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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珠碎 第16节

    玉珠不禁往前疾走两步,问:“先生您怎么了?”
    “没事。”吴十三忙往后退了两步,伸手阻止玉珠上前,男人苦着脸,笑道:“大师父说我总是讲浑话,就给了我一小罐泡软的黄连,让我每次说错话后吃一块,就能换位思考,想想是不是出口伤人了,时日长了,就相当于修了闭口禅,我就是个好人了。”
    吴十三狠狠心,将苦黄连咽进去,他抱拳,恭恭敬敬地给玉珠弯腰见了一礼:“对不住啊夫人,昨日在下喝得实在太多了,就胡言乱语起来,冒犯了您,在此给您正式道个歉,希望夫人不要再生气,放心罢夫人,经过大师父的教诲,我已经知道你们汉人的分寸和道理,不会再冒犯您分毫。”
    袁玉珠忙虚扶了一把,暗道这糟污可恶的杀手怎么今儿忽然转性了。
    她借坡下驴,亦蹲身见了一礼,笑道:“妾身昨日态度也不好,跟先生赔个不是。”
    可心里还是不安,玉珠多嘴问了句:“先生是个洒脱之人,怎地会折腰给妾身一个妇人致歉呢?”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耳朵发烫,他可不敢说实话,于是手抓起自己的衣角,抖了抖,“因为在下着实太穷了,瞧,连身好衣裳都买不起,只能穿主持剩下的,挣了夫人这三千两,在下便能退出江湖,痛痛快快地娶妻生子啦!”
    “那便提前恭喜先生了。”
    玉珠松了口气。
    能拿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只要吴十三愿意给她找女儿,怎么都好说。
    一时间,二人又谁都不说话,气氛再一次尴尬起来。
    “咳咳。”吴十三清了清嗓子,侧身让出条道,恭敬道:“外头冷,夫人里面请。”
    “好。”玉珠点点头,刻意绕开吴十三,抬步往禅房走去,出于礼貌,有一搭没一搭和吴十三说句话,谁知她刚走上青石台阶,眩晕忽然来袭,眼前一黑,脚踩空了,竟直挺挺地朝吴十三倒去。
    吴十三的反应极快,瞬间从后头接住了玉珠。
    鬼使神差,他害怕玉珠想起醉酒后被陌生男人偷吻,更怕玉珠又误会他是浪荡子,他哎呦叫了声,一把推开玉珠。
    玉珠没站稳,直接摔倒,从石台阶上摔了下去,雪地里翻了好几个滚儿才停下,一旁的张福伯和璃心吓得大叫,赶忙奔过去扶人。
    张福伯跪在雪地里,焦急地掐玉珠的人中,将纤弱的女人环着扶起来,气恨地扭头,虎着脸瞪向吴十三:“你都接住了,干嘛还要推开她!她本就身子不好,若是摔出个好歹来,老子跟你玩命!”
    “这又不赖我。”
    吴十三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其实心里早都乱成一锅粥了,他隐在袖中的拳紧紧攥住,探长了脖子打量玉珠,看见她浑身沾满了雪,虚弱的半睁着眼,心疼的要命,但还是嘴硬:“这我要是扶了,你们夫人再说我无礼怎么办?我可不敢冒犯。”
    “无碍无碍。”
    玉珠连连摆手,冲张福伯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坐在地上缓了会子,抓住璃心和福伯的胳膊,强撑着站起来,没事人似的冲吴十三一笑,打趣了句:“先生还真铁石心肠。”
    随之,玉珠拂去身上的雪,示意福伯像先前那般守在门口,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依旧笑颜如花,默默进了禅房,坐到长凳上后,赶忙让璃心给她拿了素日常吃的药丸,也顾不得茶壶里都是冷水,直接就着吃药。
    冷水入肚,玉珠也稍稍清醒了些许,她左右打量,发现屋子里烧得很暖,打扫的几乎一尘不染,方桌上摆着果盘和点心,而那吴十三这时也进来了,他欢快地吹着口哨,一屁股坐在了她对面。
    “先生看上去很高兴哪。”玉珠笑着奉承了句。
    “还成。”
    吴十三眉梢微挑,抓起个小橘子,专心致志地剥。
    其实,他心里慌乱得要命,玉珠看起来很精神,可怎么会忽然眩晕不适?难不成是昨夜冷风口子里喝酒,病了?
