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那个英俊飞扬的青年军官,那日对方留学归来,笑吟吟地同她唱了一场西厢,神色亲近而不狎昵,让她想起自己的胞弟。
后来战败,她在城墙下挖了很久,没有找到任何熟悉的尸体,无论是吴先生、松少爷、药家公子还是木小司令,包括她的弟弟。
于是她决定活下去。
她当了琵琶,靠洗衣缝补维持生计,她看着敌兵烧了木将军府、砸了乌家大宅,邺水朱华被拆毁,关山月被征用为慰安部,漫长的一年里仿佛有三百六十个寒冬,转瞬间天翻地覆。
直到几个月前,她帮一户大户人家洗衣服,却突然发现了一条领带——那是当初她买给弟弟的生辰礼物,非常昂贵,买回来才知道闹了笑话,领带是要配西服穿的。好在弟弟不嫌弃,笑嘻嘻在衣襟里缝了个口袋,说是要当作护身符。
那时她想着,等到明年攒够了钱,就给他置办一身西装。
吴家娘子知道自己必须打听清楚这条领带的来历,她翻出仅剩的一条旗袍,用积蓄购置了胭脂水粉,用已经生疏的手法给自己化了个最浓丽的妆,抱着借来的琵琶混进了大户人家的舞会。
她曾是关山月的乐姬,举手投足间尽可风情辗转,技惊四座,颠倒众生,只要她愿意。
舞会上她和家主跳了一支舞,从此开始频繁出入府中,半个月后她成功问出了那条领带的来历——下人送的。家主如是说。
她打听到了下人的身份,是府中的管家,有个儿子在军营,当差的地点在城西监狱。
她又托人多方询问,终于得知监狱里经常枪毙战俘,人死之前总喜欢把珍重的东西放在身边,很多都值不少钱,是一笔不小的油水,那条领带也是同样的来历。战乱期间,西洋货紧俏,管家儿子认出这是值钱东西,便借花献佛送来巴结。
吴家娘子做过洗衣工,她知道血污是很难洗净的,这条领带能够洁净如新,必然保存的很珍惜。
而她的弟弟一直将领带贴身存放。
半个月后,吴家娘子答应了家主的求婚。
她当然要报仇,只是下手的时机太少,成亲是最好的机会。
对方未尝无情,明媒正娶也算得上诚意,只是国仇家恨江水滔滔,容不得只取一瓢饮。
花轿突然停了下来,一阵风吹开轿帘。
吴家娘子微微一惊,发现街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人,只有悠悠唢呐声回荡。
迎亲的人悉数消失,轿夫也失踪不见,喜轿却依然悬在半空。
吴家娘子按下心中的忐忑,打起帘子往外看了看,发现轿子停在一条长街尽头,外面是一座城隍庙。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突然伸了进来,有轻飘飘的女声响起,夹杂着几声轻笑:“今日有缘,借一下姑娘的妆奁。”
“作为报答,替你了却一桩心愿。”
城隍冷汗涔涔地站在庙里,看着几缕青魂领着一名新嫁娘进了庙门,飘悠悠带到了厢房,不多时一缕青魂走出,手里抱着红色的嫁衣和妆奁。
“已经给她换好了备用的衣物,立刻就送出城去。”青魂是个女子的模样,朝城隍微微低头,“屋子里点了忘引香,她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城隍连忙点头,庙后面备好了车马,青魂将吴家娘子送入车中,立刻策马出城。
这些青魂都是罗刹子早上走之前召来的,忘川中有青莲,千年后结出一缕魂魄,算是不大不小的鬼仙。他看着一众青魂在厢房里进进出出,片刻后,扶出一位盖着帕子的新娘。
这位新娘当然不是刚刚送走的吴家娘子,而是罗刹子昨天刚带来的,几个时辰前还躺在棺材里。
昨日罗刹子交给他一张清单,上面满满列的都是婚嫁之物,他原本以为罗刹子是看上了哪位城里的姑娘,要他这个城隍做媒。
柴束薪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微微皱眉,似是觉得太过脏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战乱年代,无论神鬼也只能凑合。城隍原本想说后院还有两间干净的厢房,却见对方不知从哪拿了个扫把,挽起袖子开始打扫。
如果忽视罗刹子周身的煞气,对方的神色甚至称得上安静,他巨细无遗地打扫了整座庙宇,接着洗净手,换上一套整洁衣物。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隍看到柴束薪走到庭院中,抬手开棺。
他的动作极缓,棺盖打开后,柴束薪沉默着伫立良久。
城隍看得腿酸,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柴束薪躺进了棺材里,接着把棺盖合上。
好家伙。城隍整个看愣了,接着明白过来,罗刹子哪是看上了城里的姑娘。
要是给活人做媒,又何必找他这个城隍。
第二日凌晨柴束薪就走了,临走前安排好了一切,尸身无法行动,他向对方渡了一口气,足以支撑整个仪式。
青魂们并不见怪这桩不伦不类的喜事,反而很有几分雀跃,她们是鬼仙,身上的鬼气并不重,足以在城隍庙出入自如。
新娘被扶上喜轿,城隍撒开一大把纸钱,接着点燃鞭炮,唢呐声震天动地。
城隍送亲,青魂抬轿,百鬼随行。
喜结前缘,婚定来生。
梅花簌簌而落,原本热闹至极的柴府突然变得一片寂静。
“大人今日前来,有失远迎。”柴束薪擦了擦手,“给您添了一桩麻烦事,还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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