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当初蓝祈口含酸梅作弄他的事,心中不禁恻然。
有些人天性坚忍,比一般人更能承担,于是就生出了某种莫名其妙的自负,习惯于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比起“同甘”,反而更不容易“共苦”。他当初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蓝祈卸下心防,把肩上的重任与他分担,而夜雪权的那层铁皮壳显然比蓝祈更厚更硬,根本不是一句两句能劝得动的。
他骨子里的强硬已经在这一年的代政期间初见端倪,接下来大推新政也是已经商量好的事;御史台势必要首当其冲成为改革的对象,夜雪焕也赞成这个思路,但他自己接下来要专注于皇陵之事,夜雪渊未必压得住,那就只能由夜雪权来代替他扮演这个恶人的角色。
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夜雪焕是恶人做惯了,手段下作一些、强硬一些,无人会觉得奇怪;但若让夜雪权来做,那就是要彻底颠覆他以往的形象,自己把那层所谓“和平派”的护盾打破。
立场上说他依旧是在“保皇”,但如此一来,朝中必会有无数火力集中到他身上,说他是个道貌岸然、扮猪吃老虎的伪君子。
他们兄弟之中,除了最小的那个还看不出什么形状,也就只剩了夜雪权的风评还好一些,如今竟也不想要了。
这一整个朝堂早就被先帝养刁了,想要扯开那些层层叠叠的利益往来和纠葛,他们一个个的就都要做恶人。
——古往今来,那些试图打破陈规、建立新秩序的,又有哪一个在一开始时不是恶人?
“自己选的路,始终是要自己走完的。”
夜雪权摇摇头,小口小口地饮着香故苦酒,神态自若得像是在品什么琼浆玉液一般,“能这么快料理了刘家、进入元隆新历,也不光是你和大皇兄的功劳。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你现在要我退,也已经不可能了。”
夜雪焕心中一动,夜雪权从未主动说过宫变之事,唯有南宫雅瑜在先帝病榻前听到过详情,亲口说事涉先帝名誉,不可再提,后来史官记录此段时也只是用“救驾未及”一带而过。今日他既然松了口,夜雪焕索性也不遮掩,直接问道:“皇兄当日究竟为何要参与进来?”
他问得委婉,夜雪权却清楚他的意思,摇头道:“若非是魏俨来与我说什么时疫之事,我根本想不到刘霆会突然逼宫。当时你应该已经回城准备勤王,我大概是最晚察觉的一个,确实一点准备也没有。御书房里的情况,我也当真不能告知于你,但方敬弑君与我无关,他是真的与父皇有私怨。”
“至于为何要参与……”他抿了抿唇,似是有几分耻于开口,最终认输一般自暴自弃地扶住额头,“我若说是不想魏俨平白送死,你信么?”
夜雪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若早说是这个理由,我早就信了。”
夜雪权听他语气暧昧,难得露出了几分窘迫,板起脸辩解道:“你莫乱想,我只是惜才罢了。”
“我能乱想什么。一个莫染喊我舅子还不够,还要再来个魏俨不成?”
夜雪焕难得抓到他的把柄,揶揄起来不遗余力,直把他说得耳根都有点发红。虽然心中好奇,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这两人就算两相有意,想要修成正果,简直比莫染和夜雪薰的难度还要大,问了徒增烦恼,掺和了可能还弄巧成拙,假装不知、让他们自行处理才是良策。
他悠然给自己斟了盏酒,一下子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也不再纠结于夜雪权到底有多大的野心;再是说得义正辞严、装得讳莫如深,到头来还不是放不下个男人。
——有此软肋在身,他就定然做不出什么偏激出格之事。
“这酒入口虽苦,回味倒还别有意趣。”
夜雪焕饮尽酒液,被苦得龇牙咧嘴,还要昧着良心装潇洒,起身拍了拍夜雪权的肩膀,一语双关地赞道:“皇兄,品味不错。”
夜雪权:“……”
…………
次日,皇帝御驾终于回宫。
从丹麓南城门到皇宫就是一条大直道,车队进城后缓缓向皇宫而去,沿途百姓跪了黑压压的一片,沿路堵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想看一看刚刚凯旋归来的当朝皇帝,哪怕只是车辇中的一个剪影。
当然也有身份特殊的,早就未雨绸缪,选好了最佳观赏位置——比如路遥。
他在梧枝河北岸包了一家三层的酒楼,此时正在顶楼的雅座之中悠闲地嗑瓜子。这个位置已是上城区域,没那么多普通百姓,屋舍开阔,道路也宽,正是最佳的围观角度。窗内挂了纱帘,不直视下方,也算不得失礼。
路遥对于看皇帝完全没有兴趣,他这一年里就是皇帝在丹麓的眼睛,信件往来频繁;夜雪渊出征之前还特地微服到执月楼与他见了一面,可以说是对他极为看重。这位临时上司可比夜雪焕好相处得多,路遥与他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并不需要特地凑这个热闹,主要是白婠婠想看她风光无限的未来夫君。
至于这两人是如何搭上的……全丹麓最无良的书商非路遥莫属。
白婠婠虽然参战,但毕竟是女子之身,没有军籍,不能跟着巡游,只能远远看着。若是换在以往,她必要忿忿不平,但如今心中有了目标,倒也不太在意这些,何况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看楚长越,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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