    “开心就好、开心就好啊。”
    玉珠笑笑,眼里却浮起了泪,她强忍住,指尖碰了下盘中的橘子,却没胃口吃,趁着清醒,赶紧谈正事:“既然妾身和先生的误会解了,那咱们还像头先说好的,接着交易,敢问先生何时能动身替妾身找女儿,妾身今日出来时,将银票宝钞都带出来了……”
    “大年初一就走。”
    吴十三吃了一瓣橘子,笑道:“我的伤是其次,实话同夫人说,天下之大,要找一个失踪了两年多的孩子很难,在下这段时间要先寻到潜伏在洛阳的兄弟,托他们找线索,再加上要置办些干粮马匹等物,要花点时间。”
    “好、好。”玉珠连连点头,从璃心手里拿过檀木匣子,推给吴十三:“这是答应先生的聘金,您点点。”
    吴十三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千两,揣进怀里,笑道:“在下这两日也在反思,在未有任何进展前就收夫人三千两,是有些过分,再说夫人替在下解围,给百花楼付了三百两,在下就算脸皮再厚,再贪财,也着实不好意思了。”
    这番话,将玉珠弄得怔住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贪婪无耻的杀手么?
    “哦、好,好。”
    玉珠小口喝着水,遮掩自己面上的疑惑。
    既然谈妥了,那就不须多留了,可莫名,玉珠想同这个直汉子杀手多说几句话。
    玉珠低下头,指尖摩挲着杯口上她留下的胭脂,沉默了会儿,笑着问:“先生,那位云恕雨姑娘……”
    “你可千万别误会!”
    吴十三忽然激动地站起来,急道:“我其实真的和云恕雨没什么,就是那天晚上心情很差,脑子不对劲儿了,就想去百花楼见识见识,鸨母晓得我没银子要赶我走,那个云恕雨见我长得俊,想要反嫖我,可我守住了贞操,同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我师妹误会了吃醋,打了那女人。我真的和她什么都没做,夫人你要相信我,我到现在还是个干干净净的雏儿呢!”
    “原来是这样啊。”
    玉珠听了这番话,脸臊了个通红,暗骂无怪福伯说这人野性未驯,什么反嫖、雏儿张口就来。
    “好,妾身相信先生,您请坐吧。”
    吴十三发现自己过于激动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发,干笑了两声,乖觉地入座,偷摸地觑向玉珠,不禁又想入非非了起来,若是他将来的第一个女人是玉珠,那这辈子就活够本了!
    玉珠当然不晓得男人这些“龌龊”想法,她装着心事,却和没事人似的,笑着问:“先生不要多心,妾身就是想跟您随便聊聊,您见过那位云娘子,她……是不是很美?”
