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赵家屋里晕黄的光亮微微闪烁着,号称病得下不来床的冯柳花抱着一床崭新的棉被走进了空置三年的屋子,她细心地铺好床,又将屋子可能积灰的边边角角又检查了一遍。
才压低声音询问:“……我就说米老三不舍得吧,这婚事没准真能退,也怪你……”
“……咋就怪我,我同老三说娃娃亲时也没见你反对啊。”
冯柳花沉默片刻,嘟囔道:“那我也不知道咱儿子这么出息不是。”
赵大有佝偻着背,良久叹气道:“这事处理不好,咱家和米家十多年的交情就没了,其实秀秀也很好,咱不一定非得攀高枝儿——”
“秀秀是好,咳咳……”冯柳花当即打断丈夫的话,不客气道:“这个好是跟咱乡下女娃对比出来的,但她能跟部队里领导介绍的闺女比吗?”
“赵大有,咱俩这辈子都是农民,但文斌不一样,他好不容易走出农家当上军官,你忍心未来儿媳妇拖他后腿?你跟老三交情好也不能拿文斌去填,那米家人丁兴旺,各个一把子力气,赶海捕鱼的本事是很不错,但他们能帮衬上文斌吗?”
赵大有:“文斌不会同意。”
冯柳花嗤道:“文斌会同意的。”
赵大有心里莫名堵得难受,憋了半天,说:“随你!”
第3章
米秀秀又做梦了。
与上一个梦不同的是,这回画面更为清晰,还有着一小段大致算得上完整的剧情。
无比滑稽,把她气了个半死,偏偏一直醒不过来。
她梦到了赵家的柳花婶。
梦里的柳花婶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见了她冲过来就是两巴掌,骂她“破鞋”、“不要脸”,给老赵家抹黑,赵家要不起她这样的儿媳妇,必须休了她。
不仅如此,还迁怒到她爸妈头上,质问爸妈怎么教的女儿,竟把她教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的潘金莲。
爸妈得意了一辈子,何曾被人这样打脸?
他们脸涨得通红,既愤怒,也为她被捉奸感到理亏,只能低下头颅卑微地给对方道歉。但不管怎么理亏,他们始终坚定地挡在她前面,把她护得死死的。
而梦里的自己呢?
惶恐,惊惧,不安,歇斯底里的喊冤,茫然失措哭着解释没有偷人,似乎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赵家的人不信她,周围那一圈看戏的也同样满脸鄙夷,冲她指指点点,一夕之间她就变成了让人避之不及的脏东西。
人群里,不知是谁先按捺不住动了手,一只臭鞋子径自向她飞来……
“嗬!”
米秀秀惊醒,猛地弹坐起身。
嘴巴张开,如搁浅的鱼儿大口大口,急迫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此时她额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儿,略有宽松的棉布背心也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初初长成的柔美曲线。
屋外蒙蒙亮,咸湿的海风从窗缝成探进来,她浑沌的脑子倏地变清醒。
还好!
还好只是梦!
米秀秀按按惊悸不已的心口,舒了一口气,仰倒回去继续睡回笼觉。
可一闭上眼就两耳轰鸣心口闷痛,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梦中人的表情,或嫌弃、或厌恶、或痛心疾首,明明看不清他们大部分人的脸孔,可那些感受就像病毒一般无孔不入。
她无力地再次睁开眼,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出神。
不会是中邪了吧,所以才会三番五次在梦里疯狂丑化文斌哥一家……明明,柳花婶是个最慈眉善目的人,每次见了她和饭饭格外热情周到,怎么可能像梦里那样骂她呢。
米秀秀其实跟冯柳花不常见面,两家在一个村,但离得却不近。
米家老房子选址十分讲究,距离村民们的住处尚有一段距离,村民们的住处大都呈带状分布,依偎着海岸线。米家则更靠近合安村唯一的那座矮山——褚云山山脚。
毕竟旧社会里地主跟佃户渔民不是一个阶级,自然不可能住得太近,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到六十年代全国上下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乡下叫四清,城里叫五反),当时米家同村里其他人家相比,除了房子大一点,日常开销其实差不多。
当时米老爷子还在世,他是个深谋远虑的人,瞧见城里的乱象敏锐地意识到危机在逼近,想了想索性在弥留之际安排三房人分了家。
并且嘱托他们一定要吃苦耐劳,低调行事,尽快融入生产队。
更是做主将老房子拆成了三份。
除了老大原地址不动,老二老三都带着拆掉的木翎子、横梁、青砖另划了宅基地,两兄弟牢记亲爹的教诲,没再想旧时的讲究气派,就照着村里其他人的房子建,一家三间屋。
而多余的材料直接捐给村里,由大队长来分配,为的就是让米家那青砖院子别显得太扎眼。
三兄弟起初说好让大房守着老房子,老二老三将宅基地划归到村子中心,如此也方便跟其他人打成一片。后来几经商量他们还是决定抱团建新屋,又将老房子的院子缩小了三分之二,一切可能跟“享乐”挂钩的东西都拆掉,但凡能二次利用的全贡献给生产队。
如此面面俱到,再也无人提起米家建国前是地主的事。
而赵家的房子呢,刚巧坐落在村子出口,临近新乡镇了,两家相距三四里路。
