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陈喻提前回来,刚巧闻到陈祐手掌上那点药水的味道,表情微怏。冬青的解释没起到什么作用,陈祐大概也能明白妈妈和Eden闹别扭,是因为他的调皮,眼红着想要解释,结直接被陈喻安抚着回去休息。
冬青道自己这回是真越了线,也放弃辩白。人家是家长,未经家长允许就带着小孩儿做运动,甚至还带了点伤。即便是不严重,总归不合时宜。她能屈能伸,主动认了错。陈喻也退让一步,给她叫了车,送回去学校。
舍友晚上要跟男朋友出去约会,想弄点新鲜感。打开视频就研究近期的大热妆容怎么修整,屏幕里的教导有声有序,她对镜贴花黄,好半天也没找到最满意的状态,干脆又从头弄起。冬青听着声,无意间瞟了瞟桌上的镜子,瞧见里头那张熟悉的脸。这脸,从来都是光鲜亮丽的,今日却初现憔悴。
皮肤最能直观地反映人的状态,心里那点不以为意的委屈,终于也呈现在脸上。
九月底的月亮高高挂着,她从小冰箱里给自己拿了罐啤酒。对于喝惯了烈性酒的人而言,啤酒更类似于掺了水的果汁或是饮料,只能当个乐子。
银色的光折射在易拉罐上,像是扎入一颗碎钻。冬青一饮而尽,转头就去温书。
学生的生活无非是学习与考试,国庆后便是一场小测,类似于期中考。不管到了什么年岁,总是要设置这样的阶段性检查。她半路出家,不敢懈怠。几乎一整个假期都是“宿舍——食堂——图书馆”,叁点一线。
中间去了趟陈喻家,给陈祐辅导功课。小学生的课程并不困难,他被陈喻送进国际学校,教育模式与冬青所经历的那些大相径庭,好在课程基本逻辑相通,没花费太多功夫。去的那会儿,陈喻还在书房里忙工作。陈祐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到自己房间里,躲开一次尴尬的相遇。
陈祐一向听话,最讨厌做数学题,也都按部就班地来,从未有过什么怨言。冬青再没见过比这更乖巧的孩子,今日,乖巧的孩子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愁苦。她停下手中的笔,摸摸陈祐的后脑勺:“小祐,咱们要不休息一会儿?”
陈祐双臂耷拉在桌上,只扬起脑袋,看着她,说:“Eden,我想问你个问题。”
李冬青点头:“你说。”
陈祐细声道:“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她做好了万种预设,比如:那天的电影剪出来了吗?我什么时候能去找你玩?很多很多的问题,她都能囫囵着给出个答案,没想到竟是这个。
李冬青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
仔细回想起来,和妈妈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她的母亲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热烈而张扬。外婆说,她四五岁的时候就能在村头抓回来一口袋的蚂蚱,挨个儿吓唬胆小的孩子。上了小学,上了初中,性子没收敛住,外公隔叁差五就要被请喝茶。高中更是直接开启早恋,十六七岁的年纪就敢跟人家男孩子在外头过夜,刚过法定婚龄就跟李宪年结了婚,两年之内,他们有了她。
幼年的冬青对于她的母亲杨悯女士,印象一直很模糊。她和李宪年离婚之后,母女俩只是短暂地在假期见面。大家都说杨悯出轨在先,冬青因着这种说法,在学校里有些抬不起头。要知道,孩子最会有样学样,很多话很多举动未必是十足的恶意,但一定十足地伤人。
杨悯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排斥,会直接问她,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在她无法给出答案的时刻,又带着她就去肯德基坐一下午,美其名曰,人身体的空间是有限的,填满了胃,就能挤掉许多愁。
那时候她会觉得,妈妈是个哲学家,离经叛道的哲学家。她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李宪年自诩醉心科研的副教授,也无法从逻辑上战胜她。而每回把怒气延伸到冬青身上时,骂来骂去也都是一句“跟你妈一个德行”。
起初冬青以为他是在联系那出轨轶事,想证明她也是个下贱货。长大些才发觉,他的咒骂里或许有些极度的自卑。于是也就慢慢释怀了。李宪年的评判未必客观,却有真实在。她骨子里那些非同一般的倔强与叛逆,只有可能是来自并不亲昵的杨悯。
要让她评价一个活在别人嘴里与自己遥远记忆里的人,她想了半天,也只说出一句:“很潇洒,她很潇洒。”
陈祐不能对于这样的“高级词汇”还有些理解困难,冬青想找个确切的词语翻译给他,也是徒然。潇洒,严谨的德国人大抵很难理会这样的随心所欲。它不是孑然一身的快活,亦不是优哉游哉的自在。它更像是一种李白和苏轼的结合体,你说不清那种飘逸与豁然究竟来源何处,只在她身上感到一股来去如风、了无牵挂的极度自洽。
冬青想过以电视剧里的人物给他解释,恍然发现,当下的小孩近乎失去了严肃影视的教育,当诙谐与调侃取代一切的表达,她只能告诉陈祐,潇洒,就是一种轻松与快乐。
陈祐似懂非懂地点头,手边的习题空荡荡坐在那里,等待他垂怜。他也好像掌握到什么精髓,虎头虎脑地说:“Eden,我可不可以也做个潇洒的人?”
