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心中颇觉讽刺,他与夜雪渊这兄弟做了二十余年,互相不假辞色,厌恶之情都彼此摆在脸上,闹得如今外面那么多军官将士都以为他是趁乱来弄死太子的,刘妃却能把他当成一根救命稻草,还好死不死地提什么兄弟之情。
他不禁在想,所谓的“血缘”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刘妃与刘霆血脉相连,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身上掉下去的那块肉。刘霆为了自己的权谋算计可以亲手将女儿和外孙逼上绝路,却心心念念地想着远在南荒、受苦受难的儿子。蓝祈决然地与齐家划清了界线,却不得不因为父亲的罪责而对夜雪薰感到愧疚。楚长越明知楚夫人错得离谱,却还要为她求情告饶。
人会犹豫、会痛苦,都是因为有情,可这“情”之一字又从何而来?长着相似的容貌、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就一定能生出情分来么?
“大呼小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刘霆依旧没正眼看她一眼,好整以暇地在棋盘上落子,语气倒像是个父亲在训斥年幼不懂事的女儿一般。
刘妃轻抽了一口气,又欲辩驳;夜雪焕实在不想听她再开腔了,不冷不热地说道:“刘母妃贵体抱恙,还是先歇息着吧。”
刘妃果然就不敢吱声了,生怕惹得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不高兴,连最后的希望都失去。
这边还在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蓝祈却不动声色地与玉恬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虽未碰过面,但同出于云雀,又都是最顶尖的金字排行,彼此知晓对方身份,只这一眼,便有了一种微妙而无言的默契。
玉恬从袖子里伸出三根细白的手指,给蓝祈比划了几个手势。
这是云雀内部通用的暗语,隐秘而简洁,却也传达不了太多太详细的信息。蓝祈看过之后,轻轻扯了扯夜雪焕的衣角,附到耳边与他说了。
玉恬告知了两件事,一是她自己情形不利,只能假意妥协;二是谢子芳身上有异,不得不防。
“身上有异”是个很宽泛的说法,但光凭几个手势也实在解释不清。夜雪焕不由得看了谢子芳一眼,那张阴柔妖惑的面庞苍白非常,隐约泛着一层诡异的铅灰色,嘴唇却极其鲜艳,看起来的确不太正常。
谢子芳敢出现在东宫里,说明梁王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不用指望了。夜雪焕本来还想问他两句,但见他一脸挑衅一般志得意满的微笑,就懒得搭理他,转头对刘霆道:“刘相是在等金吾卫的好消息么?”
谢子芳果然脸色一变。
他跟着刘霆进东宫时,已经在太子脸上欣赏到了各种惊讶、恼怒、愤恨、不甘的表情,陶醉于这种凌驾于他人之上、把看不起他的人都踩在脚底下的成就感。他也很想在夜雪焕脸上看到这种神情,想看他又怒又无可奈何的憋闷,哪怕是痛斥自己两面三刀、卑鄙无耻,也能极大地满足他的虚荣心。
然而夜雪焕偏偏就只这么淡淡地瞥了一眼,仿佛他就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随时都能一脚踩死。
他神情阴郁,手里一颗棋子就落错了地方,直接送了刘霆一大片。刘霆看在眼里,觉得此人完全沉不住气,心中也着实瞧他不起,目光始终在棋盘之上,慢悠悠地说道:“金吾卫如何,与老夫何干?”
夜雪焕无视了他的装傻,继续说道:“我只是不明白,刘相到底是如何策反方敬的?”
“我说了,与我无关。”刘霆面上波澜不惊,又落下一子,“方敬要反,自然有他自己的理由,怎能事事都推到我头上?”
事到如今,刘霆没必要在这种小节上矢口否认,所以方敬或许当真不是被他策反,而是各取所需。夜雪焕并不了解方敬其人,更不知他与夜雪极有何仇怨;做了这么多年的金吾卫总领、皇帝身边的心腹护卫,若是从一开始就怀着异心,连夜雪极都瞒过了,那也太厉害了一些。
然而他如今也没空去想御书房那头。
谢子芳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笥之中,装模作样地叹道:“刘相棋艺卓绝,谢某不敌,佩服佩服。”
他之前落错一子,已是劣势,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反胜之机,只是没了下棋的心思罢了。
“作为彩头,谢某就告诉刘相一件趣事吧。”他转头盯着蓝祈,眯起的双眼里满是恶毒的神色,“当年那个盗取西南虎符之人……如今就站在刘相眼前。”
刘霆瞳孔骤缩,神情陡然一凝。
场间所有的目光顿时都往蓝祈身上集中而来,夜雪焕几乎是本能一般将他护到了身后,眼中愠色一闪而过。
他想当然地以为此事在云雀内部只有玉无霜知晓,但很显然并非如此。蓝祈是最顶尖的金睛,整个睛部中最接近玉无霜的存在,办过什么大事、取过什么重要之物,理当被作为楷模,在整个睛部流传。时间仓促,谢子芳不可能集结到整个剩余的睛部,但只要能有个四五人在手,也足够他把蓝祈在云雀里的那点旧事全都翻出来。
——这当真是他最大的失误,谢子芳此人果然只能杀不能用。
谢子芳见他终于情绪外露,嘴角缓缓勾了起来,看上去得意至极。
蓝祈自己倒是冷静得很,清冷的眼神落到谢子芳身后的两个少年身上,很是不屑:“你觉得我会不会认?”
那两名死人一样的少年忽然毫无预兆地抬眼,直直迎上了蓝祈的目光,异口同声地喊道:“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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