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娇骨柔,稍稍一碰就能留下印子。
“原来陛下也会怕被别人看见。”谢明月柔声说,他居高临下地看向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您怕什么?”
你会怕吗?
你口口声声,冠冕堂皇地说你怕被人看见,可你不该做的事情不还是做了,不该见的人不还是,照见不误吗!
这话还是柔软的,有几分缱绻的,谢明月这样说话他太熟悉了,他们相识十几年,前些年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还能算得上勠力同心,君臣和睦,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和睦,后来数年,二人离心离德,谢明月这样恭顺而挑衅地说话他不知听了多少次!
谢玄度三字他险些脱口而出。
先前李成绮还能不顾身份反唇相讥,现在,他还不得口。
因为谢明月是他的先生,谢明月的反问理所应当,他与谢明月并不相熟,怎能念着他的字,一句一句地反驳谢明月所言?
便是吵架,都没有那个身份和资格。
谢明月淡色的眼睛望着他,他眼睛颜色并不是纯黑,看人时总令人产生靡丽情深的错觉。
然而此刻,李成绮被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妆容,忽地生出了一种被野兽盯住的冷意。
谢明月如果想,真的可以杀了他。
就像杀死先前三位皇储那样,无论用剑也好,下毒也好,甚至……李成绮仰视着他,突然发现以两人目前的体力和身形的差距,谢明月甚至能在这掐死他。
谢明月抬手。
李成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动作简直如针一般地扎进了谢明月的眼中,于是李成绮就看见他唇边笑意更甚。
李成绮看见这种温柔美丽的笑容只觉毛骨悚然,他现在觉得,谢明月真的很想掐死他。
他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他想要挣扎,落在身上的东西是轻的,软的,带着微微发凉却令人安心的药香气,他李成绮动作一顿,空闲的手指捏了捏头顶的东西,发觉,那是件披风。
谢明月的披风。
李成绮微怔。
“走吧。”是谢明月的声音。
熟悉的药香使他心静,又一次被回忆与现实中谢明月触怒的李成绮在这种气味的包裹下缓缓地平静下来。
他没有同谢明月发怒的资格,更无同谢明月讨价还价的资格。
他的荣辱,他的性命,都系在谢明月的喜怒之上。
李成绮先前对谢明月性命予取予夺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不满三十年,风水就全然转的谢明月那去了,李成绮突然很是想笑。
先前他对崔愬有着无尽的耐心与容忍,是说一不二养尊处优太久了吗,他竟这样容易生气发怒。
半晌,李成绮放低了语气,是主动的示好与缓和,“我看不见。”
他称的是我。
谢明月神情稍霁。
隔着一层衣料,李成绮看不见谢明月的表情,他只知道谢明月有片刻没有出声,周围安静的很,隐隐约约能听见雅间内的琴声。
宿眠当年在雅间隔音上废了大功夫,力图无论如何都互不干扰,李成绮从前觉得无甚大用,今日却一改往常观感。
毕竟,正因为里面听不见才不会察觉谢明月来了,不然场面只会更加尴尬。
他听见谢明月轻轻地叹了口气。
“臣在这。”他回答,很答非所问。
“你不要这样握着我,”李成绮察觉出了谢明月语气中的松动,事实上,这才是谢明月惯常示人时的样子,沉稳、温和,李成绮一惯不会见好就收,总想让自己赢的多些,再多些,“好疼。”语调扬起,像个孩子气的抱怨。
明明错的是他,委屈抱怨的还是他。
谢明月自衬收着力气,李成绮说疼无非是娇气太过。
一个少年,实在不应该被惯成这样,娇生惯养地在深宫之中,性格娇纵恣意,日后难成大器,莫说撑起一个帝国。
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想。
谢明月五指松开,李成绮想抽开手,不曾想手腕刚一动,居然又被谢明月拢在指中。
李成绮:“……”
他方才就想问,你不喜欢旁人触碰的毛病什么时候治好的,真可喜可贺。
手指张开,李成绮又得自由,这次终于没有急忙抽手,谢明月手掌虚虚地托着李成绮的手腕,“臣扶着陛下。”他感觉到谢明月微微躬身,几乎在他耳边说了这句话。
一纸之距,不握和握着没有什么区别。
李成绮抿唇,“多谢先生。”
“陛下客气了。”他直起身,回答。
李成绮跟着谢明月的步子往外走,他怕摔,低头通过披风下面的缝隙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走的极慢,谢明月不催,安静地扶着他向下走去。
“陛下,小心台阶。”谢明月适时提醒。
往下走,披风摇摇晃晃,极阻碍视线。
李成绮心里想着自己要是扑下去跌倒在地的话,他李氏那些所剩无几的颜面还够不够丢,若是不够,他当场装昏过去,能不能缓和尴尬?
宿眠这楼梯设计的九曲回肠,李成绮第一次来时还觉得很有雅趣,现在却想把这十八弯的楼梯板都拆了,一块一块塞宿眠嘴里。
“注意脚下。”他轻声。
“先生好贴心,”脑袋上的珠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披风盖在上面,他动弹不得,这时候苦中作乐地想,别家姑娘出嫁,凤冠霞帔,盖头之下可也是这样寸步难行?“如此贴心,却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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