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身退,并不是每一位谋士都能做到,只因这一退舍弃的便是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那般大的诱惑,没几人能够说放弃就放弃。
“寡人之国家是大夫之国家。寡人之人民是大夫之人民。正欲与大夫分国共治。今若撇我而去。是皇天欲弃越丧孤也。老大夫岂得言去。”戏台上的勾践方作挽留,就有人高声传报,“西施美人到了——”
楚玄稍稍转眸,就见戏台一侧款款步入一个身穿水色褶子的高挑美人,那美人螓首蛾眉,眼波如流水繁星,一频一笑皆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那是姬渊收的那位小徒弟,几年过去,他出落得越发俊美,虽及不上姬渊的举世无双,却也足以让他在芸芸众生间脱颖而出。只见他水袖款摆,婉转唱道:“回首姑苏。欢娱未终。树梢留得残红。国恩虽报尙飘蓬。犹恐相逢是梦中。靑山路。绕故宫。不堪淸漏往时同。浮云尽。世事空。错教人恨五更风……”
楚玄怔怔地凝视着戏台上那西施,恍惚间回忆起了很多。他回忆起十年前飒飒落雪里那一场初见,回忆起四年前在这曾是大墨府的花园里,那人向他跪下请求承诺的身影,回忆起两年前的雪夜,那人乘着一骑白马唱着古老的战歌为他北上北疆……
他听见戏台上范蠡暗暗提醒文种,“吾闻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主公为人。长颈鸟啄。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老夫即图远去。大夫亦宜早行。不可使有后悔。”
他一直在想,那人为何要走,为何不留,为何学这范蠡携了美人一叶扁舟,一去无踪。他觉得自己似乎懂得,又似乎未懂。
戏台上,范蠡早携西施离去,余下那勾践声声在唱,“……感皇天恩重。感皇天恩重。社稷灵通。数载沈沦。一朝倾洞。谁似兵强将勇。遵海而南。只见大邦朝小邦纳贡。遍寰宇人民喧哄。更瀚海鱼龙飞动欢声拥风教崇看郊薮游麟。阙庭仪凤……”
他数载沉沦,苦心孤诣,终于得御寰宇,得偿所愿。只是再回首,曾经誓愿为他铺就凌云路,登九天之阙,成他之鸿图之愿的那人却已不见。
“……江山环拱。见曈曈海日沧波莹。烟霞高捧。看郁郁稽山紫气浓。喜逢一统。车书尽同。周王万岁洪基永。方知大越兴隆。愿上千秋颂。一怒诸侯恐……”
如今魏国渐兴,他的功业将被千秋传颂。那人为他做了太多太多,却总是说,他负不负他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莫负了这大魏天下。
“……海甸春风送。海甸春风送。宫殿瑞云笼。从今已后放征马。戢兵戎。迎周接吕。招颜纳孔。浮生似风。光阴倏忽成一咔。十年一觉姑苏梦……”
十年过往,恍如一梦,他低眸,垂视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却分明感觉到万钧之重压于掌上。他抬眼,戏台上这一出戏已至末尾。
“……而今应受天王宠。看万国梯航一旦通。愿四海无虞祝圣躬……”
姬渊那位小徒弟送楚玄离开梨园时,天色已全然暗下,那俊美少年恭敬地陪送在楚玄半步之后。将出园门时,楚玄驻足细细看他一眼,就见他眉眼间含情带笑的风情像极了姬渊,他声音沉沉,问他,“你姓甚名何?”
那少年抬起一双凤眼看他,回答道,“小人江沅。”
楚玄淡淡点头,却听那少年轻轻笑道,“其实皇上问过小人的名字许多次。”
“是么?”楚玄微讶,也笑起来,“是朕忘性大了。”
那少年半垂下眼,缓缓笑道,“师傅华彩溢彰,他人自是入不了皇上之眼。”
楚玄微怔,又是一笑,孤身步入夜色中。
***
皇宫里华灯已上,如今永华宫早换了新主,上皇的寝宫已被挪至皇宫西侧的玉清宫,李德安陪同着上皇步至寝殿门前,就见上皇抬了抬手,用疲惫的声音道,“你自己去吧。”
“是。”李德安垂眸停步,却听上皇忽然问他,“皇上呢?”
“皇上政务繁忙,难以抽身。上皇旅途劳顿,也难免乏累,皇上说明日再来探望。”李德安垂首回答。
上皇微带嘲讽地淡淡笑了一声,举步走入寝殿。寝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名穿着素净的宫女正背对着他正往一张长案上的螭首香炉里添着香。他顿住脚步,怔怔盯着那宫女的背影许久,只觉得她纤细的背影像极了一个人。
看见那宫女盖好了香炉直起身,缓缓向他回过头来。他在看清她妩媚容颜的一瞬间泪流满面,就见她微笑地向他走来,用熟悉的嗓音柔声对他笑,“上皇,让奴婢伺候你吧。”
他抓紧了她的手,泣不成声。
寝殿外,李德安含笑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玉清宫,提着灯笼一路往前宫去。行至半路,漆黑的夜空中忽然落起了萧萧飞雪。路过紫宸殿时,他意外地发现紫宸殿那十二扇殿门竟还敞开着,有些微烛光从殿内透出来。
细细碎碎地落雪被寒风卷裹着扑入冰冷空旷的大殿,李德安提着灯笼向内看去,他看见他高高在上的帝王正独自坐在紫宸殿那张尊贵冰冷的龙椅上。他孤独沉默的身影被烛光拉得极长,伶仃地落在殿墙上。他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那银甲的左肩上有一道利箭导致的破口,那曾是一道伤。他以左手支头,放在膝上的右手里紧紧抓着一小片雪白的衣袖,他闭着双眼似在沉思,又似已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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