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两轮烁着明光的圆盘,月亮不似太阳般刺目不可直视,他姿势可以称得上不雅地倚坐在窗沿,一条腿挂在外面晃荡着,将心思全放在了观星赏月上,低低叹道:“交界地里可见不着这个……”
扒着坛沿灌下一口酒液,初入喉是发烫的热/辣,再回味是熨帖着喉舌的暖香,饶是味觉奇异如他也尝出了这是坛佳酿,没想着要拿调味料来糟践这酒。
他饮着酒,低声嚼了嚼这酒名,“……春秋尽。”
书上写“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正也。不可干而逆之,逆之者,虽成必败。”,诗里写“百岁光阴,浑如一梦,不觉过春秋”,想来若是换个寻常人来品此酒,定能琢磨出些天理大道或是伤春悲秋的意味来,只可惜他久居交界地,不见春与秋,翻来覆去也只能品出一个单薄的“好”字来。
——话又说回来了,这酒好虽好,怎么就是不醉人呢?
明月缓缓移位,手中的酒坛都快空了大半,秦念久阖着眼,神智却仍是清醒的,甚至能清楚地捕捉到客栈走廊上零零散散的脚步声、关门声、人语声,还有院中渐响的虫鸣阵阵。
罢了,不能借醉意安眠,勉强借酒香来安眠也是可以的。
毕竟现在用着的是具凡人的壳子,不比还是一团魂体时无眠无梦,兴许是真的有些累了,他任酒香浸着自己,竟维持着歪斜的姿势,抱着酒坛在窗沿上沉沉睡了过去。
……
滴答——
什么声音?
滴答。
什么气味?
这是……血腥味!
秦念久猛地睁开双眼,先是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颈侧,痛意才随后姗姗而来。
淋漓的湿滑鲜血捂也捂不住,接连不断地自指缝中漏下,染红了他身上素白的外袍。
眼前所视的景物模糊又扭曲,像是被双无形的大手给揉在了一块,只能隐约看见不远处立着幢幢人影,一重叠着一重,声势浩大地围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他表现出惊诧,颈间割裂的疼痛蓦然淡去,随即袭来的是一种足以将他三魂七魄都撕得粉碎的剧痛,一股全然陌生的负面情绪紧接着自心底呼啸着席卷而来,过于浓烈的不甘、愤怒、失望、暴戾杂糅在一起,几乎吞没腐蚀了他的心智,让他眼睛看着的,鼻间嗅着的,脑中充斥着的都只剩下了一片嗜血的猩红。
他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楚,双眼目眦欲裂,艰难地想要看清那幢幢人影究竟是何模样,却只依稀看出了几块消融成团的色彩——靛青、黛蓝、秋香、月白……
月白?!
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身着月白的道道人影,徒劳地想要看清他们的装束,可身上的疼痛迭迭加剧,终于攀过了临界点,击溃了他的意识。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刻,他听见了“玎珰”一声,清脆缥缈。
是佩玉相击的声音。
画面与痛觉如潮水般急退而去,秦念久又一次猛地睁开了双眼,如岸上搁浅的游鱼般大口喘着气。映入眼帘的是高悬的明月,满布的繁星,婆娑的树影,真真切切。传入耳中的虫鸣忽高忽低,声声唤醒了他仍沉浸在幻痛中的脑子。
方才那是……梦?
书上都把梦境描绘得能有多绮丽就有多绮丽,以至于他在交界地里时还心生向往,常羡慕凡人可以入梦——早知道梦境实际上是这个鬼样子,他打死也不会合眼!
脑子乱成了一坛浆糊,搅也搅不开,他头疼地拿手背抵住了额头,连连叹了几口气,正准备翻回房内,结果一扭头便看见了站在他身侧、面色阴沉的谈风月,整个人被吓得一激灵,差点没跌出窗外。
谈风月及时拉住了他,没让他掉下去,反手把他拖回了房中。
他只穿着件单衣,天青的外袍松松披在身上,头一回将眉头蹙得这般明显,语气凉得几可刺骨,劈头盖脸地斥道:“你当你是白素贞吗,喝个酒还能现原形了?”
秦念久一愣,这才发现他用灵气在房中撑起了一小片结界,严严实实地罩着自己,而结界内满斥着从他身上逸散出来的怨煞之气,正失了控般四处乱撞。
他急忙想将煞气收回去,可大概是被方才的梦境扰乱了心神,他连试了几次也没成功,只好先调起了内息,讷讷地问谈风月:“……你怎么来了?”
这人还有脸问?谈风月眼中染着几分薄怒,“我不来,来的就是玉烟宗弟子了。”
他的厢房就在隔壁,今夜月明星璀璨,手里又有坛好酒,他难得有兴致对月小酌了几杯,迟了些才洗漱完和衣睡下,刚浅浅入眠,就被这人外泄的煞气扰得一惊,直接掐了个术法穿墙而过,及时拿结界将他掩了起来。
秦念久刚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客栈中还住着专职除祟克乱的宗门弟子,有些后怕地给自己顺了顺气,“幸好幸好。”
也得亏那假模假样的傅断水执意要“与民同乐”,换成了与其他弟子一样的地字号厢房,离天字号足足隔了两层,不然只怕是不好收场。
谈风月眉头紧锁地看着他,一副极不悦的模样,“阴魂也会被噩梦魇住?”
他刚才一过来,就见这人双眼紧闭地挂在窗沿上,叫也叫不醒,面上表情纠结难看至极就不说了,还不住地挣扎着,几次都差点翻下了楼。他先是以为他中了什么咒术,又是设结界,又是探他神魂,还要不时地拽他坐稳,一阵忙乱后才发现他竟只是睡着了在做梦——真是教人气得牙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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