平时除了上工时遇上,也就村里开学习大会,开展扫盲活动时两家人能凑一块,再有就是逢年过节两家互相拜访。可说到底,熟络的也是两家长辈,不是米秀秀。
一来赵家不至于没分寸到让未来儿媳妇过去端茶递水;
二来米秀秀没开窍,什么女儿家的患得患失、害怕婆家嫌弃自己配不上的情绪一丝丝都没有,完全没有想要讨好未来公婆的念头;
三呢,则是米老三两口子自有一番考量。
夫妻俩结婚十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娇娇,素来宠得厉害,哪里愿意让女儿养成甘心做牛做马的软性子,莫说米秀秀没那个想法,就算有,周宗兰也要狠下心把她的软骨头都拆了。
是以米秀秀印象里,冯柳花和赵大有都是非常好的长辈。
连做了这样恶心的梦,沉浸式体验过他们咄咄逼人的架势,她都在第一时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因为说不清缘由的抗拒,她懵懂,惭愧,所以在潜意识给赵家安了罪名,企图让自己的“不懂事不体谅”更正当。
米秀秀瞪着屋顶,眼睛渐渐酸涩。
她又想起了前晚梦到文斌哥回村,昨天就真的证实的事,一番纠结后,她做了个大胆且不理智的决定。
她打算——
天亮后上赵家看望柳花婶。她想看看,柳花婶是不是真病得那般严重,梦里那个红光满面却表情狰狞的柳花婶会不会也成真。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还不等米秀秀去验证梦境到底是她的恶意臆想还是预知未来,合安村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更准确的说,是米家来了位不速之客。
“你好,你就是米秀秀吗?”
说话的女同志穿着浅蓝色的布拉吉,头发没有扎成时下常见的大粗辫子,而是一缕一缕从额前编到耳后,两侧各别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发夹,看着就很“城里人”。
她长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嘴角有些平,甚至向下耷拉,面相有些苦。
眼睛不算大,好在水汪汪的,仿佛顷刻间便能让人生起怜爱之心,而眉毛细细拾掇过,是米秀秀没见过的眉型,平平直直的一道,将愁苦驱散,反添几分英气。
这名女同志看似极为礼貌客气,细细打量却能发现她眼神非常平静,平静中夹杂着打量,恍然,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还有赤|裸|裸的居高临下。
米秀秀停下打猪草的动作,微微歪着头,神情困惑:“我是米秀秀,你来找我……我们认识吗?”
她在镇上读书,自觉不是什么井底之蛙。
可纵观整个新乡镇,也找不出一个比眼前这位女同志更会打扮的人,六分的底子呈现出□□分的美貌,实在令人惊叹。
就是姿态过于傲慢了。
米秀秀说完,没看对方表情转身继续打猪草。
心说早点把手头的事做完才能早点去赵家解答自己的困惑。
何况,说话和干活儿本就可以同时进行的,不是吗?
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但在方安娜眼里,这个行为无异于天大的冒犯。
她眼底不屑渐浓,忍不住腹诽,果然素质低下愚昧无知啊,活该是书里最大的炮灰!
腹诽后,仍旧忍不住愤慨道:“我以为跟人交谈时直视对方的眼神是基本礼貌!”
米秀秀:……???
“你谁呀?”
米秀秀割草的动作顿了顿,将猪草往背篓里一扔。
身体站直,直视方安娜的眼睛:“你如果真有礼貌的话,就不该在我忙着干活时搭腔。”
呵,谁还不是家里惯着长大的宝贝咧。
第4章
米家人个头都高。
作为小一辈中唯二的女孩儿,米秀秀十四岁时就长到一米六,这两年个子依然在往上蹿。在班里她一直是那个因个太高必须坐后排的人。
现在站直了,居高临下的人登时换成了她。
方安娜被她突然起身吓了一跳,不自觉趔趄退后两步。
她没料到米秀秀会回嘴,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一套。
猝不及防下被噎得够呛,表情尤其不好看,脸上似乎能滴出黑水来。而米秀秀强硬的回击让方安娜冷不丁打了个激灵,终于记起自己大老远跑到合安村的目的了。
“……对不起,是我口气不好。”
她略微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轻视,语气刻意放柔。
米秀秀审视地看着她,不相信她轻易道歉,就听她继续说:“我没恶意,我只是——”
从骄纵傲慢到委屈可怜,都发生在瞬息间。没见过大世面的米秀秀看得目瞪口呆,人的情绪居然可以转变得这么快,厉害呀。
让人分不清她的道歉到底是真是假。
这个念头仅在米秀秀脑子里一闪而过,迅速化为泡沫蒸发了。
管她真心还是假意呢,反正对方嘴上认怂了。
自己又不是乌鸡眼非得斗来斗去,她说话不好听,自己也没客气呀,那点子不爽当场就还了回去,若还惦记着不放,那不叫恩怨分明,叫没事找事。
“嗯,你的道歉我收下了,如果没别的事我继续干活了。”
我和男知青有个娃[七零]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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