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卿?”我脑子里酒醺醺,一时没能理解。
“董圣卿,董贤,代称子瑕你。”小骚包道。
“子瑕?”我脚步晃悠悠,一时没反应过来。
“弥子瑕,卫灵公的男宠,代称圣卿你。”小骚包继续道。
在一棵数人才能合围的老槐树下,我停步,把手里的小子提到眼前,一手使劲捏着他的肥脸,“你是哪家的小毛孩,毛都没长齐,竟知道卫灵公与弥子瑕,汉哀帝与董贤这两对分桃断袖的鼻祖!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敢揩本官的油,让你知道什么叫真风流。”
他对我眨巴眨巴眼睛表示兴奋与好奇,我夺过折扇,扬了扬手就把他抛到了几人高的树丫子上,嘿嘿笑了。
“呜……骗人……说要风流的……呜……”小骚包趴在树丫上四爪紧紧抱着树干,一动不敢动。
“嘿嘿!这就是风流,有风刮过,一会你就屁滚尿流。”我摇着扇子,满意地回去了。
回到酒席上,我一面摇头感慨世风日下连垂髫小儿都知道分桃断袖的典故,一面唏嘘喝酒人心不古。又喝得醉醺醺时,几个太监慌里慌张地到处跑,我抬头正瞧见后宫沈昭仪面容焦急地到老狐狸身边耳语什么。
这杏园宴乃是宴请百官,后妃怎跑到这里来了?众官员交头接耳,我瞧见谢沉砚与晏濯香同时向我看来,我睁着迷离的醉眼正准备向他们示意,一个太监匆忙跑来我身边,急道:“顾侍郎,方才有宫女瞧着您带着晋王玩,可知小殿下在何处么?”
“晋王?”我撑着头思索半晌,道:“不认识。”
太监急得要哭,扯着我袖子,“顾大人,此事儿戏不得,晋王不见了,昭仪娘娘急得不行,圣上险些动了怒,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我晕乎乎的,没大听清,琢磨着想睡一觉。
“顾爱卿!”一声龙啸。
“臣在!”我反射性地高呼。
“据说方才晋王与你在一处,吾儿现在何处?”老狐狸威严地立在我跟前,责问于我。
老狐狸的龙威激得我清醒了几分,前后联系思索后,我眼皮狠狠一跳,哆哆嗦嗦拿折扇指向偏园的方向,“那、那边……树、树上……”
众人哗啦啦奔了去,我在酒案前冷汗涔涔。
“贤弟这是怎的了?满头的汗……”漆雕白俯身来瞅我。
我一把拉住他袖子,哀嚎:“漆雕兄要救我啊!”
片刻后,老狐狸抱着一身尿水一脸泪水的小骚包回到宴席上,沈昭仪一面拭泪一面忙着让太监传唤太医。
众官员惊诧地侍立一旁,我抬起视线望了一眼,小骚包在老狐狸怀里也正抬起脑袋朝我看来,颤巍巍的手指向我指来。我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声落地。
“顾浅墨!”老狐狸一字一字几乎怒吼。
我疾行几步扑通跪下,“臣臣臣有罪……”
“晋王如何到树上去的?”老狐狸几欲喷火烧死我。
沈昭仪怒视于我,等着我的回答,众人也都等着我道明原委。我瞧见漆雕白一脸焦急,谢沉砚一脸凝重,晏濯香一脸沉默,常老儿一脸暗爽。
我咬咬牙,愧悔道:“是臣臣臣送送晋王上上去的……”
周围一片抽冷气的声音。
梨花带雨愈发娇媚动人的沈昭仪恨不能扑到我身上咬死我,捏着手绢的纤纤玉手指着我发抖,“反了反了!小小门下侍郎竟敢如此,来人,拖出去笞三百!”
我跪在地上,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不可!”两人异口同声。漆雕白与谢沉砚竟同时撩起衣摆跪到了地上,“圣上息怒!昭仪娘娘息怒!”
杏园里,百官噤若寒蝉,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没有判断力,在皇帝与后妃的盛怒之下,更是无人敢出言——除了跪下的两人——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
“你们也想谋逆不成?”沈昭仪怒目。
我看了眼老狐狸,此刻他眉峰紧锁,面如寒霜,不知是什么意见。小骚包晋王挥舞着两只胖手,从老狐狸怀里爬起来,继续朝我挥动手爪,由于身体被老狐狸束缚住,便呈现一幅挣扎的模样,忽然身体一阵抽搐,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齐儿!”老狐狸大惊失色。
沈昭仪险些晕倒,幸有身旁侍女扶住,“快宣太医!”
