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是开了口:“各派僧团皆需与女众间隔,郡王与贫僧详说女子,是否要代为引荐比丘尼?”
“并非,是……是她告诉我,看不上凡俗子弟,说要寻个出家之人相守。”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了这句,先是撇开眼去看窗外的熙攘街市,似是被艳阳鼓舞般,又迅速转过头,毫不回避地看进僧人的眼底。
道岳先是一愣,继而有些明白过来‘相守’的含义,不是一同修行学法之意,而是俗世那种结发百年。
“……”第一回 听女子特意要嫁僧人的,道岳难得失笑,感慨了句:“倘若应了她,便六根不净,也算不得佛门中人了。”
他十三岁亡国亡家,同母亲幼妹一起,被秘密送往大凉国都。母亲为了放走他们兄妹,在路上的驿所放了一把大火……那夜过后,朅末国的死士告诉他,幼妹萨妲葬身火海,而母亲,入宫后,便被大凉皇后缢杀。
那时风雪催逼,他对着故国的方向,在莽山的山崖上跪了一夜。第二日负雪翻山,去了闽宁寺剃度。
九年过去了,道岳已经能面色无恙地回想过去。如今听闻凉国公主的荒谬愿望,只是越发觉着,凉国江姓皇室,大抵便是深入血脉里的邪秽了。
“还有没说完的呢。”听出他语意所指,江小蛮半撑了身子,几乎同那蒲团只剩了一掌的距离,“我、我那族妹,法师,其实我那族妹,她直言倾慕于你!”
马车正穿行过一座宽阔虹桥,熙攘的人声水声和着日阳依稀传了进来。
车内却安静无言,空气都似凝结了一瞬。
虽然还未亡国前,道岳是朅末王后独子,才貌品性皆是翘楚,可那会儿他年齿还小,男女之事上,实在是一窍不通的。
人生于世廿二载,这是他第一回 ,听闻有女子恋慕自己。
从未经过的事,便是高僧大德,也难免会于刹那之际,心摇思量。
尤其不知为何,分明传信的玉真郡王是个少年郎,可道岳对着他那双兔子般的杏眸,心口没来由地一撞。
口诵佛号,他不以为意地拨了拨念珠,阖目淡然:“何敢辱没皇室声誉,郡王慎言。”
隔了小窗的素色纱帐,斑驳柔和的光线就这么泼洒在他的眉峰眼尾,一点点雕纂出那起伏峻绝的轮廓。
“没有没有,她是认真的!”江小蛮摆着手索性在车内站了起来,她更加直白地着急补充,“族妹在杜县有封地千顷,虽不是最富的乡县,造寺建塔绰绰有余了。”
马车驶过城门,路面开始变得颠簸起来。
见道岳依旧阖目,江小蛮稳住身子,继续着自己的游说。话说开了,便越发不再保留什么了。
“她也同寻常的贵女不一样。”她斟酌了下,认真沉思着喃喃道,“相貌虽比不上法师你……可她脾气颇好,人也算有趣,还会自个儿做点心吃呢。”
帘外赶车的那个胡人耳力颇好,已是听得在腹内暗笑,扬了鞭子将马儿赶得飞快。
车内的江小蛮说完了,可面前蒲团上的人始终都再没睁开过眼。
一阵猛烈的颠簸,晃得她差点站不稳身子,僧人却还是不动如山。江小蛮忽然难过极了,可当她看到软垫上的鹫鸟掀了下眼皮,显得温驯困倦,突然便绵绵密密地生出了些炽热的念头——她想要的,从来都是拼尽全力。
这么想着,却是越发放软了声音。
“法师,你若是贪恋……哦不不,坚守佛法,那也无妨。成婚后,过上几年,她也能陪你参悟修行……”
“你过来。”低沉温润的嗓音终于打断了她凌乱的絮言,道岳面色平静,恍若未闻,“车马不稳,过来坐好。”
“法师,你们小乘部众,戒律灵活,也有许多居士在家彻悟的吧。”
额角清凉,道岳伸手将一块伤药敷在了她头上。
他僧袍宽大垂落,这个姿势,让江小蛮有种被环围着的错觉。
心若擂鼓得接了手去按着,可下一瞬,僧人的话,却叫她气息骤散。
“郡王佑妹心切,然江河枯竭,山川倒转,贫僧宏愿不改。”
不是难改,可能,或许……这话如擎天石柱,说得分毫也动摇不得,是斩钉截铁地表态拒绝了。
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像是映刻着苍山翠木,这一刻,却是坚定笃定得几乎没有人气。
江小蛮眉尖弯起,定定地深看他两眼。
“停车!”她忽然无所谓地将伤药朝小几上一抛,起身掀帘,头也不回地留了句,“城内还有些事,我便不同法师入山了。”
车外,阿合奇意味深长地勾唇看着小道士远去的身影,屈膝坐回赶车的位置,一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出口却是肃然:
“《武备图》是复国的命脉,此人或许是唯一的路径。浮提耶沙·帕勒塔洪,呵,道岳法师,你是真的被佛法蒙了心吗?”
第5章 .兽夹痛痛痛痛痛=-=
一束热烈秋阳撒入车内,隔着挑起的帘幕,两人对峙着无言。
慢慢的,阿合奇收了那玩世不恭的笑,神色严肃起来。
道岳两指一翻,按停了不断拨捻着的墨黑佛珠,他唇角微扬:“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郡王,犯了凉国皇帝命格的不详人。要说用途,恐怕还不如个校尉散骑有用吧。”
阿合奇古怪地哼笑了声,带了些玩笑恶意地回道:“提耶,阿哥!你难道忘记九年前说过的话了?照我看,那小郡王说的若是真话,便是还俗去娶妻也没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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