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五点半左右天色就完全暗了。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七点十五,除了Elena还有两名男士留在原位,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燥热和沉默的低气压束缚住她的全身,明明工作已经超过八小时,符黎却不敢轻易离开。她看了看窗外,象征商务区中心的几何状大楼内灯光夺目,变得晶莹剔透。周遭其他高厦亦遥相呼应,释放属于城市夜间的光芒。
符黎默默叹息。她想起初中时,老师对六点的放学铃充耳不闻,总是留堂到七点才放他们走。在学生面前,教师是天生的权力者。她好像失去了那部分记忆般,感到好奇:难道同学们没有反抗过吗?
“还在忙?”
绿色app又传来卫澜的消息。符黎晃动身体向门外看去,见他果然又在门口等待。剩余的回家再做吧,她忽然就下定决心,收拾东西,用公司规定的软件打卡下班。
“该不会第一天就加班吧。”走廊里,卫澜打趣道。
“没有强制加班,可还有几个同事没走,所以我也……”她说着说着,眼神黯淡下去。
“不用这样,”正巧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如果一直给自己这么大压力,没办法坚持太久的。”
“是啊,我也不想……”符黎有些自责。下班不回家的人只会扰乱职场环境,最后伤害的仍然是劳动者本身。她不想被迫成为帮凶。
“这周我提醒你,怎么样。”
“好啊。”她心情立刻由阴转晴。他的话似乎只说了一半,她便很自然地追问下去,“下周你要去南区了吗?”
他点点头。两人走出电梯,大厦外灯火通明,昭示着城市最为繁华的地带。周围尽是下班的人,各自步履匆匆,在寒风中赶回家,由不得你有半点停留。不久以前,符黎对这里还充满向往,但真正涉足于此时,才亲身体会到高楼只适合远距离观赏。
“工作内容还好吗?”去地铁站的路上,卫澜关切地问。
“还可以吧,本来说两天交方案,结果中午又改成明晚交,所以有些参考资料我得今晚回去准备。”
“别把工作带到晚上啊,阿黎。”他语气中略含责备,但仅轻轻掠过,没有真的要怪她的意思。“如果一开始就混淆工作和私人时间,以后想脱身都难了。”
“……好。”她想了想,暂且接受卫澜的意见,然后真诚发问,“还有什么职场注意事项吗?”
“那个红发女性……是佳日文化的管理吧。”
“对,她说她叫Elena。我们有八个人,只有她是英文名诶。”大家都以姓名坦诚相见,唯独她被称作“Lena姐”。等等,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一次走楼梯间,看见她在那训斥别人,因为红色头发很醒目,所以一下就记住了。”
卫澜好像在回答符黎没说出口的疑问。好神奇,她想。每当此时,她都觉得自己的某部分能被他轻易看透。
“感觉是很麻烦的上司,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脾气差,却可以成为佳日文化的核心员工,她一定是哪里存在过人之处吧。她迅速想象了一下,同他一前一后搭上扶梯。
七点半,城市依然处于下班晚高峰,等待地铁列车的队伍快要将通道淹没。他们的方向恰好一致,可以短暂地同行。勉强进入列车门后,符黎又一次体验到这座城市的噩梦。我真的是人类吗?不,是穿着厚衣服的沙丁鱼挤进罐头罢了。沙丁鱼生前都比现在狼狈的模样更有尊严。她不算矮,但此时被人群固定在中间,伸手也碰不到上方的栏杆,还得紧紧抱住笔记本电脑以免滑落。没有支撑就没有安全感。列车飞速前进,即将进站。门开了,许多乘客要下车。符黎的背包被卷进前后左右人的缝隙里,他们匆匆涌出去,像一阵汹涌的潮水。
海里的游鱼是如何对抗风浪的?身体向前倾倒时,她想。幸而卫澜及时从人海中把她捞了回来,上车的乘客又将她推回他身边。无论什么季节,地铁列车都时刻保持通风。熟悉的香水味若隐若现,干净,缠绵。
“你要去哪?”他的眼睛就像他的名字,是泛起波澜的湖水。刚刚包被夹住了,符黎别开视线,小声解释道。他帮女孩整理好斜挎包的肩带,然后指了指电脑,顺势接过来保管。
“站稳啦。”卫澜笑着低声说。
大约五六站,他们就此分别。出站后,她去了趟附近超市买面条,打算用冰箱里剩余的食材做个简餐。回到家将近八点,身体已经相当疲惫。厨房内,她打开常听的文学播客。节目听过两遍,却仍觉得新鲜,在女性教师沉稳的嗓音里,她逐渐平静下来,清洗蔬菜,切菜,烫熟牛肉片,最后调成一锅味道还不错的酸汤面。
