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那个腰间别两把剑,不费吹灰之力便大杀四方的玉揭裘不在了。
他所做的只是攥紧那狐狸皮。
见他死都不放,被激怒的心情水涨船高。有人抡起了武器。
被重击后脑时,最先感到的是麻痹。两眼直冒金星并非这时候才起,连日连夜的饥饿与乏累早已令他昏沉。因不适而呕吐,可除却内脏没有任何事物能从口中挤压而出。
他这次是真的不动弹了。
瘫倒在地,面无表情。没有生气的眼睛睁开着,一只手仍弯曲,将狐狸皮塞在身下,好似护住巢穴的野兽。
有虫蚁爬上他的手肘,攀过臂膀,停驻在他空洞的眼黑上。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士兵早已散去了。务农、打鱼的人们背着锄头,手拎木桶经过,议论纷纷,有胆大地靠近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玉揭裘从干燥的口唇中叹出一口气。有人断定,那便是他的最后一口气。
趁着夜里,有人去翻他身上的东西。那身外袍绣样精美,看着值几个钱。他身上也有些盘缠,都是从前一文一分攒下来的。
他们都搜了走。
直到他们翻到他身上那把刀柄刻着花纹的短刀。
一只手倏地抬起来。
身为凡人,玉揭裘该是死了的。可恰如一语成谶,九尾狐的言语显灵,她送他走之前说了一句“好好活下去”,他便没那么容易毙命。
但这苏醒又吓到了对方,于是,镰刀劈了下来,一个不慎,便剜进他的胸膛。玉揭裘一声不吭,继续抱住兽皮,任由自己的血洒溅了满怀。
他们将他视作妖魔鬼怪,报了官,将他捆绑起来,搁置在烈日下暴晒,寄希望于他能灰飞烟灭。
在这途中,夺走那匹狐狸皮是最难的。
他不愿放手。
他们齐齐上阵,一些人压住他,另一些人去取狐狸皮。玉揭裘闷声不响,分明先前也未落泪,可如今,却有血如雨注,静谧地、凄美地下坠。自始至终,他不曾嚎啕,只任由血布满一触即溃的脸。
他想,她为什么非要离他而去呢?
是他不够讨她喜欢吗?是他可怜还装得不够好吗?要怎样才能讨她欢心呢?
渺茫动荡的过去里,曾有谁教过他,要讨人喜欢,便笑一笑。于是他笑了。可笑比悲恸还艰难。光是牵扯嘴角,便能教他一败涂地的心分崩离析。
他原本是能继续攥住她的。那是她最后的东西,即便他们用刀背砍他十指,他也不会放开。
可是,他听到了撕碎的声音。
玉揭裘像被烫到一般抽回手。
有生之年,他竟然这么害怕。怕她消失,怕她什么都不留下。狐狸皮飞快地被他们撤走。他彻底一无所有了。
那样的感觉也只是一瞬间。
边境的城终究只是州。
州中话事的见了他那把剑,疑心是鼎湖宗的人,却不能笃定。只得让消息传到都城去,等更高位子上的人拿主意。原本要将他收监,可妄动又怕有后患,索性先遗留在原处。
乡民可不知道上头人做的决断,也想不到有何隐患。他们将他绑在荒废园田的一棵槐树上。疏忽中甚至忘了取走那把短刀。
此时此刻的玉揭裘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离从前那个令人羡艳的修士有着天差地别。他一蹶不振,终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却也不会死去。不过,同样算不上活着,只是宛如行尸走肉。
时不时的,偶尔他也会从口鼻中渗出血来,又或者有气无力地用头撞击树干,仿佛纾解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苦难。
成人要劳作,也就只有孩童与老人有空闲。
有老人觉得他吓人,因此从不靠近。但也有古怪的老人,不知听信什么传言,远远也来瞧一瞧他,看他什么时候死。
孩子就没那么谨小慎微了。他们唱着歌,照常在这一带玩。听了父母教训的,起初也怕,后来也不管了。他们拿石块扔他。玉揭裘没有反应。于是他们胆子也大了。
石块划伤他眉骨,却会渐渐愈合。不过,这已经比最初那时候慢得多。
那句“活下去”大抵很快便不会再奏效。
孩子们扔更多的石头过来。他不说话,也不反抗,伤害他的感觉,与拿刀去刺被褥、用手掐死蜻蜓没什么区别。
有个孩子的手被划伤了,却兀自还说着话走近。
那是玉揭裘到这之后第一次说话。他说:“离我远点。”而这把那些孩子吓得一窝蜂退散。
旨意从都城传来,他像一件死物,被运送离开。这次连短刀一并被收走。
崖添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国,身为一国之君也未能立即抽出身来料理此事。
御书房中,作为国君的祁和君正与两名文官和须伦军统领商议此事。四人中,一人思索着决策,三人待命,其中须伦军统领身兼君主叔父,到底有班辈在,稍显得随性些。
“你们怎么看?”祁和君握住那把剑,用尽全力,却也无法出鞘。
剑原本是碧色,如今却泛着乌青。
从上头的剑穗来看,绝非俗物。差钦天监请老道看过了,也断定千真万确出自鼎湖宗。
可这送来的人,可不像是有仙缘的。
论气息,倒更近似妖魔。
文官之一提议:“若是大王疑心,要么索性杀了,以绝后患。道士也说了,除了微薄的妖力,他身上一无所有,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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