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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第35节

    恰逢几个进士过来,玩笑着拉扯柳朝如,“快快快新郎官,只顾躲在这里做什么?!快,大家拉他席上去,灌他的酒!”
    在这样的日子,连柳朝如也得“入俗”地装出满面喜气,廊头灯笼,窗上红花,哪个不是满面欢喜?唯独董墨萧瑟地一转身,一径让出门去。
    走到街上来,才发觉檀色的道袍上还粘带着几片炮仗碎屑,衣袂、肩头、袖口,七零八落的。他弹一弹,在袖上拈起一片,步子走得沉重缓慢。
    他忽然感到手心里沉甸甸的,落眼一看,哪里是什么碎纸红屑,分明是他的心碎了一块在那里,沾血带肉的,给他托着,补是补不回腔子里去了,丢也没处丢,只得这么难堪地托着。
    渐渐日薄崦嵫,涌动的长街乍起一阵风,簌簌清香雨,满城烟絮乱。
    作者有话说:
    梦迢:美人计的精髓在于,明明露了许多马脚,但对方会主动替你遮掩上。
    董墨:不见得你多高明,是我肯自欺。
    第38章 多病骨(八)
    每到这时节, 济南便柳絮成灾,千丝万缕随风入, 犹胜千头万绪无从理, 扫又除不尽。
    月升了,浅淡地照着满院残席,使得柳家这一处小庭, 愈发狼藉。
    梅卿在屋里坐着,听见外头叮叮咣咣收拾碗碟的声音。多年没听见过了, 这几年, 她只负责盛宴时惊艳四座, 油腥不曾沾污半点裙, 此刻竟然说不清, 那种花团锦簇的不堪与这种粗鄙简陋的不堪, 哪一种更不堪些。
    不得不承认,她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尽管一早知道柳朝如穷,但她毕竟离穷远了许多年,一时想不起那种滋味。这时近近聆听那些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简直有些手足无措。
    她从前所想的柳朝如之穷困, 无非霜染薄衫, 风袭瘦梅, 总是带着诗月的绮丽。可蜡炬一个轻颤,柳朝如打帘子进来,卷进来一阵风, 风里分明带着陈年木头的霉味儿。
    见她立在窗下, 他只瞟了她一眼, 一径走到案上倒了盅茶吃, “抱歉,叫你久等。”
    他早摘了乌纱,只穿一件鲜红锦绣圆领袍,襟口给酒水打湿了些,淋淋漓漓的,给蜡烛照出深浅不一的颜色。梅卿回首看,从他身上看到脸上,美梦一霎又全。他好歹是个当官的,又年轻,相貌又好,只要肯改一改从前那迂腐的固执,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如此思想,便红裙曼动,轻步过去,“院子里收拾的是些什么人?是家里的仆从么?”
    柳朝如朝窗户上淡瞥一眼,“他们是章平家中借调过来帮忙的下人,收拾了这里仍旧回去。我这里只得一个小厮,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他。”
    没几个下人使唤,梅卿面上显得有些为难,又将这屋子打量一圈,顿觉房梁底揿,窗户四闭,有些闷。
    就连柳朝如也似乎不爱讲话,在一旁连吃了几盅茶。梅卿摘下花冠,低着眼等。她并非什么未经人事的小姐,因此这等待里含着些赌气的成分,甚至压了羞怯的期待一头。半晌还不闻他有话讲,她忽然挂住脸,也给自己倒了盅冷茶。
    比及院里收拾完了,潼山隔着窗户禀,“老爷,董大人家的人要回去了。”
    “你送一送。”
    不一时便听见院中关门,窗纱上模糊的灯影一点一点熄尽,独剩一盏浩大的月亮凄然地亮着。
    屋里清寂得仿佛没有人,几支红烛烧了一半,还在烧着,烧出一股黑秋秋的烟。也许是这烟,也许是花冠箍得梅卿脑仁疼,梅卿又觉得,此夜离她的想象相差甚远。
    “睡吧。”柳朝如仿佛是经过了一番斗争,有些沉重地拔座起身,四面将蜡烛吹灭,借着一缕月光朝梅卿伸出手。
    梅卿也把手交给他,他们走到帐中。月光像瓦上的薄霜,冷冷的照着白的交错的两张脸。红得发黑的被子裹着他们,柳朝如伏在上头,律节几乎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变化,声音也十分有礼,只有一点呼吸稍稍紊.乱,“疼不疼?”