“那你要加油咯!”
他随手将作业挪开,准备去拼拼图。冬青拉住那小手,问他这是干什么,陈祐一本正经:“做个潇洒的人,追求轻松与快乐。”
“……”
课程结束,冬青收拾东西赶快离开了公寓。
今天给自己制定的任务重,帮陈祐疏解心情又花了时间,她得牺牲一点睡眠才能补回来。
旅游旺季的地铁相当拥挤,钢铁的车厢塞成一只吃撑的毛毛虫,表皮之下似要溢出。冬青紧紧占据了靠近出口的座位,手机上整理着思维导图。身前一个快要推到鼻头的背包,随着人群摇摇晃晃,她稍稍挪了下位置,拿包的人一转身,她躲开被打到脸的危险,却被踩了一脚。
前些日子刚买的一双的运动鞋,蓝白色的,只有不下雨的温暖天气穿着出来,现在已印上了一个分明的脚印。冬青有些恼火,人家转过头来就向她道歉,皱巴巴的手不安地搓动,言辞亦是恳切,她火气暂时压去大半。谁都不容易,还是算了吧。
回校,她简单收拾了下又去了图书馆。
大多数人都不具备天才,唯有努力一点,才算有机会力争上游。小长假,留在校内自习的人少,她运气不错,占到一个好位置。拉开窗,树影斑驳落在书架上,她成了借光影的小人阿丽埃蒂,暂且缓解了上午陈喻对自己的疏远所带来的不适。
周围有些沙沙的写字声,给她做了层心理按摩,进入状态很快。老师推荐的阅读书目有些晦涩,须得常常翻阅词典才能读懂七八成。小半本看过去,已经要入夜。久坐憋尿,肚子也饿,她拿着手机去了趟卫生间,预备等下回宿舍。
拐角的位置是女厕,门口还摆了两盆虎皮兰。
风水上讲,卫浴处乃阴潮之地,摆放植物容易水烂了根,怕的是泄财。不过嘛,有出必然也有进,阴阳生克就是这个理,所以总有应付之法。许多企业或商场就会在门口摆上吊兰或薄荷,好养活,也去臭留香。不过万万上选其实是虎皮兰,绿底金边,形容似剑,养花的都说能开辟财路,克了这厕所的阴损。
冬青看看这门口的两盆,不知当初置办的人究竟什么想法,估计也有贪便宜的考量。找到空位,刚解了裤头,她看见一样反光的东西,压了一天的坏情绪顿时翻涌上来。打小外婆就劝她别学她妈杨悯那个泼辣性子,她也装得不错。可这导火线来的不是时候,她推开门就走向左侧的坑位。
她冷言低吼:“你出来。”
卫生间陷入死寂,四周只有抽水的声音。叁叁两两个人看着她,表情有些疑惑。里头没有动静,冬青也没再给机会,对着挡门就是一巴掌,荡起回音。
她扬声道:“你一个人在里头有什么意思?出来大家一起看看嘛!”
几个女生一听,围上来就帮忙录像。无需言语,女人在这一些方面有着天然的相通,很厉害,也很可悲。吵架的声音越闹越大,靠近的自习室都听得见她的咒骂,有些好事者也走过来围观热闹。冬青瞅着人越来越多,更加了几分底气。
“怎么?大家都在外头等着还不够?你还要我请出来是吧?行啊,就看看你这王八孙子的龟壳跟老娘的腿哪个更硬气哈!”
她火气一来就撸起袖子,哐啷一声,门上一个脚印,门口围观的人都震了叁震,倒吸一口气,那门里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小声小气解释:“男厕所满员了……我……我来这里只是借用一下!”
这理由幼稚得不行,冬青才懒得听。对于贱人,不用太讲道理,她顺着那逻辑给他上课,当场就道:“真好听!借用一下!怎么不借你奶奶的脚给你来一下!裆给你踢掉了,不就不用撒尿了?一劳永逸!”说完,又是一脚叮啷响,估计再来这么一回,这门都能直接踹掉了!
