头城刘瘸子口气大,说他就算孤军守个一年半载也没问题,要我们柳芽茯苓和怀阳关三支骑军接下来一切出击,都建立在虎头城能够力保不失的前提下,甚至在关键时刻,虎头城的一万精骑可以随时出城作战。现在我们就在算计董胖子的那十多万董家私军步卒会怎么用,又会在何时起用,迄今为止,北莽攻城的兵力还都是姑塞州的边镇兵马,给他们捣鼓出来近千架投石车,三百一批,轮番昼夜攻城,也就是看上去很热闹,刘瘸子说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如今虎头城守军就根本不理会那些故意恶心人的夜间投石了,该吃吃该睡睡,军心和士气都没问题,让我们放宽心。”
褚禄山说到这里,忍不住轻声笑道:“所有军队,都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恨不得死了几十人就把战况说得危如累卵,就数咱们北凉边军是异类,生怕‘爹娘’担心,就算给打得满身是血,也要咬紧牙关扛下。”
褚禄山继续说道:“柳芽茯苓两支骑军已经各自主动出击过两次,战果不大,但是迫使北莽没敢放开手脚围城而攻,否则给那千架投石车全线拉开,别说打虎头城,就是打太安城也很有气势。在此期间,北莽出动一支人数三万的轻骑,试图截击柳芽骑军,给咱们怀阳关找到机会,他们没能打出围城打援的效果,反倒是被我们轻松宰掉了六千骑,如果不是董卓让人接应,咱们还能多吃一万人。我们骑军向北推进到虎头城一带,人手一颗蛮子首级齐齐丢掷出去,王爷你是没看见前线上那帮蛮子的脸色,跟憋了好几个月没能拉出屎来。”
徐凤年会心一笑,问道:“杨元赞在幽州那边具体战损是多少?”
老将何仲忽爽朗笑道:“在葫芦口内,已经过五万了,加上王爷和郁鸾刀带着幽骑的成功拦截,别看他们增补了东锦河西两州的十余万军镇兵力,其实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那两州兵源本该是给两辽东线的,结果这么早就用上,在北莽内部存在很大争议,都在骂那位南院大王拆东墙补西墙,已经有人建议兵权交由拓拔菩萨。如果不是太平令给他挡下,董卓就有可能卷铺盖滚蛋了。”
徐凤年看着沙盘,点头轻声道:“咱们先不急着打那种一锤定音的大胜仗,一点点耗掉北莽的耐心就可以了,沙场一直是庙堂的延伸,我们争取这场仗在祥符二年的年末,成功打到董卓丢掉南院大王,就算我们北凉赢了。接下来的整个祥符三年,可以轻松很多。”
徐渭熊悄悄点头,赞同徐凤年这个分明有“无过是功”极有保守嫌疑的说法。
褚禄山看了眼沙盘上的虎头城,“那么这就得先保证虎头城不失,不让董卓喘气。”
徐凤年平静道:“所以就算刘寄奴和虎头城不管守不守得住,都得守!传话给他,以前虎头城是用来做那种幽州葫芦口的大戊堡,如今不一样了,他可以死,但是虎头城绝对不能丢。因此每当虎头城有失守态势时,不论用什么方式,都必须立即让都护府知道,然后我们就算用上锦源清河重冢和玄参神武五支兵马,也要为他们减缓压力。甚至连那一万大雪龙骑和八千重骑兵,在关键时刻都可以一并用上。”
何仲忽和几名功名显赫的老将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在北凉既定方略中,在损耗一定北莽兵力后,幽州葫芦口三城所有戊堡都可以丢,而凉州以北关镇城池也可以丢,不存在不计代价死守到底的情况。
为了一个董卓,值得吗?
顾大祖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默默推敲战局和权衡利弊。
何仲忽下意识望向北凉都护褚禄山,北莽南院大王曾是他的手下败将,照理说褚禄山最该反驳这个提议,但是何仲忽眼中的褚禄山,没有言语,而是双手十指交错在腹部,视线在沙盘上快速游弋。
在这种连褚禄山都不开口说话的时刻,大概也就只有徐渭熊敢出声了,她皱眉道:“虎头城的定义做出更改,整个凉州防线就要随之变动,这对后方陵州的影响极为巨大。”
徐凤年回答道:“就算徐北枳掏空整座陵州和陵州周边地带,也会让凉州粮草运转无碍。”
顾大祖自言自语道:“战于国门之外吗?虽然这是我顾大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但对于之前都在不遗余力扩大纵深的北凉来说,真的合适吗?”