杏园内所有官员都神色紧张,几个老臣吓得也快晕倒。禁军立在我身后,打算将我拖走施以笞刑,见状也不知所措。
几名老太医匆匆赶来,把脉的把脉,取针的取针。我望着这番情形,心里的预感愈发不妙。果然,没多久,一名太医抖着汗水急促道:“回禀陛下、昭仪娘娘,晋王殿下乃是中了夹竹桃之毒,恐、恐有性命之虞……”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我想我脸色肯定也好不到哪去。沈昭仪在晕倒之前还不忘指挥护卫,“把这个逆臣贼子打入死牢!”
老狐狸一心求医,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漆雕白和谢沉砚纷纷瞧着我,却都说不出一句话。晏濯香始终处于沉默中,修长的身形衬着儒雅紫衫,飘逸而疏离。
禁军毫不含糊将我拖走,我放弃了挣扎,翻着眼皮看也许是最后一眼的杏园天空。
被拖出芙蓉园时,门口的两个禁卫官见我被人架得倒退着出来,惊愕地瞪大了眼。我被拖得有气无力跟他们打招呼,“二位军爷,告辞了!”
※☆※☆※
被人毫不客气扔进天牢后,我还没有辨清方位,四下的蟑螂老鼠纷纷逃窜,看着它们从我衣服上路过,我闭了闭眼,再睁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方才竟压死了几只蟑螂。
蟑鼠遍地潮湿阴冷的天牢,我还是第一回进,毗邻的几处监牢内,被关押的犯人毛发几乎覆盖了满脸,衣衫褴褛,身上的臭气蔓延到了四下,他们见我这副狼狈模样,无不幸灾乐祸。
对面看不清容貌的一个胖子尤其兴奋,趴在监门上冲我喊着:“犯死罪了吧?哈哈哈!凌迟还是腰斩?年纪轻轻就入了死牢,有趣!有趣!哈哈哈……”
另几处囚犯也纷纷附和,“死罪!死罪!有趣!有趣!哈哈哈……”
我转身几步,在监牢内走了几圈,吓得好几窝老鼠夫妻别离儿女逃窜。每个监牢都几乎一模一样,内里一张木板床,一张散着臭气的破棉絮,再加只马桶。我挽起袖子,揭了棉絮裹到一边,腾出了半张木板床,拿手在上面一拭,一瞧,满手的灰。
抬头望向牢狱高处的小窗,几朵悠然的白云飘过,几只欢愉的鸟儿飞过。我叹了口气,转身坐到木板床上。
当夜,迷迷糊糊我就睡着了,又梦见自己回到了昆仑,抱住玉虚子大腿抹眼泪,“师父呀,您无比可爱的徒儿就要赴黄泉了,再也找不着这么大酒量的人陪您喝酒了……”
翌日还没睡醒,就听见狱卒似乎在说,“38号,有人看你来了!”
我翻个身,还没醒,又似乎听见耳朵边有人说,“大人,你……你受苦了……”
☆锒铛入狱,天牢一游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盖了什么东西到我身上,又把我的头抬起来,上身靠在什么地方,又往我嘴里喂了些什么。熟悉又清爽的气息包围着我,与监牢内**的气息迥然两判,于是下意识抓住那清爽的气息,紧紧挨着。
昏睡中,好似有狱卒来催促,有人赔笑着道:“军爷,我家大人乃门下侍郎,素来受圣上眷顾,眼下只是一时犯了些错事,待圣上念起以前种种,只怕就要放我家大人出去了。您通融一二,留我照顾我家大人,他日必重金酬谢!”
狱卒好笑道:“什么门下侍郎,入得天牢便是死囚,管你什么大人!探狱时间已过,再多耽误,连你也下狱!”
我身边这人继续笑道:“我家大人染了风寒,若是病情加重,日后圣上提审时,我家大人人事不省,只怕圣上怪罪下来,各位军爷都不好交代吧?”
“这个……”
“再给我半个时辰,这五十两银子,军爷若不嫌弃,可买酒吃。”
“那、那好吧!”
聒噪终于停止了,我长长舒了口气,睡意又渐渐加重。一夜都没睡踏实,此时竟得了片刻的舒坦。一面入睡一面被人继续灌了什么东西喝,喝了几口,甚苦,遂一把将其推开。
“大人,苦也得喝。你为官这几载,哪有总是甜的时候?伴君如伴虎,你虽官至三品,也依旧是朝不保夕。杏园毒杀皇子之罪,可如何脱得了干系?”
