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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淡梅被他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有些糊涂。黑暗里虽瞧不清他脸色,只觉着情绪似是不大对,便也忍住了没再问。
    第二日便是前头周夫人的忌日了。徐进嵘因了早朝,照例早早便起身了。淡梅没忘他昨夜的反常,跟着起身帮他穿衣时悄悄打量了下他脸色,看着倒是一切如常了。待送走了他后,想起昨日晚些时候徐管家过来回报,说今日在后园灵屋那里要请和尚进来做法事,那边棚子什么的都搭好了。正想过去看看,却见奶娘在门外探头探脑,似是有话要说,便叫了进来。
    “夫人你晓得了吧,昨夜那院子里可闹腾了,一个个地失了脸,今日只怕都没脸出来见人了。”
    奶娘说着话,淡梅见她神情便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想起昨夜徐进嵘的反常,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便哦了一声。
    奶娘见她像是不知,一下便来了劲头,凑近了些,噼噼啪啪地便把自己一早听来的原委添油加醋地给说了一遍。说昨夜大人过去西院探病,见周氏果然蜡黄着张脸病恹恹的,问了几句,周氏便呜呜咽咽啼哭了起来,话还没说全一句,春娘和赵总怜已是一道探病过来了。不想几句话下来,春娘便劝周氏把屋里敢怠慢主子的丫头给办了,说她太过心慈手软,惯得丫头这般的冬日里竟也敢搬冷水让她洗澡。
    春娘那话明里虽是在说周氏屋里的丫头,只傻子也晓得暗里便是指周氏昨夜自己故意淋了头冷水澡,今日这才头痛脑热发作出来的。周氏当场便脸色大变,自然反诘。于是一个说对方胡言乱语,一个便冷笑着说自己屋里的人明明撞见她屋里丫头抬了冷水进去。正你来我往着,不想一边的赵总怜却突地又扶着心口嚷痛,原来是老毛病又犯了,一时热闹得紧。
    “听那院里的丫头偷偷地说,大人一个巴掌拍在桌上,叫各自回了房,该吃药的吃药,该歇息的歇息,往后多吃饭少说话,她几个立时便跟嘴里塞了个鸡子似的都歇了声,大人便出来了。若叫我说,那二姨娘必定是不忿大姨娘拿自己的病占了先机,这才闹将出来,大家都鸡飞蛋打了干净。”
    淡梅听罢奶娘这番绘声绘色的情景再现,这才有些明白徐进嵘昨夜那般反常的由头了,想是被自家后院起火给闹的。见奶娘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便打断了话,叮嘱了几声不许乱传,让今日带好慧姐。奶娘急忙应了。这才自己去了后园。远远便见到徐管家正带了人在忙着,灵屋里也是重新整饬了一番,再不是自己前日里见到的阴森模样了。不过辰时末,和尚们便都过来了,一时钟磬齐鸣,和尚开始念经,法事便开始了。
    因那祭祀之礼要徐进嵘回来才开始,淡梅便先回了自己屋子。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带了慧姐一道过去。几个姨娘都已是坐在那里等着了。周氏精神看起来越发的差,眼皮肿得似要滴出了水,春娘与赵总怜脸色也是不好。见淡梅过去,都起来见礼。淡梅应了,便叫各自回位坐着。
    到了巳时中,徐进嵘便过来了。当先往香炉里插了注香,就算过了。淡梅其次,躬身行了礼,再是慧姐和三个姨娘,俱是下跪磕头上香。
    徐进嵘上了香后便离去了,淡梅却是一直到了法事做完,这才回了屋子。大半日下来,觉着很是疲累,胡乱用了晚饭,早早便上榻睡觉了,一觉醒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时辰了,见屋子里却是亮着灯火,那徐进嵘不知何时已是回来,正坐在桌前手执书卷。见淡梅掀开帐子,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醒了?今日想是有些累吧?”
    淡梅唔了一声,便不晓得下面该说什么话了。坐床沿上发了会呆,挤出了句“你也早些歇了吧”,自己便回身躺了下去。
    徐进嵘没多久便熄灯上了榻,把淡梅抱得微微近了些,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身后长发,似是在想什么。半晌终是道:“今日从岳丈处得了个信,皇上已是恩准委派我过去当淮安府知州,又兼了淮南路帅司的安抚使,吏部行文过两日大约便会下来了。”
    淡梅早几日回娘家时虽从秦氏听她隐约提了下,只也没特别留意。此时听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便已是**不离十的了,愣怔了下,这才问道:“几时上任?”