这肯定是徐凤年第一次在边关事务上表现出一种毋庸置疑的强硬姿态。
都护府内气氛格外凝重。
徐凤年突然问道:“袁统领当时跟要走了我穿过的那具铠甲,说是都护府的意思?”
徐渭熊脸色古怪。
褚禄山嘿嘿笑道:“本来是想摆在这座大厅里的,看着气派,后来又一想,就让人送入虎头城了,刘瘸子又送给了别人。”
徐凤年一头雾水。
褚禄山收起笑意,道:“给我们第一个战死的北凉将军穿上了。”
徐凤年低头看着沙盘,“我知道,是虎头城的马蒺藜。当时在城内院子里,他坐在最后头,因为骂过我,不敢见人。”
第171章 葫芦口筑京观
大厅内除了徐凤年和徐渭熊,以北凉都护褚禄山,骑军大统领袁左宗,副帅周康,和步军副帅顾大祖这四人官位最高权柄最大,对于徐凤年提出要竭力死守虎头城,褚禄山和袁左宗暂时都没有表态,竟是周康和顾大祖最先有了争执,后者在春秋战事中以提出天下形势论,以及提出南唐务必要战于国门外作为“保国”方针而著称于世,但恰恰是看上去进攻意识极强的顾大祖有了异议,不同意北凉边军倾边关之力帮助刘寄奴的虎头城死守到底,反而是鹧鸪老营出身的周康赞同徐凤年的观点,顾大祖根本不顾及徐凤年就在当场,毫不留情说道:“这种仓促做出的战略变更,比起临阵换将更加祸害北凉边军!军国大事,岂是儿戏?”
周康也争锋相对说道:“水无常势,兵无固阵,伺机而动,有何不妥?”
在反问此之外,周康又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言语,“想我北凉当年制定幽凉凉州的用兵方略,大将军和李义山都还在,那时候的初衷仅是设想北莽会经由北凉和蓟州两条路线南下中原,北莽蛮子只将北凉当作一座固若金汤的大城,就算不可能直接绕城而过,也只是在此安置五六十万兵力掣肘我北凉边军,而非今日举国攻打幽凉流三州的糟糕局面。策略和规矩是死的,我北凉将士则是活的!凉州十多万边境骑军更不是吃素的!”
周康一口一个“我北凉”,以及提及北凉早年军政和边境骑军,这位老将军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你顾大祖一个晚来的外人,但也不过是当上了步军二把手,北凉以骑军为尊,凉州更是如此,那么你顾大祖就在此时此地“识趣”一点。其实军伍和朝廷差不多,不但按资排辈,而且讲究出身,在北凉像那些从步军体系进入骑军阵营的校尉将领,就少不了白眼和长时间磨合。北凉边军中对徐凤年一手提拔上来的顾大祖,自然不可能没有半点非议。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说话。顾大祖也没有当场翻脸,不过脸色也算不上多少好看,冷声道:“本将只是就事论事,没谁否认我北凉边关骑军战力不行,只不过拥有强大的战力,不代表我们领军带兵之人就可以肆意挥霍,沙场战事,恰如棋盘厮杀,只会下力棋的国手,哪怕一时一地治孤甚至是屠龙成功,就全局而言,仍是得不偿失。本将不希望北凉军是一位空有十段国手力量、却只有六段棋手眼光的棋手。北凉如今手握四州,四州又有数以百计的城池、军镇、要隘和雄关,拿虎头城单单一子来决定过百棋子的存亡,是不是需要多加权衡?”
周康啧啧道:“这口气,我怎么听着像是陈芝豹在说话啊?”
顾大祖终于怒色道:“你这周鹧鸪!今天我顾大祖就当着周大将军和北凉王的面,把话撂在这里,北凉军根本就不该全盘否定陈芝豹,连北凉王都明确提出边军之中不该禁止《武备辑要》,为何独独在你周康的凉州骑军中不得出现一本一卷?!周康你要学钟洪武做那油盐不进的边军山头不成?你看我不顺眼这么久,我看你不顺眼的时间也不短了!”