门口男男女女,几个人围攻上来,架起了凳子,从上头往里探,其中一个男生直接从顶头跳了进去,逮着那男的,从里头开了门,迅速将他手机收缴上来,让她们查看。猥琐男伸手要拿,被几个男生压制住,从头看到尾的女生也将他围住,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这家伙根本就冲不出去,叫苦连天地喊:“谁让你们检查我手机的!我让你看了吗?你有权利看我手机吗!”
冬青翻了个白眼:“真有意思!还跟我谈权利呢!那要不咱们先报警再说?”她佯装打人,挥舞下手臂,他就缩起了脖子。
这人还真是,又贱又怂!待在里头的那段时间,相册里已经删了个精光,只是最近的已删除忘了清理,刚刚偷拍的东西统统都记录在里头。这下,想不认罪也没办法了!冬青一笑,又给他贴了个新的标签:蠢货。
她怒目斜视:“怎么?不是来借用的嘛?还是女厕所的尿干净些,方便你照镜子呀?”
猥琐男想争辩,却哑口无言,越过通报,她直接选择了报警。
警方详细调查手机后,发现受害者不少,更多的视频都上传到了云盘,谁知道他有没有在群聊或是什么隐蔽论坛上传播,这会儿倒是知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冤了,他们系主任也赶过来疏导求情,冬青只觉得好笑。
学校处理这种矛盾,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什么都是同学都是校友,别把事情做绝。可做绝的绝该是断子绝孙的绝,这东西不给他直接阉了都算心慈手软。
李冬青不想惹事,条件反射地戴上温驯的面具,笑着,细声细气:“老师,还是公事公办吧,你要保他一个人,寒了我们那么多人的心吗?”
说完,拎起东西准备回宿舍,磨蹭了那么久,点好的咖喱饭估计都被野猫给吃干净了。她肚子空空,脑袋也空空,同行的女生打算一起吃饭。冬青不爱社交,以与人有约为由,就此告辞。不过偶然的相遇,让她的微信里多了几个学妹。
事情发酵得快,当天晚上,她刚吃了点好的第二份外卖,抓紧假期的尾巴睡个好觉。殊不知,一则视频已经在校内流传起来。
林敢刚打了球回来,一身汗。才从浴室出来,就听见刘延亮到处吹嘘自己的见义勇为。林敢擦着头,一脸质疑。刘延亮直接掏出手机,找出证据:“孙子!你好好看看爷爷今天多牛逼!”
画面里正是下午那场突然的争端,不知是哪个人拍摄后发到网上,一阵发酵,竟然弄得人尽皆知。林敢认得,那个从厕所上方跳进去抓人的,就是刘延亮这逼,怪不得今天这么冲呢!真是做了好事儿啊!他挑眉看看这得意的老逼,又凝眸看回视频里的那个要熟不熟的人。
他们有一周多没见面,可他还是认得她。视频里的她面容姣好,纤瘦挺拔,妙语连珠,对着那厕所门就是两脚,一顶鸭舌帽都压不住那霸气。他提起嘴角,往下翻看评论,除却标准的咒骂人渣,也有不少踩学校,或是要求严惩不贷的呼声。
令人意外的是,更多的,都在表达对李冬青的爱意:“建议姐姐放开择偶标准”、“妹妹这样的,姐姐可觉得还好”……数十条歪楼的称赞里,刘延亮给他翻到一条夸自己的,洋洋得意。
“牛逼吧!”
“牛!”
“那可不!小爷我一踩一跳一勾拳,那孙子就乖乖认怂咯!”他正在兴头上,给林敢科普下午的壮观,竖起个大拇指,“说起来那妹子是真厉害啊!那两脚踹得——那话赶话也是——啧啧!可惜当时太乱了,不然我真想跟姑娘交个朋友!”
他惋惜着,林敢放下手中的干发巾,喝了口水:“得了吧,想那么多!”
刘延亮不忿:“这有什么想得多的!交个朋友而已!不至于这都不愿意吧!”
听言,林敢挑眉。他真想告诉他,以李冬青的性情来说,真的可能不愿意。可是他没说,他拉开凳子坐下,打开电脑,趁着空闲把收假当天就要交的作业做完,准备提交。
夜里一点,他躺在床上。运动后更入眠,而常年熬夜的人不在这效果的辐射范围内。他索性打开手机,走走看看,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搜索关键词,将那视频看了好几遍。
嘴角眼底都是笑,刘延亮的话还在耳畔,他只想问问她:陌生人的话,怎么不敢来Pretender了?
试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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