    “最晚下月初吧。原来的知州之位已是空悬了些日子,亟待上任的。”
    “这么快!”淡梅一下惊呼出来,待觉着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这才小声问道,“我可是要跟过去的?”
    徐进嵘一怔,随即呵呵低笑出声。淡梅这才醒悟自己是多问了,丈夫外放上任,自然举家迁移,她这个做妻子的怎可能不跟去。只是一想到这么快就要辞离京城和娘家,跟着身边这男人远赴外地,也不知往后如何,心里一下便似灌了铅,微微沉了下来。
    没两日,吏部行文果然发了下来。这淮安府是淮南路的路府,知州品阶比寻常各府的四品知州本就要高出半级,且他又兼任了淮南路帅司的安抚使,主管一路的军权。安抚使的职位,通常都是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员兼任,如今竟也是落在了他身上,一时徐宅里宾客盈门,时时有过来贺喜的同僚。徐进嵘自然忙于应酬,夜夜晚归,回来必定是宿在淡梅屋子里的。只淡梅猜想,他此次得此外放,前次立功是其一,自己父亲应也在其中起了作用。他感激老丈人的大力扶持,作为回报,夜夜宿他家女儿这里,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三十四章
    淡梅这日带了慧姐坐马车去城外园子,一是去探望下老太太,二是看下那几株牡丹。
    下月初便要迁到淮楚府,这年也要在那里过。若无意外,一住便要两三年了。别的花草倒罢了,只这几株牡丹,尤其是那晓妆新,淡梅实在是不舍得就这么弃这里。淮南路其地东大海,西距汉,南濒江,北据淮,统扬州、楚州、泸州、海州、宿州、通州等十七州,那淮楚府便位于江淮要道,沿大运河,环洪泽湖,大概位置便在后世的苏北一带。世人虽皆道洛阳牡丹甲天下,只苏浙一带此时也有牡丹种植,以苏地名命名的就有苏花、常花、润花、金陵花等等。可见那边虽气候湿润了些,若是护养得当,或者改良下品种,想种出好牡丹也不是不可能。淡梅便盘算着将这几株带了过去。
    如今刚入冬,牡丹就叶落俱尽,只剩光秃秃的嶙峋枝干,实在叫人难以把它和花开时的绝世雍容联系起来。淡梅前次离开时叮嘱喜庆在根部周围土上盖一层干马粪,为其夜间御寒,此时过来,见被护养得不错,可见喜庆确实用心。
    老太太早便晓得了徐进嵘要升官外放的事情,想起小半年前拿他二人八字到上方寺和开宝寺,那两处都说“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如今多子多福是还没看到,只自家儿子家道昌盛官运亨通却是摆在面前了,想必多子多福也是指日可待的,对淡梅也就更另眼相看了,见她过来,心中欢喜,态度很是亲热。婆媳二人没说几句话,老太太就又问到有无害喜了。话音刚落,自己便拍额道:“老婆子糊涂了,子青回来未满一月,便是有了,也要过些时日才晓得。我倒是糊涂了。”
    淡梅见她对自己怀孕之事念念不忘,自己却实在是全未上心,话也接不上,便只稍稍笑了下,突想起徐进嵘前几日特意叫自己吩咐徐管家去寻条稳当的大船,免得老太太到时路上颠簸辛苦,便借机转了话道:“听官人讲下月初便要动身,也就剩小半个了。娘若是想带什么过去,跟媳妇说下,媳妇自当代娘备妥当了,免得过去了才发觉短缺。”
    她话刚说完,边上喜庆便接了口道:“老夫人不去那什么淮楚了。”
    淡梅有些惊讶。徐进嵘对母亲很是孝顺,从前自己在哪,必定是要将她弄了过来在身边带着的。故而此次外放,她想当然地便觉着老太太也是要一道去的。且起先见徐进嵘那般安排船只,更以为这母子俩个早已经是通好了气的,不想老太太这时却来这么一句,迟疑了下便问道:“娘不随官人一道过去么?看他的意思,应是让娘一道过去的。”
    老太太撇嘴道:“他是在我跟前提过。我起先没想好,便未回他。这几日想来想去,觉着还是不去的好。老婆子我最早在青门老家住得好好的,被他架到了通州府。通州府那窝刚热了没两天,又给弄到了京城。如今好不容易在这里过得惯了,我这一把老骨头还颠去淮楚做什么,就待这里再守个三两年,左右你们也会回来的。那时真当走不动路了,再回青门收骨便是。”