若是平时,骑军主帅袁左宗会当个和事老,甚至会略微帮衬些顾大祖这个“外人”,大致意思就是为了一家团圆,他这个如同当婆婆的在儿子跟儿媳吵架的时候,帮儿媳才是真的帮儿子。只是今天既然徐凤年在,袁左宗也就安安心心练习闭口禅,轻松养神。褚禄山这家伙更是一肚子坏水,笑眯眯看着两位副帅在那里面红耳赤,饶有兴致看着热闹。
徐凤年平静道:“有资格在这里议事的,头上官帽子也都有三品二品了,是该把话都说开。不过虎头城一事,可以查漏补缺,但死守一年的决定,不会更改。”
这句话是对顾大祖说的,然后徐凤年对周康说道:“陈芝豹的那部《武备辑要》不要禁,周将军你回去以后,带头抄录一卷,包括都尉在内,校尉和将领都不能免去,抄完了以后寄到北凉都护府,我亲自审阅,谁找人代笔,或者是谁不肯抄写,我直接去你军中跟他好好谈,如果还谈不拢,再让他去幽州当步卒。”
周康一脸苦相,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道:“王爷,那部书十多万字啊,一卷也有将近万字,这会儿战事正酣,要不然等得空了再说?”
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那咱俩先好好谈谈心?要不要顺便喝点小酒,再让我二姐做点下酒菜?吃饱喝足了,周将军也好上路去幽州。”
周康赶紧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回头我这就挑灯熬夜抄书去,手底下那些校尉都尉,一旬之内保管都一字不漏抄完。”
等到步骑两位副统领离开都护府前往各自帅帐所在的城池,袁左宗微笑道:“原来是各打五十军棍啊。”
徐凤年忧心忡忡道:“周康是挨了五十棍,但是顾大祖可能会觉得自己挨了五百棍子。”
袁左宗问道:“那需要不需要喊住他,私下谈一谈。顾将军不是那种冥顽不化的人物,只要道理说得通,老将军听得进去。”
徐凤年有些无奈,“但问题在于我没信心说得通,到时候反而火上浇油,只会让顾大祖更加坚持己见,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我故弄玄虚,顾大祖不清楚我葫芦里卖得是仙丹妙药还是狗皮膏药,捏着鼻子也就能照做了。”
徐凤年看着大厅内只有二姐、袁二哥和褚禄山三人,苦笑道:“现在都是自家人了,终于可以不用辛辛苦苦假装高人风范了。”
褚禄山除了看周顾两位老将军的笑话,视线更多放在沙盘上。其实这位北凉都护大人,文治武功两事一直为赫赫凶名掩盖,始终被整个中原朝廷所轻视和低估,尤其是在中原老一辈人物相继逝世后,褚禄山只有偶尔因为那次千骑开蜀而被人说起,比起燕文鸾、陈芝豹都要逊色许多,甚至不如在公主坟一役中大放光彩的袁左宗,当时对于官不过四品的褚禄山出任北凉都护都感到十分震惊。不过北凉军自身和死敌北莽都并不惊讶,由此可见,离阳朝廷普遍对北凉是何等漠不关心,是何其眼不见心不烦。褚禄山有一句话在北凉边军高层中流传甚广,从这个死胖子第一眼看到沙盘后,他就如痴如醉,早年不管有无战事,都喜欢盯着各国各地的沙盘怔怔出神,没人知道这玩意儿有啥看头,还是有一次王妃吴素问他,褚禄山才给出真相,说了句“跟看书一个道理,读书百遍,其义自现”。后来中原定鼎,徐赵“分家”,褚禄山在北凉的家中,就有不下百件大小沙盘,传言最大一件独占整座楼,一楼没有立足之地,想要看沙盘,得直奔楼梯登上二楼去俯瞰。
褚禄山看了看沙盘上凉州最北的虎头城,又瞥了眼幽州葫芦口最南的霞光城,轻声开口道:“虎头城不是不可以守一年,我想到一个理由,也许可以说服顾大祖。”
第4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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