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力之耗费最易修养,精神力被消耗才是最难恢复。
银娇显然已经不若最初在舞池中看到时那样挺拔玉立,她整个人都累瘫,半倚在那面亚光漆了花鸟的欧式复古立柜上。奶黄色灯光从侧面打过来,刚好落在她的半边面颊。
银发在昏黄中摇坠,明丽的妆容将她衬托得更加动人。孙悟空看着她伛偻身躯,恍然明白,刚才那在梦境中引诱她投降的人,就是银娇。
“你们抓他过来,要干什么?”她疲累着身躯,仍然不忘问话。
“他不过是心情不好,我们帮帮他!”银娇微微喘气,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你跟过来,又是要做什么呢?”
孙悟空,大概是她手底下第一个主动逃出了梦境的人。
妖怪此物,有的力取,有的却更擅攻心。
从精神与智力上瓦解对方,其实才是最佳的降伏手段。
可万事守恒,想要获得更大的效用,便是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
她们姐妹每每探究任何一个人内心的欲望,并想要收服时,都需要抵押同等的精神力。所以才会一直寻找精神力更为脆弱的人,比如,因为失恋而身处崩溃边缘的景希归。
“你们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谁杀人啦!他们自己活不下去,也怪我们?”银娇端正了姿态,“我们姐妹俩顶多就是给他们找个情绪的出口。再说了,死了也就死了,这些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六名死者都是富庶之家,有贪了公款的、有杀人越货的、有对自己孩子施加暴力的,还有像景希归那样跟手底下的学生搞到一起去的。
凡有欲望,就会产生冲动。她们,也只不过是利用了这种冲动。
“所以,你们是在惩恶锄奸?”
“我们俩可不追求那么高尚的东西,我是真的想拯救他们。”
拯救?她的话前后矛盾得太过明显,孙悟空很难理解这个逻辑。
“他们想要什么,我们就在梦里给什么。只不过,有得必有失。我们也不是慈善家,他们总得有东西做抵押。”
“是什么?”
“什么都说了,不就没意思了。现在该我问你了,”银娇笑得微妙,“没想到,你心里最大的欲望居然会是家庭。可你既然这么渴望,又为什么不干脆睡过去呢?多好啊,永远的极乐之地。”
“极乐?”孙悟空付之一哂,“既然是极乐,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阿弥陀经》写:“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
极乐也叫西天。西天,也就是阿弥陀佛住的地方。
这世界上是有很多奇人异事在被慢慢证实,可从来没人证明过神明与极乐之存在。银娇所说的一切,也不过是骗人的话术罢了。
孙悟空不想信,也不会信。
“可是你在纠结什么呢?这个现实的世界,真的有你心之所向的东西吗?”
银娇慢慢直起身子,因为还有从涂棣、杨简和白隆玛身上吸附来的元神,她的精力比孙悟空恢复得要快。人一旦沉沦在梦境,她们也就不必白费精神去控制了。
白隆玛那头有金娇看着,这里她要面对的,只是一个惨白的孙悟空。
她徐徐走来,不过叁两步的距离,很快就抵达孙悟空面前。她们是专行精神控制的妖怪,可这不代表她们没有肢体上的战斗力。
她冲着孙悟空的腹部就是一脚,然后狠狠一踹,孙悟空就被她踢倒在墙壁边。
刚刚还能揍得一群流氓当场认输,现在只能被一个身形瘦弱的银娇捶打。孙悟空有些苦涩。
她身体虚弱,面对的还是两人组,想要保障白隆玛的安全就只能一击制胜,可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做得到反抗?
“刚刚就回归妈妈怀抱的话,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银娇捏着孙悟空的下巴,发出病态的笑,“有更方便的路可以走,你这又是何苦呢?”
孙悟空撇过头去,挣脱她的控制,喘着大气想要站起来,却还是无能为力。银娇笑得更加放纵,扭动着腰肢就蹲下,一指顶着孙悟空的额头。
“凡有欲望,就有软肋。有的事情,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她笑得明艳,孙悟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眉心传来。一阵剧烈的头痛,将她的精神推向濒临涣散的边缘。
是要再度沉睡吗?要再经历一次新的梦境吗? 可是新在哪里?不过是欲望的再度轮回。
银娇的言语恍若魔咒一样,要将她再度拖入崭新而重复的梦境。
她快要支撑不住,渐渐就要闭上眼。
银娇颇为得意:“看吧!还是梦里舒服!认输吧!”
恍恍惚惚的声音萦绕在耳际,要认输吗?要败给一个空白而虚无的幻想梦境吗?
她恍然就想起公寓里,沙梧婧索要新家具未果时问她。
“孙悟空,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想要钱,想要房子,想要名正言顺地在地上生活。
那些对于白隆玛而言不值一提的物欲,是她的奢望。可是……
即使是奢望,她也要自己亲手去拿。
认输吗?不要!
她发出沉沉的怒吼,以强大的精神力抵抗着银娇的攻击。
一场精神的拉锯,能坚持到最后的,就会是胜者。一根手指将她们连成一体,银娇还没能从她身上吸取任何的精力,就成了孙悟空的力量源泉。
只是一瞬,攻守调转。孙悟空在无形之中清醒过来,手中的短刀呼之欲出,她拿出孤注一掷地勇气与力量,将刀再度捅入那个带她解离出梦境的位置。
慢慢地,鲜血从腹部流出,银娇捂着肚子退后两步,又倒在地上。
她力量的消失很快影响到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涂棣还没有动静,可是杨简和白隆玛已经醒了过来,他们没有反抗的力气,金娇不用在意。
她迅速从床上扑了过来,想要护住已经受伤的银娇,却不得不被渐渐恢复体力与神智的孙悟空打倒在地。
两具欲望的化身,跌坐在地上。
孙悟空从高处俯视,恍若神祇。
银娇还有些不可置信,嘴角溢出血痕,她已经没了力气再对抗,可她想要弄清楚原因。
“为什么!为什么!”