    淡梅见她说的已是斩钉截铁,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了,想起按了常理,婆婆若是不随同迁,自己这做儿媳的便要留下侍奉了。居然又可过回前半年里那种悠闲日子,先便是松了口气。只是那口气过后,心头却不知怎的又生出了几丝怅然,也未细想,急忙压了下去,笑着应道:“娘既然这般打算,那媳妇就也留下伺候着娘。”
    老太太抬眼瞟了下她,似在审视她神色,很快便摇头道:“子青年岁虽长了你一些,只这些时日,我瞧着他对你也不是不上心的,这样便好。我要你留下伺候我做什么。你跟了他过去,好生服侍他,早些给我徐家添个嫡孙,这才是孝道。”
    ***
    淡梅到了老太太处时已是快正午了,盘桓了半日,用过了晚饭,这才辞了欲起身回城时,却听喜庆进来了,道了声“大人过来了。”婆媳俩刚转头,便见徐进嵘掀开了门帘子进来了。
    她昨夜跟他提过今日要到这园子里的,当时他也未说自己会过来,所以此时骤然见到,倒是略微有些惊讶。只转念一想,此人做事从来都是个闷在腹中的行动派,十件事里有九件不会跟自己提,便也释然了,站了起来上前迎了几步。
    老太太见了儿子,倒挺是高兴,问了几句,待听得他还未吃过,一叠声地便叫人去备饭。淡梅想他母子二人说话,自己夹在中间不便,便借口去厨房看下饭菜先退了出去。晓得他是个对吃食不大讲究的,见还剩了另起锅装盘的半碟子黄芽菜煨羊肉和酱油鸭,都是他爱吃的肉,便叫厨娘再另炒个蔬菜便可。刚弄完,便见徐进嵘过来了。厨娘把饭菜上了桌,便急忙退了下去。
    淡梅给他盛了饭推过去,自己坐一边看他吃。见他狼吞虎咽没几下,桌上饭菜便都空了,到了最后有些噎住的样子,急忙递了盏茶过去,他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凸起的喉结处便上下圆溜溜地滚动,瞧着倒是好笑,嘴角边便露出了丝笑。
    徐进嵘放了下茶盏,看了淡梅一眼,淡梅急忙收起了笑,清了下嗓子,正色道:“方才娘有没跟你说,她老人家不要跟去淮楚?”
    徐进嵘唔了一声,靠椅子上未置一词。
    淡梅眼睛盯着桌上那还剩了些菜汁的空盘道:“我还是留下伺候娘,叫她们几个跟去……”
    “娘方才说了,叫你跟去伺候我。”
    淡梅话没说完,便被徐进嵘打断了,听着他那两个“伺候”的字咬音特别重,像是故意的,抬眼望去,见果然正望着自己,眼里带了丝笑,瞧着还有几分促狭的味道,一时倒是微微有些发窘,只得别过了头作不见。
    徐进嵘话说完,见淡梅扭过了头闷声不吭地,便站了起来往外去了。过去又陪他娘说了会话,这才起身告辞要回了,淡梅自然跟着一道回。老太太也未多留,只叮嘱了几句,便自己忙着去菜地里了。
    淡梅牵了慧姐到了停园子门外的马车前,奶娘正要抱慧姐上去,徐进嵘已是过去抱起了她,轻轻放上了马车,见她那粉红裙裾有些外翻,还顺手拂了下。
    慧姐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得到自己爹的如此照拂,站那里便睁大了眼看着徐进嵘,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一般。淡梅虽也是有些惊讶,只瞧这男人被自己女儿这般注视,面上似乎露出了丝尴尬之色,怕他老脸搁不住,急忙轻声提醒了下,慧姐回过了神儿飞快钻进了车厢,徐进嵘这才瞧着仿似松了口气。
    淡梅突觉着有些好笑,又代慧姐可怜,亲生父女之间竟也生疏到了这般的地步。想起那日自己安慰慧姐时,他也正在门口听着,莫非竟是心里觉着了些触动,这才有了今日举动?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见方才那难得的尴尬之色倒是没了,只神色有些僵硬。
    此时那车夫已是在地上垫了个杌子让垫脚好上去马车。淡梅刚踩上去,便觉后腰一紧,原来徐进嵘已经伸手扶住了,几乎是被托着送了上去。也不敢回头,脚一踩到马车前头的垫板,急忙便弯腰进去关了门坐下。