“夹竹桃……”我一把拽住他袖子,觉得心口闷得慌,“府里的夹竹桃……”
“府里我会彻查的。圣上命三司会审此案,短时间里,大人还是要继续在这里受苦了,哎……”
“小骚包……”我继续拽着他袖子,昏昏沉沉如梦中呓语,“晋王……”
“晋王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目前尚未清醒过来。圣上已冷静处理此事,沈昭仪却是闹得厉害,不肯放过大人。”
我梦见小骚包又活蹦乱跳,边往我身上爬边喊圣卿,我将他按到地上,醉醺醺道:“董贤算什么,难道我顾浅墨不比董圣卿强?”
“大、大人……”有人在我身下骨骼僵硬。
我又梦见小骚包两条手臂将我箍住,喊我子瑕,我大怒,整个身体压将下去,凑到他鼻子尖,醺然道:“弥子瑕算什么,难道我顾浅墨不比他强?”
“他们、自然比不得大人……”
这时,一阵锁链声,牢狱大门似乎开了,有人走进来。
“你、你们——”来人嗓音惊恐,气氛凝固开来。
“谢御史?”我身下的人连忙要将我移开,“误会,误会!”
我不大乐意了,小骚包竟敢将我掀翻?我一个翻身,再度将小骚包压到地上,挑衅道:“再叫我圣卿啊叫啊!让你见识见识本官的厉害!什么董贤弥子瑕,哪里及得上本官!”
我还在继续挑衅,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被我压住的小骚包模样有些改变,他极力将我从上面移下,同时对另一人急道:“谢御史!谢大人留步!留步!……我家大人染了风寒,发烧说胡话,您不要误会!”
我累得不行,被人放倒在床上,听见一阵脚步声去而复返。
“什么?染了风寒?”来人疾步到我床边,还拿手探了我额头,“怎不唤大夫?”
“天牢内,生死皆由命!”某人慨叹,语调极为凄惨。
放在我额头上的手抖了一抖,“杏园一案由三司会审,几日后便要提审顾侍郎,此事马虎不得。……再者,岂可由天命!来人,传大夫!速来!”
监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谢御史,我家大人平素虽有些……风流旷达……咳……不拘小节,但绝无谋逆之心,更不会毒害皇子,此案大有蹊跷,御史大人明鉴啊!”
“我也相信顾侍郎不会做出此事,但,晋王遇事前一直与顾侍郎在一起,晋王也是顾侍郎给……送到树上的,晋王所中夹竹桃之毒……据闻,侍郎府上多有桃花栽种,种种线索都指向顾侍郎,实在、大不利!”
“三司会审,届时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合力彻查,望谢御史念在……念在与我家大人同朝为官的份上,还我家大人一个清白!梅念远在此拜谢了!”说着,我家总管声音的人似乎向另一人行了大礼。
“不敢当!”某人沉默一阵,似乎是忍不住问,“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梅总管如此忠心,实在、令人敬佩!……梅总管在顾侍郎身边有些年头了吧?”
“念远三年前与大人相遇于西市。”
“如此。”某人又沉默了一阵,不知想些什么。直到监牢外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谢御史,大夫传到!”
之后,我被人折腾了许久,摸脉,喂药……
我又昏昏欲睡。
※☆※☆※
再醒来时,头脑略有些胀,之前一直嘈杂聒噪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晓得是不是做了一个聒噪的梦。睁开眼睛,骇然发现木板床上的破棉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柔软舒适盖上去不冷不热的波斯毯。我忙闭了闭眼睛,捧着脸揉了揉,再看,还是波斯毯!下了床,又骇然发现地上的蟑鼠之流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怪了个哉的!
我寻觅了一阵鼠兄,不得见。走了几步,趴到牢门上,与对面那位仁兄视线交汇,我不计前嫌只想弄明真相,遂冲他招手,笑眯眯道:“嘿,在下姓顾,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在、在下姓王,家中排、排行第二……”不知为何,这位仁兄目光有些躲闪,不复当日我初来时的桀骜之气。
“哦,原来是王二兄,幸会幸会!”我隔着牢门抱了抱拳。
“不、不敢当……”对面王二神色有些惊恐似的。
我正想问他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听狱卒喊道:“38……呃……顾顾侍郎,大理寺少卿来探!”就见漆雕白足下生风一路飘到了牢门前,后面还跟着我家总管。
狱卒给开了门,漆雕白一踏进监牢,就将两道眉毛深深皱了个川字,在我身前身后连转了三圈后,一把拉住我,同情道:“贤弟怎能居如此陋室!”
“没被砍头就不错了,还谈什么陋不陋室。”我执着漆雕白的手,拉他同我坐到我简陋的木板床上。漆雕白对着我长吁短叹,我也感叹自己流年不利,家宅不得安生,朝中也如履薄冰。
“贤弟府上怎的了?”漆雕白耳朵极灵,倏地一下就抓住了要点。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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