    “长得确实挺出众的。”吴十三给自己倒了杯水,老老实实地回答:“个头和夫人一般高,身段特别好,眼睛骚得都能滴出水来,有点南方口音,说话软绵绵的,也是奇了,我心情不好,同她说了会子话,被她一宽慰,立马就高兴了。”
    玉珠心里堵得慌,强忍住泪,笑道:“那确实是个尤物,原来男人都很喜欢这样的女人啊。”
    吴十三脱口而出:“要么说人家是花魁,除了出众的样貌,温柔小意和媚功都有,呵,神奇的女人。”
    “是吧。”玉珠眼泪啪地落在手背上,她忙去擦,笑道:“哎呦,怎么哭了,先生见笑了。”
    吴十三的笑凝在唇上,他就算再没心没肺,也看出来玉珠有心事,而且很痛苦。
    吴十三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抓住玉珠的手,可终究忍住了,身子略往前探,柔声问:“夫人,你是因为云恕雨而不高兴么?嗯,咱们是朋友啊,你可以同我说说的。”
    这一句朋友,攻破了玉珠的心防。
    她终于没忍住,痛哭出声,身子剧烈地颤抖,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丈夫跟她……他还骗我说同那个花魁干干净净的,可今早上,王爷派人来了,说是念着我丈夫办事得宜,要将云恕雨赏给他做侍妾。”
    玉珠手捂住发闷的心口,泣不成声:“先生,我作为妻子是不是很失败啊,是不是很招人厌烦,我直到现在都想不通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了,为什么荫棠要这样对我,听你这么说,我懂了,我脾气不好,又不温柔,好像确实是比不上那位花魁娘子。”
    “你怎么能这么说。”吴十三不晓得怎么安慰人,忙道:“我可能不清楚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矛盾,但同为男人,我觉得你丈夫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并未对云恕雨动真心。夫人你怎么能妄自菲薄呢,能娶到你,是多少男人的梦想,云恕雨跟你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不,她连你的脚指头都比不上!”
    玉珠破涕一笑:“先生在安慰我。”
    “不是啊,在下从不说虚的。”
    吴十三努力想了半天,忽然举起手边的杯子,将凉水一饮而尽,“夫人,我不太会说话,云恕雨就像美酒,可能一时间会让人迷醉,可只要是个长脑子的男人,都不会选择她,因为酒代替不了水,人没了酒可以活,但没了水就活不了了!夫人,你就是水,最干净纯美了,那些掺杂了乱七八糟东西的脏酒根本没法儿和你比。”
    一番话将玉珠弄得更难受了,她抽泣着笑:“多谢先生宽慰,若、若我丈夫能和您这样想,我就没那么多痛苦了。”
    吴十三忽然抓起立在身侧的长剑,眼中满是杀气:“夫人,要不要我帮你杀了那个女人?”
    “先生又要同妾身做生意哪?”
    玉珠打趣了句,泪眼婆娑地直面吴十三,长叹了口气,擦掉眼泪,起身笑道:“多谢先生美意了,我不能因为自己不高兴就雇杀手,夺了云娘子的性命,这事本质还是出在我丈夫身上,哎,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生好好休养,妾身过几日再来同您细谈找孩子的事。”
    说罢这话,玉珠给吴十三屈膝见了一礼,什么话没再说,紧紧抓住璃心的胳膊,一瘸一拐地离开。
    吴十三望着玉珠远去的落寞背影,心疼得要命。
    他默默打开箱笼,寻到自己的包袱,找到夜行衣换上,抓起长剑,离开了广慈寺。
    不行,他不愿他的笨头鱼朋友伤心,他要替她解决了这件事!
    第22章
    在广慈寺办完事, 玉珠身子不适,立马回了家, 她让下人请了大夫来瞧, 依旧是老三篇,什么夫人这病源自忧思过度,要想开些, 随后换了几味药,开了张解郁疏肝的方子,便罢了。
    从天亮到天黑,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可于玉珠, 就像十几年那么长。
    子时三刻,陈府大门小门都上了锁, 各处一片寂静,寒风将屋檐下的灯笼吹得左摇右晃。
    屋里只点了两盏灯, 显得有些黑, 铜盆里的炭火逐渐熄灭,寒气纱窗门缝偷偷钻进来, 冷了杯中酒。
    袁玉珠并未换衣裳,还穿着白日外出时的天青色对襟小袄,她坐在梳妆台前, 怔怔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两指夹着一小盒胭脂转。
    荫棠从早上随王府大太监崔锁儿出门,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不晓得干什么去了。
    玉珠心里烦, 拿起桌上放着的小银剪绞指甲, 谁知一个没留神, 绞到了肉,血珠顿时从指头上冒出来,钻心般的痛从指间扩散到全身,女人鼻头一酸,疼得掉了泪。
    而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玉珠透过镜子一看,原来是他那清白又了不起的好丈夫。
    “还没睡哪。”陈砚松笑着问。
    他怀里抱着个木盒子,用足尖将门关上,还似往常那样,自行将外头穿的大氅脱掉、抓皂豆洗手、从橱柜里拿厚寝衣换上……并且温声说着话:
    “嗐,你是不晓得,我今儿一整日忙的呦,崔锁儿看上了咱家的红木家具,我忙给他拉到外宅,谁知这还不算,那狗太监又拐弯抹角地说家具上空落落的,似乎短个摆件,这不,我又花了大价钱,给他弄了只金累丝嵌松石的盘子,那老狗日的前前后后盘剥了老子三四千两银子,一个绝种的阉狗,搜刮那么多给谁呢?多早晚在王爷跟前失了宠,等着被抄家鞭尸吧。”
    陈砚松喋喋不休地说琐事,他抬手除下头上戴的玉冠,凑到在大立镜跟前,扭转着脖子,左右瞧自己的脸,转而从桌上抱起那只木盒子,大步走进内间,笑吟吟道:“珠儿,瞧我给你带回来什么了?”