    马车往城里方向去,淡梅没怎么看外面,且坐里面被颠得又有些犯困,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终是停了下来,便睁开了眼。方才离开园子出来时,天边还有些晚霞可见,如今已是全黑了。刚要拉了慧姐起身下来,却见马车厢门被打开,徐进嵘探身进来道:“下来吧。”
    淡梅猫腰出了马车,却是愣了下。她起先还道是到了徐府了,没想四周见到的却是两边店铺灯火辉灿,宽阔的街上人来人往,路边竖了些红黑杈子隔离开来,瞧着分明就是皇宫宣德楼前一直往南延伸下去的南熏门御街。一时有些不解,便望向了徐进嵘。
    “你前头有次不是在我面前提了句慧姐自小到大没贺过生辰么?她生辰和她娘忌日挨得近,庆贺有所不便。这个月逢了官家新改年号的大礼贺,宣德门楼前到晚便会有车象表演,都是异域进贡过来的,平日里不大瞧得见,还算稀奇。我今日有空,顺道便带了她过来看下,就当是庆贺了。”
    淡梅听他这般说着,虽语调平平,只一双眼睛映着对面街铺里的灯火,却是闪闪发亮,呆看了片刻,这才醒悟了过来,被他扶着下了马车,身后那慧姐也早听到了,一张脸早现出了惊喜之色,蠢蠢欲动。
    徐进嵘抱下了慧姐,吩咐后面那辆坐了奶娘和随行丫头的马车先回去了,叫车夫在街角等着,自己便往前踱步而去。
    涌着去宣德楼门前看车象表演的人不少,越靠近,街上人流便越多。淡梅怕被挤散了,拉着慧姐手紧紧跟着前面的徐进嵘,却是始终保持了两步远的距离。徐进嵘回头看了眼,停了下来,蹲身下去一手抱起了慧姐,一手便顺势拉了淡梅到自己身侧,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跟着我紧些,小心被人拐了去哭鼻子。”声音里分明已是带了丝笑意了。
    淡梅侧头,见他一张脸正望向自己,神情中带了三分柔和,七分戏谑,也不知怎的,心便是微微跳了下,比晚上在床榻上被他压着时都要鹿撞上几分,连握住的手也一下觉得痒了起来,怕被他看出来,急忙要抽回手,低声埋怨道:“被人瞧见了。”
    徐进嵘呵呵笑了下,微微用力捏了下她手心,这才松开了,抱着慧姐继续往前慢慢踱去。
    淡梅今日因了去老太太跟前,衣衫便穿得朴素,徐进嵘亦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除了抱在他手上的慧姐亮眼了些,这般行在街上,淡梅觉着便跟身边不时走过的那些阖家出动去看车象表演的寻常百姓夫妻差不多,心里慢慢竟也似生出了丝淡淡的温煦之意,见他突然侧头看自己,便朝他微微笑了下。
    三十五章
    淡梅眼睛映了街边辉灿灯火,两点眸光便似清荷浅露,笑容浅浅,看起来极是清雅。
    两人成亲半年多,大抵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露出这般的笑,徐进嵘一下倒似是有些看怔,脚步缓了下来。恰此时前面不远处的宣德门城楼下咣咣传来几声铜锣鼙鼓声,想是车象要开始了,后面人流闻声,纷纷小跑着过去。淡梅被身后一个壮实妇人撞了下,身子被带着往前一歪,徐进嵘已是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腰,带到了自己怀里护住了,那妇人撞了人,自己却是浑然不知,仍一味往前跑,转眼便没入了人流。
    “小心些。”
    徐进嵘手从她腰身放开了,却又顺着袖口下去悄悄握住了她手没放。袖口有些大,垂了下来便遮住了两人握手之处,加上是夜晚,倒也不是很显眼,连被徐进嵘单手抱着的慧姐都未发觉。
    他的手很大,有些硬,骨节突出,但是温暖而干燥。
    淡梅心跳了下,又怕被路人瞧出端倪,急忙挣了下手。他非但没放,握得反倒更紧了些,低头朝她微微笑道:“走吧,就前面了。”说罢便调转目光注视着前方,步子迈得略微快了些,淡梅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到了城楼前,见平日里有禁军把守的四方空地上此时灯火照得透亮了半边天,人早围挤得水泄不通,连外面都围满了自带垫脚凳的人,熙熙攘攘声一片。间或只能从人缝中看见露出半个披红挂绿的大象身子,至于里面的耍子,哪里还看得见?