食物香味四处飘散,面条膨胀了,盛出来足足有两碗,吃不下,又不想浪费。她走出厨房,室友房间的门紧闭着,依旧安静。不知道他在不在。符黎效仿之前的沟通方式,在纸条上写下留言,从门缝递进去:
吃过了吗?我晚饭做太多,放在餐桌上,不介意的话请品尝。(如果不在家请无视,12月X日)
为避免与他撞见,她端起自己那碗缩回卧室,准备边吃边挑选周末补习的内容。虽然已经决定不在私人时间内工作,但一翻开电脑,思绪还是慢慢飘向了那份修改方案。她希望这本书能成为言之有物的好书,于是参考了许多名家的散文集和文学作品,丰富资料储备,以便全方位展示企划修改案的优点。此前,符黎不具有太多工作经验。她假设自己在参加论文答辩,预想Elena可能提出的问题,思考从何种角度为新方案辩护。待到内心皆想过一遍,已过十点。她拉开门去厨房洗碗,却见锅和碗筷整洁摆在水池边。
是室友做的,连料理台都清理好了。看样子是个细心的人。不知何时才能向他搭上话,问问租户信息的事,可想起酒后情绪崩溃的那晚,又退避叁舍,想着别再见面才好。
收拾过厨房,手机里传来叶予扬的几行消息,好像他早已忘了情书的困扰,手里捧着宝物飞奔而来。
“姐姐,这周六要不要一起去音乐节!”
“夏要上台唱歌!”
“我负责弦乐伴奏!”
“有免费门票!”
符黎被他四个惊叹号感染,几乎马上就要回复一个“好”字。然而新的工作立即把她拉入现实。经过一周通勤,到时候还有力气去远郊的公园参加音乐节吗?说不定还要加班,或者筋疲力尽,只想在家躺着休息。
“能不能过两天再决定?”
说实话,去看小夏的现场演出,顺便见证自己的学生登台,她求之不得。冬季的音乐节少有,想来十分新鲜,错过了就再难遇见。如果推迟一周入职就好了,她握着手机,深深感到无奈。
※
周叁下午,符黎将修改好的PPT交给Elena过目。
中午,卫澜叮嘱过不要提前完成任务。“老板知道你的效率很高,下次就只会给一天时间,再下次就是半天。”但她不想拖到傍晚,免得耽误下班。她也相信Elena不会那样做。上司应该具备身为上司的能力,包括估计工作量与工作时长。不断提出过分的标准,反而暴露了对方缺乏合理的认知。
“你跟我进去说吧。”
Elena的高跟鞋踢踏作响,香水味扑鼻。符黎跟在后面,看见她头顶黑色的发根。并不奇怪,只是头发原本的颜色。
“先说题目吧,你修改的这个,有什么依据吗?”
她坐在主编的座位上,抱起胳膊进行拷问。
“我想要配合先前方案的定位,突出人文地理知识与文艺故事相结合的特性,所以改为《旅行信简——当代青年的一百次停留》。副标题的数字刚好契合之前其他图书的题目,表明它们属于同个系列,又突出一些新意。”
“这个名字,我觉得相比之下不是很吸引人。”
Elena手指点着电脑键盘说。符黎忽而愣住了,感觉心脏一阵紧缩。难道她的意思是《戏说地理——100个扣人心弦的城市故事》更好一些吗?
“而且你完全在强调旅行。”她说到一半又打断,“算了,先看内容吧。要求是尽量以书信体为主,散文亦可,内容需兼具城市环境、地理特点与作者亲证的体悟。什么叫亲证的体悟?”
“就是作者身为一个异乡人旅居至全新的城市,通过生活经历,通过双眼所看见的,流入他内心的东西。然后他内心又会生发一些新的东西,这样形成循环,其中值得书写的以文字呈现出来。”
她发觉自己不得不徒手刨开泥土,向下深挖,直至露出树根。那是她的精神世界,平日掩藏在大地之下汲取养分,安然生长。她不愿轻易暴露,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清楚。
“你觉得这种套路能符合我们的定位?8岁到80岁都可读?”
Elena嘴唇很薄,像条短线,狭长的细眼仿佛睥睨着她。这是种表达不满的方式吗?符黎感到惶恐。她觉得自己此生都无法做出那个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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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论文答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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