“你孑然一身,到底在留恋什么?”
留恋什么?其实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是不服输而已,孙悟空长长舒气。
“这个世界是很烂,没错——”
“可是再烂,我也要亲眼去看!”
“你创造的那些虚无的欲望幻想,我一个也不想要!”
“我绝不投降。我绝不认输。”
她的话掷地有声,落在201层的地面上。坚定又昂扬的神情昭示着一切,这座欲望都市里,弥漫了太多的幻想,她也做梦过一步登天,可那都是梦。
梦是虚无的,她不要虚无的东西,死也不要。
她对着金娇银娇射出最后一枪,险些就要贯穿躯体,可这只是一针麻醉枪。
机械处秉持不对缴械之人用强的原则,可没说不能找点别的法子报仇。她这一枪,只是麻醉枪,吓唬吓唬这两个想帮别人上西天的大善人。
她们俩瞳孔紧缩,以为自己危在旦夕,下一秒却只感到眼皮沉重。
“睡吧,轮到你们做梦了。”孙悟空收回手枪,“睡过之后,梦,也该醒了。”
白隆玛倚在床背,嘴唇泛白。他昏迷许久,终于还是没有错过这么精彩的一幕。
孙悟空,就在他几米之外的半跪立,一如他所认识的那样,遗世而独立。
奶黄色的灯光被亚光的柜面映照成橘色,洒落在她身上,黑月的夜空激荡起烈风,发出猛兽的咆哮,可怎么抵不过她浑身那凛冽的决绝。
“学神……”
他气声一般地喊出那个坚韧的女战神,孙悟空扭头去看他,还没张口问他有没有事,他就自己开口:“看来这次的保护费,我又没白交。”脸上是自然的欢欣。
孙悟空喘着气,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协警从四面八方赶来之时,涂棣已经在清理战场。
金娇银娇两姐妹的诱哄自杀案件总算是告一段落,什么引起了她们这样厌世的情绪,孙悟空不想去猜,估计最后就算她不问,涂棣也会主动打来报告。
修养片刻,他们在莲花洞的大楼下准备分别。
这里仍旧是灯红酒绿,每一个路过的生命眼中,都缠绕着明显的欲望。他们一下就回想起刚刚那场意念的战斗,每个人都有都属于个体的幻想与梦境,也就对应着各自的软肋。
对于这场梦境,大家心知肚明,尽量不去探问。
只有小呆子涂棣傻乐吧唧地缠着白隆玛,想要知道他到底是梦见了什么,才会发出一阵阵的轻呼,然后还哭哭笑笑的。白隆玛羞红着脸地瞥了眼孙悟空,而后义正词严。
“正常男人想正常事儿!你个毛头小子,当然不懂!”
涂棣揶揄地笑着,他还想知道更多,除了白隆玛的,他也想知道上司的软肋又是什么。给自己打气了好几次,却半天都没问出口。
杨简阅人无数,一眼就知道这小子又在琢磨什么。他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的软肋,是那个在自己眼皮上留下长长的刀疤的女人。鲜血横飞,那场梦真实得难忘。
“行了,还有好多东西要整理呢!回局里去吧!”
他拧过涂棣的头:“今天真是想谢谢你了!”
他微笑着向孙悟空道谢,这张凶狠的脸上流露出难得的和蔼。可比起谢意,更让他回味的,还是她打败金娇银娇时说的那些话。
孙悟空,机械系有史以来的最高分毕业者,果然不同凡响!
“那我们就先走了!”他笑着,拖着意犹未尽的涂棣离开。
白隆玛转动着手里的车钥匙,笑得盎然:“学神!我们也走吧!”
密闭的空间里总是催人入眠,孙悟空的精神力消耗殆尽,就着靠椅就睡了过去。白隆玛本来还想问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微微扭头就发现这人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看来,是把我当作可信的人了吧!
他有些高兴,调整了车内的温度,想让她睡的更加舒服些,同时,放慢了车速,将这趟旅程再度拉长。
回到职工公寓的楼下,他没叫醒孙悟空,而是等她自己醒来。
他陪着她走到公寓前,在她就要转身进去前,他叫住她。
“学神!”白隆玛紧张地咬了咬嘴唇,“你为什么这么想买房?”
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孙悟空有些呆滞,她坦承:“因为想要住在地上。”
“只是这样吗?”
他好像想要得到更为深刻的答案,孙悟空莫名地没有抵触,她低着头就坦承:“我找不到自己的来处,所以想要找到自己的归处。”
“房子,就会是归处吗?”
“应该不是,但是作为阶段性目标努力看看,或许不错。”
“这样啊——”孙悟空的真诚让他欢喜,在她准备推门而入之前,他再度叫住她。
“学神!”
“嗯?”
“明天去吃昆仑秋吧!”
“又是保护费?”
“嗯!保护费!我决定多多给你交保护费!”他笑着,雀跃地离开。
孙悟空推门的那一刹那,沙梧婧扑上来,察觉到她那微不可见的笑容。
“怎么了?中大奖了?”
“没!准备多收点保护费!”
27欲望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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