    原来这宋室自太祖开国以来,每逢大礼年,如皇宫大婚、填子、新改年号等等,便会在此皇宫宣德楼门前举行庆贺活动,放平日不得入内的百姓进来观看,以取与民同乐的意思。恰好此十一月,年号新改,这才在此举行车象表演。那大象都是外来进贡的,很是稀奇,自然吸引了无数人过来观看。
    淡梅倒罢了,也不是没见过马戏团,只是那慧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得近前,伸长了脖子急得不行,又怕父亲不喜,虽是仍被徐进嵘抱着,眼睛却是巴巴地看向了边上的淡梅。
    徐进嵘四顾看了下,放了慧姐在地,低声叮嘱淡梅站着等下,自己便朝前面人群里去,几个打扮瞧着像是街边铺子里伙计的人正站在条垫脚长凳上,看得津津有味。淡梅见他轻拍了下其中一人的胳膊。那男子正看得得趣,被拉几下才回头,见身后站着个陌生人,正要瞪眼呵斥,却见对方长身而立,气度不凡,嘴巴便又闭了起来,只喉咙里嘟囔了句,正要回头,眼睛却一下被他摊开的手上的银钱给定住了。
    “借你几个的凳用下,这便归你们了。”
    徐进嵘对那男子笑道。
    没片刻,淡梅便被徐进嵘扶着站上了长凳,慧姐也被他抱着一道上去,视线一下便比别人高出了半个身子,里面那车象便一览无余了。见巨大的广场空地上,拉了四匹马的驾车,车上两面旗,一面鼓,车两边护卫的武士身穿紫杉,威风凛凛。车前面七头大象,脖子上骑了个人,手里拿了鞭子驱赶着。大象步伐整齐到了宣德楼门前,原地行走了几圈排成对,按照驯象人的指引朝着北方两条前腿下跪行拜礼唱诺。此时城楼上早已预备好的烟花被点燃了四射,斑斓的流光点亮了半个夜空,下面围着看的人便齐齐拍手称好。
    这景象落入淡梅眼里,倒也不是特别稀奇,只想到此时竟也能看到这般的表演,一时倒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便笑着侧头望去,见身边那徐进嵘不过是微微笑着,看着比白日里放松了些的模样,有些无趣。还是他手上的慧姐天真烂漫,不住随了众人拍手,很是可爱。
    淡梅正看着,冷不丁又撞上了徐进嵘的目光。这回他面上却是映照了五色斑斓的焰火之光,忽而红忽而绿的,瞧着便似鬼脸,甚是滑稽,淡梅一下便捂嘴偷笑了起来,倒是把徐进嵘愣了下。
    那车象表演还没好,徐进嵘便说回去了。淡梅想他今日这般举动,真的不亚于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晓得见好就收,便嗯了声。慧姐瞧着虽不大情愿,只父亲这般说了,也不敢反驳,扁扁嘴便不吭声了。倒是淡梅不忍,回来路上见御街两边到处都是售卖各种应景的泥塑木雕面捏小象儿,便买了几只让慧姐带回,这才见她又欢喜了起来。
    三人回了街口,车夫自然还守着。因徐进嵘那马匹起先也叫随从先牵回了府,回去时便也一道坐进了马车,两人相对,慧姐依偎在了淡梅身边。她起先醒着还好,淡梅与她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待慧姐犯困靠她身上睡了过去,马车里只剩对面那徐进嵘在盯着自己,渐渐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我抱着吧,压住了你。”
    徐进嵘说着,身体前倾,已是把慧姐抱了起来横卧在了自己膝上,又坐了回去。
    淡梅端端正正束手坐着,眼睛虽垂了下去,却分明觉着对面徐进嵘还在盯着自己瞧,浑身愈发不自在起来,恨不得早些到了才好,偏街上人还不少,车子走得不快。实在别扭得紧了,这才抬眼回望过去,见他头已经微微后仰靠在车厢壁上,瞧着似乎在闭目养神了。车厢里有些昏暗,借了外面街道两旁透进的光,见他双眉间一片宁静。