    梅卿轻蹙翠黛,疼是疼的,但并不锥心。她心里波澜未惊,像执行公事似的将手臂攀住他的脖子,如此之近,灵魂却仍旧不相识。
    她客套地在枕上遥遥头,用不着像跟章弥那起人在一起时刻意去讨好,也不必装模作样的掉眼泪,也没法带着满腔爱意全情投入。他们毕竟不相熟,他安静得,连她身不由己的几声呜咽,也令她自己有些尴尬。
    月光白得凄荒,落在枕上。柳朝如也如执办公务,只把脸悬在她的脸畔,埋头在乏味的行动中等,终于到达,身.体和心却全然是不同步调,他的心也始终很平坦,看着枕上模糊不清的绣纹,也是一片凄荒。
    一场新婚,各有心事,几处难眠。
    连银莲也像攒了千头万绪,僝僽眉间,斜欹窗畔。一眼望去,云暗天低,洞门外还张灯结彩来不及撤下,白日的喜气未散,蔓延到寂静的夜里来,荒诞寂寥。
    为了梅卿的婚事,她与孟玉整四五日的功夫未碰过面,去请安,正头夫妻俩皆是忙得没功夫见她。她只好冷清清回来,不敢四处去添乱,只与她妹子闲说几句话,不想又招得满腹的气。
    她妹子晚饭时节讲了一通梅卿嫁妆的话来,凭银莲如何劝也劝不住那一头热的渴望。反说:“太太答应了的不亏待我。就算比不上梅姑娘,也有千把两吧?姐,从前是我想错了,太太待人不错的。”
    梦迢的确待她很好,好吃好喝的从未亏待,可不知怎的,银莲每每联想到她那双冷冰冰的眼,寒碜碜的微笑,总觉得她送来的那些好东西都似活的一般,一个不留神,就要张嘴狠咬她一口!
    因此虽然满箱柜的好衣裳,她常日也只穿那两身,妆奁内五花八门的头面,她也小心翼翼地,只敢戴那一两件。孟玉倒是说过:“好东西都摆在哪里,你何苦还把自己弄得跟从前揭不开锅似的?你不喜欢?”
    她不知该怎么答好,只说习惯了。孟玉也不追问,轻描淡写劝两句,就丢下不管了。
    正惆怅,忽然见梦迢屋里的一个婆子打着灯笼过来,提着个小食盒,搁窗问睡了没有。银莲忙敛了神思去开门,迎面奉上笑脸,“没睡呢,妈妈快请进。”
    那婆子将食盒搁在案上,从里头摆开三样精致小茶,端出一碗鸡肉元子面来,笑盈盈地招呼,“今日送梅姑娘出阁,府里来客多,太太怕厨房里忙不过来,往章大人府上请了几位厨娘来帮衬。章大人家的厨娘烧得一手好菜,太太叫送给姨娘尝尝,姨娘快吃,吃过就好睡了。”
    银莲挪步过去,款款落座,“太太老爷可吃了没有?”
    “那屋里也吃着呢,忙了一日,席上都不曾好好吃饭,这会正饿呢。”
    瞧,太太简直再贤德没有了,凡是有的都想着她。银莲笑了笑,抓了些钱赏婆子,送了她去,回首阖上门,盯着那案上那碗面。
    几个鸡肉搓的元子浮在汤面上,森森的,嫩嫩的,总叫人想起女人没有血色的、死去的皮肤。她倏然间涌上一种害怕,忙躲回卧房里,将自己塞进被窝,从头到脚地紧缩着。
    那头婆子回去复命,梦迢正好吃完,在榻上漱口,“噢”了声,打发婆子下去,意态轻乏地拈帕蘸着唇角。孟玉丢罢碗走来,也是浑身的疲态,往榻上一歪,嗤笑道:“你还记不记得臬司衙门的那位陈大人。”
    灯辉结在梦迢微扣的眉心,渐渐疏散,晕开一种祥和的宁静,“就是那个陈凤?记得嚜,前年一桩官司,还是梅卿去寻他才调停过去的。”
    “就是他!”孟玉哈哈笑起来,有些孩子气的顽皮,“他今天来了,满脸的不高兴,就为梅卿出阁。暗里对我说,梅卿要嫁人,就该等一等,他夫人不大好了,也就一二年的事情,梅卿要肯等等,他就来下聘。”
    闻言,梦迢笑啐了一口,“他算盘倒打得长远,夫人还没死呢,三四年后的事情都算计好了,亏得他们十几年的夫妻。果然还是娘常说的那句话,天下没一个人靠得住的。”
    孟玉笑得便有些尴尬了,隔着银釭瞟她一眼,“也不见得人人都不可靠吧?”
    梦迢回乜过来,望他须臾,不屑地笑了笑,“哪日我得病,你别抢在前头替我治丧就算你是好的了。”
    挨了一句刺,孟玉也不生气,自打迎了银莲进门,他总觉亏心,时时暗里看着她的脸色。
    梦迢还是一如从前不吃醋,只是偶然刻薄两句,多时还是体贴。似乎没有哪里不对,只有一点细枝末节,譬如从前她倒还有个撒娇犯软的时候,近来连这点影子也不见。
    其中的缘故,据孟玉猜测,恐怕不是为银莲,多半是为董墨。他隔着黄澄澄的明烛看她,翠眉杏眼,恰如露条烟叶,总觉有些渺茫了。
    沉默里,他挪坐到梦迢那头,手穿过她的腰间,托起她的手看,“忙了这几日,手像是有些糙了,累着了吧?”
