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谢郢衣像疲惫了似的吐出一口气,他失笑失神:“是郢衣……妄想了。”
他向窃天族老磕首三下,撑膝起身之际,寂静的室内再次响起沉哑玄的苍老声音。
“那姑子……不可留。”
不动声色的杀意倏地紧攥住了谢郢衣,他浑身一寒,他知这不是针对他,却仍旧猛地发问:“为何?”
石床上的身影在光影之下,尘灰如星,落在他满头银发之上,像初冬的一道霜,流水般的岁月无情地在他那绛紫色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他像摆放在古朴悠久殿宇之上沉默的雕塑,没有慈眉善目,没有佛道宽和,有的只有石头做的冷酷心肠。
“白马子啻拥有帝印,吾族暂不可动,然……是债终须得还,这世上但凡还有一丝白马氏血脉的可能,皆需由巫族殆尽,此乃吾族之誓死宏愿,郢衣……此事不可违,天不容情,吾道……亦不容情。”
这一刻,谢郢衣忽然觉得心很旷,亦很冷,像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前路一片白茫无限。
他有冲动地向族老问一句,若债终须得还,那巫族呢,巫族可曾欠下无辜之人的债?
——
藏经阁
陈白起一路垫着脚尖翻找竹册,南昭国的文字与语言与九洲其它人地方的人文是不同的,按理来讲她应该是不懂的,可她却也不奇怪自己认识字,她虽失忆了,连带着智商也被削减,可系统讲过,属于她身体的本能还在。
这具身体的本能……
陈白起一直以为她这具身体是一具正常的南昭国人,如常人轨迹般的生长起来,识字、懂母语是正常的,但实则一个被冰封了十几年的人,醒来后对世间的一切却该是懵懂无知,如初蒙的幼生,何谈生存本能。
但事实上,陈白起却在这具躯体上没有感到什么滞涩阻碍,就像一具被锻造巅峰的空壳只待一抹恰当合适的灵魂注入,便可一遇风云便化龙。
只是如今的陈白起并不敏锐,并没有注意过这些,她只是曾不解过这具躯体为何会没有任何感情记忆的痕迹遗留下来,“她”的心很空,宛如一座空城。
小手扒拉扒拉一阵,终于让她找到了一部分有用的资料,她站久了便嫌累,直接捧了一堆比她头还高的册子放下,盘腿坐在草蒲上,弯下颈项,卷开册子指着一字一字地读。
她认真的逐字研读,遇到不懂其义的便暂略过,可低着脑袋看久了,觉得脖子酸,于是变幻姿势,双腿一蹬便半趴下来,翘起的小腿一晃一晃的。
窗棂洒落的光线一点一点浸透她迤逦的衣裙,她面如莹玉,睫毛弯弯,这种年纪的稚弱与纤美十分惹人。
而站在书架后方,被书架纵横切割线的阴影处,有一道停驻已久的身影,他目光寂静恒久,光线交错,时光流转,既像像山涧石晶壁上滑落的冰水,透澈见底,又像林间深晦诡谲的斑驳陆离。
少女蹲趴在那看了多久的书,他便站在这里看了多久的少女。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着,直到少女像看到什么惊异的事,一双冶丽的桃花眸瞠大,蓦地翻身坐了起来,她面色惊异地轻呼了一声,捧起手中一卷泛壑的卷册举高。
“原来……巫族跟白马氏竟是这样一种的关系啊。”
自她醒来后,从一些片章取义的消息中自我理解,她一直以为白马王室与巫族双方历来便是仇敌,很仇很仇的那种,但从这册子上所记载的历史来看,在百年之前这两族氏的关系却不是这样针锋相对,反而是……君臣和睦?!
南昭史记上曾提到过一个惊艳四野的人物,此人亦是南昭国的开国元勋,甚至死后与开国王一并陪葬于昭陵。
若此处要拿用一句话来形容开国王对此人的器重,那便是:吾肉可为卿用者,当割以赐卿,况子女玉帛乎?
而此人便是巫族先祖——夷夫。
可陈白起翻了许多典册都找不到对于夷夫更详尽的事迹,好像是被人故意抹去或隐藏了。
但通过旁侧事例来看,夷夫对南昭国亦是忠心耿耿,他一生为开国王东征西击,拓土开疆,而巫族亦是历代辅助君上的贤臣内阁,其浓重的痕迹在历史洪流中绝不可磨灭。
“后面,该是怎样一场惨烈变故,才会上百年来都人人称道的臣君,变成如今这不死不休的局面?”
少女稚嫩懵懂的脸依旧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但那沉吟平静的语调却是有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感觉。
暗处的少年,半垂落鸦羽睫毛,勾唇似笑了一下。
如今变成这样一种局面,当初谁错与谁对都已经不重要了。
双方都只知,那埋骨的坟,血流的河,总归是需要活人的魂来祭祀才能够安息的。
只是这一场百年来延续的君臣博弈,最终会谁胜谁负,且是看看谁更技高一筹吧。
——
星稀月朗,城墙连绵石板沿街铺阵,斜洒若银霜的月光连雪光都显得温柔了几分。
在回去的路上,陈白起好像一下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或许是知道了一些事情,也或许是脑袋一下充斥了太多她无法理解的事情,她抿了抿红唇,望着白马子啻,雪稚小脸少了几分白日的讨乖,多了几分挣破迷
雾的清醒:“阿兄,你会像今日一般一直保护我吗?”
白马子啻牵着她小巧软绵的小手,不知何时开始,他不抵触她的触碰了,或许是在他将她变成独属他的那一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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