    待到了徐家大门,早有等在门口的下人出来迎接。入了内院,徐进嵘叫淡梅先回房,自己抱着还沉睡未醒的慧姐往她屋子里送去。
    刚入十一月,各屋子里早早便燃起了火炭取暖。因了过些日子便要离京上任,徐进嵘这些天除了人情应酬,公务需要交接,也甚是繁忙,晚间时常要在书房坐到小半夜才回来。到了戌时点心照例送了过来,淡梅自己吃了几口,想起徐进嵘还在书房,便叫人送了碗过去,自己却是因了前次的那回事,不愿过去了。用了点心漱口完毕,又等了会,见徐进嵘还未回,自己却是因了今日午后在老太太处并未午睡,此时有些犯困起来,加上徐进嵘对她未等他回便自己去睡也是有些习以为常了,便先上了床榻。
    淡梅睡了一会,那火炭燃得旺,锦褥又厚,觉着有些热起来,便脱了中衣,只着个肚兜躺下,胳膊也放在了被头外,这才觉着舒适了些,便阖上了眼一边睡一边等。
    书房里徐进嵘忙完了手上最后一桩事情,靠在了椅上,眼睛瞥见那个盛了点心的缠枝莲纹青瓷碗,想起上次在城外园子书房里的放形浪骸,眼前又浮出她今日数次对着自己笑,眉眼弯弯,别有一番娇俏,竟觉心窝一紧,站了起来便往外去。
    徐进嵘回了屋子,见淡梅的两个贴身丫头都还在外屋里候着,大点的嘴唇点红,见了自己便面上带笑过来委身问安,小的那个却是有些缩头缩脑,似是一副惧怕模样。此时心中压着恨不得立时便见着里面屋子里那小妇人的念头,哪里放心上,随口应了声便让出去歇了,自己已是推门而入了。
    屋子里还点着透亮的灯,一进去便有股香薰热气扑面袭来。定了下神,抬眼望去,见帐幔低低垂着,露出半双娇红绣鞋头,想来那小妇人又没等自己便自顾上榻去歇了。
    徐进嵘到了帐幔前,掀开了一边,一眼便见自己那小女人正侧卧朝里睡着,乌压压长发松松堆在枕上,藕节般的臂膀搭在半幅锦被之外,身上只着个桃红肚兜,露出了大半个雪白的肩背,后颈上绕了根细细的系带。
    淡梅正半睡半醒,突觉一双略微带了些凉意的手探上了自己肩上,一个激灵便睁开了眼,回头望去,见那徐进嵘不知道什么回来了,正躺在外侧榻上,手握住了她□在外的肩。
    淡梅刚想说句“你回来了”,便觉肩背一紧,已是被他从后抱住了,把冒了粗短胡茬的脸贴在她后背上磨蹭了几下,雪白的娇嫩肌肤上便红痕了一片。
    淡梅觉着刚被他蹭过的后背有些痛痒,只他凉凉的脸贴靠了上来,自己正被屋子里的暖气捂得发烫的肌肤却又觉着甚是舒适,忍不住低低嗯了一声。
    徐进嵘停了动作,将淡梅抱着转向了自己,见她两颊被屋里暖气熏得酡红,眼睛水润润地带了几分刚睡醒的慵懒娇媚,唇瓣红嘟嘟的,看着一阵心痒,狠狠待要亲上去,却是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灯还亮着呢。”
    淡梅轻轻推了下他肩膀,朝帐子外呶了下嘴。
    徐进嵘见她一副海棠娇羞模样,自己虽更喜亮着灯,心中竟也是软了下来,不忍拂了她意思,呵呵笑着伸手捏了下她鼻头,便起身掀帐吹灯了。
    昨夜锦帐**,虽则那男人到了后面又是形销骨熔般地,似是恨不得把她揉成雨里乱桃,只下手却也多了些缱绻之意,便是淡梅也觉着比从前感觉要好了些。早起送他出去了,午点不到,便收了封邀贴,说久仰徐夫人闺阁之名,晓得不日即将随夫离京,诚请明日过府一同游园以相送。邀她的人便是崇王府上的鱼阳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支持!!(*^__^*)
    三十六章