    袁玉珠本以为自己见了他,肯定会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叫,可没有,她居然很冷静,木然地坐着,一个字都没说,就静静地看他显弄。
    “你不是喜欢抄经拜佛嘛。”陈砚松凑到玉珠跟前,将那盒子打开,原来里头是一尊紫檀木的观音,香味缭绕,宝相庄严,男人笑道:“我专给你买的,喜不喜欢?”
    玉珠淡漠道:“向来都是请神佛,哪里听说过买。”
    “我倒是没听过这说法。”陈砚松吃了瘪,尴尬笑着将盒子合住,从后面搂住玉珠,大大地打了个哈切:“那咱们安置吧,今儿忙乱了一整日,可把我累得够呛。”
    “哼。”玉珠厌烦地推开他,火气噌一下起来了,面目表情道:“是啊,还没恭喜二爷又得了位佳人。”
    陈砚松那双桃花眼慌地乱眨,厚着脸皮凑上去,摩挲着妻子的胳膊,苦笑:“你就别讴我了,那是王爷赏赐下来的……”
    “王爷,又是王爷!”玉珠猛地转过身,直面站在她跟前的丈夫,“荫棠,男人就要敢作敢当,你别让我小瞧你。”
    “我做什么了?”陈砚松脸拉下来,也恼了:“我都跟你解释了无数遍,我真是为了奉承王爷,听闻王爷近来比较宠着她,她被人打了,我就是去探望一下,顺便再给她送份厚礼,交代她几句,日后在王爷跟前多多替我美言几句,你想啊,王爷看重的歌姬,我有几个胆子敢碰。”
    玉珠含泪盯着丈夫,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巧言善辩!”
    女人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拳头不禁砸了下桌面:“你要是什么都没做,王爷会把她赏给你?崔公公连你在她屋里待了多久都说出来了。”
    陈砚松手指向外头,看上去比妻子还气愤:“那阉狗是故意臊我呢。”
    玉珠站了起来,仰头瞪着丈夫:“哦,是不是只要我没有真正的捉奸在床,你就打死都不承认?”
    “我承认什么啊我!”陈砚松吼了句,俊脸绯红一片,眼珠子都迸出了血丝,他深呼吸了口气,压着火,手按在妻子的肩上,沉声道:“玉珠,咱能不能别无理取闹,不要自己给自己找不高兴。”
    “瞧,倒是我的错了。”袁玉珠挥开丈夫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他,冷声道:“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置云恕雨。”
    陈砚松低垂着头,阴沉着脸:“你放心,我不会让那种身份的女人进门,你不舒服,我也觉得丢人。今儿我在洛阳城北买了个一进一出的小宅院,年后让她住进去,我可以跟你保证,绝对不会碰她一根指头,比照家里大丫头给她发月例银,年节的再赏她几吊钱,我可以现在就给你立字据、按手印,如违此誓,就让我陈砚松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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