    自打吏部外放的正式行文出来后,这些时日里除了徐进嵘忙于应酬,便是淡梅比起从前也忙了许多。三天里倒有一两天能收到京中各府女眷们的邀贴。其中一些是和秦氏交好的,晓得她家女儿要随夫外迁,故而具了帖子做东饯行。也有些品阶相当的,艳羡她家男人高升得了个好缺,存了结交之意。淡梅虽不喜应酬,只从前跟在秦氏身边,见多了官场女眷们之间的迎来送往。自己既然已经成了徐家主母,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不去便是落人脸面,少不得要一一过去应酬。好在也有个好处,母亲秦氏十之七八也会被邀前往,所以她母女二人这些时日倒是隔三差五地见面。秦氏既是欢喜,又舍不得女儿,每次见了必定是拉着她手有说不完的话。
    今日收到的这邀贴上的崇王府本是太宗四子一脉。老崇王在真宗年间曾奉命出使辽国,挫败了辽国阴谋,甚得真宗倚重,故而如今虽颐养天年,只是逢了寿日,当朝的仁宗皇帝必定还是要亲自派人送去贺礼祝辞的,可谓荣宠不减。王妃连生三个儿子,中年之时得了个女儿,自小花容月貌,才比咏絮,六岁便被封为郡主,得号鱼阳。
    鱼阳郡主虽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只在京中贵妇人的闺阁私下谈资中,名头比起从前的文淡梅却更胜一筹。文淡梅只是连克三夫,她虽年少之时亦是死了个丈夫,如今却以风流出名。据说从前还在夫家之时,便与一侍卫有所瓜葛,夫家虽觉羞耻,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没了丈夫后的头两年,甚至还常以礼佛之名到寺庙中与男子私会。后来风声大约传到崇王府中,老崇王深以为耻,老王妃却不大信传言,只将她重新召回王府,一是作陪,二也存了看盯之意,只想重新给她择个良婿嫁了。她却百般推脱,甚至放言没有自己看中的便不嫁,若是强逼便剪了发修行去。故而一晃几年过去,仍以郡主身份留在王府之中。老王妃虽是焦心,却又拗不过她,只日日在佛前祝祷早日能得个合眼缘的好把女儿再嫁掉。
    淡梅前日应邀去个与秦氏交好的命妇府中时,席间便听夫人们数度提起过这位郡主的过往艳事。心中也是暗暗有些纳罕,没想到此时皇亲之中竟也有这般出格之人,不想今日便收到了这位郡主的邀贴。
    淡梅自忖与那鱼阳郡主从前并无来往,且论地位的话,对方比起自己只高不低,实在没有自降身份特意结交自己的必要,想了半晌,仍是不解。只听丫头说那传信的王府中人还在等着回音,也不敢怠慢,便叫人封了双数赏钱,外面缚了圈红丝带给送出去。这便是表示到时会应邀过府的意思。
    早间徐进嵘出去时曾对她提过,今日要出城到邻近的济梁与人了结一些生意上的事,若是晚了城门关闭便不回来了。济梁在汴河边上,亦属开封府,地方虽不大,只京中生意人的货运仓库俱都聚在那里,往来极其昌盛。淡梅一直等到了戌时末,估摸着他晚间不回了,便自己闭门歇了。第二日起身,想起昨日收到的邀贴,便仔细换了衣衫,坐到了梳妆台前妆扮起来。
    淡梅透过铜镜,见身后妙春正仔细地给自己梳头,动作轻巧,像是怕扯疼了她头皮。和这丫头几年处下来,她对自己确实一直是尽心侍奉。连后来自己晓得了她心思,平日里有些特意疏远了,她亦是看不出有什么怨艾,仍是侍奉周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可惜了这丫头,不该存了做人通房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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