    梦迢斜看他一眼,接而把手背无所谓地搓一搓,“你也操劳。”
    常常是这样相互慰问两句,就提醒着彼此同等的付出,昭示着十分对称的关系。
    这是种可怕的平衡,孟玉将下巴墩在她肩上,环住她瘦怯的腰,试着去打破,“今日衙内的王通判问我,几时生个孩儿。我想,请几个好大夫调理调理,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梦迢幼年身子弱,不大好生养,这是彼此都清楚的,因从前不曾议论过此事,倒一向不甚在意。今夜冷不丁说起来,她那尖锐的骨头一凛,冷笑了一下,“咱们生个孩儿,教他些什么呢?你我一身的本事,恐怕都不大好传授给孩子吧?”
    说得孟玉顿感凄凉,这念头一时就抛闪了,但心里总是有些不顺。他松开她,往枕上洋洋靠去,“你是单顾忌这个,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不想生?”
    “还能有什么缘故,你倒是说说看呀。”梦迢听出一点讥锋,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不远处住着他的小妾,她那一点心虚,也变得理直气壮。
    孟玉笑歪歪睇她半日,撑身起来,坐一会,索性站起来,“你心里有数。”
    梦迢仰着冷眼,“我心里没数,要是你心里有数,还得靠你指点指点我呢。”
    孟玉侧着身睐她,忽然满腔怒火!他心里当然有数,梅卿的事情忙完了,明天,她将又要钻到小蝉花巷里去。他心里汹汹地冒出冲动,想将她锁起来,把整间屋子钉起来!楔死!
    关住他们俩,彼此抱拥到死。
    他不怕死,也肯压上人头去争名逐利。但要孤注一掷捧出一颗心,总叫他想起年幼时捧着个饭碗挨家讨饭,门内那些白眼,是一刀一刀的凌迟。
    他站了会,到底还是走了。梦迢也没开口留,冷静地听着门咯吱地开,又咯吱阖拢。又一次不欢而散,隔着被烛光晕得暗黄的窗户,他们仍旧在两个笼子里,孤独地瞭望对方。
    当庭月暗,几处愁眠,也终究到了明天。明天又明天,渐近暑热。夏蝉聒翠荫,却无处寻,不知藏在哪里,总之四下皆是“吱……吱……”的响,闹得人胸闷气短。
    孟玉运往泰安州的三百石盐出了城,绍慵赶着来禀报董墨。董墨却一反常态,在椅上坐了半晌不搭腔,面色显露着一种阴鸷的烦躁。
    绍慵只怕是自己办事不力,忙又笑道:“不过济南两处盐场报损销毁的那些盐进出帐我已查明,正好登记放行的几个差官与卑职交情不浅,每回章大人借销毁之名从盐场运盐出去,造册的都是这几位弟兄。只要把这些帐拿出来,再有泰安州那几个商人的供词,账目、契书,就铁证如山了。”
    难就难在无端端的,谁会认这些罪?向来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董墨眼如冷灰,忖度片刻,还是想着等柳朝如去过南京后再打算,“这么快他们就翻了番的出盐,这买卖还真是好做。等着吧,下回再出盐,数目肯定又比这回多许多。”
    那绍慵点头应承,不见急。倒是董墨,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有一支急箭拉在弦上,当下便想将孟玉定案法办。他很清楚,是梦迢的干系。
    梦迢。她是叫这个名字吧?他在心里念着,觉得十分陌生,又想起在孟家厅上,隔着屏风的那副矫揉做作的嗓音,怎么都没法将它们与“银莲”的样子挂上勾。
    或许她们压根就毫无关联。
    所以他抑制着这种不明智的冲动,案上的手松了又攥,松了又攥。
    可那一缓一紧的韵节里,怀疑与猜测也跟着乍隐乍现。或者梦迢不定的行踪于孟家的事上只是凑巧,夫人为妹子的婚事操劳病倒,不能亲自送人出阁,也讲得通。
    他牵强地自我辩驳,理智与情感谁也不认输,争得累了,便倒头睡下去,继续在昏天暗地里俄延着,不对别人说一个字,也把自己瞒着,按兵不动。
    俄延两日,反倒拖出一场病来。衙门两日不去,斜春男人请了个有名的大夫来瞧,开了副药。丫头们只敢垫着脚进出,狠命不发出一点动静,饶是如此,董墨在榻上一咳,还是吓得她们心神抖一抖。
    斜春是管事的大丫头,自幼伺候他,倒没什么怕的,接了药一径端到他跟前来。他卷着书朝炕桌上点一点,“放着吧。”
    “趁热吃吧。”
    董墨剔了她一眼,她只好搁在一边,退到廊下去了。几面一瞧,在西边廊底下瞧见两个坐着说话的小丫头。她走过去,向其中一个压着声说:“你从前送张大姑娘回家,认得她家的门。你去跑一趟,告诉她爷病了,看她怎么说。”
    两人好些日子不见,斜春只当是闹了不愉快,连一向稳重老成到大的董墨也使起脾气来,竟一连几日不打发人去请。这里不去请,那里自然不来了。
    那丫头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回来,说是大姑娘不在家,二姑娘现去寻去了。斜春点点头,只得等着。
    彩衣这厢寻回府宅内,赶上梦迢也正要往小蝉花巷去,在屋里换衣裳。见她进来,歪着眼对着穿衣镜笑了笑,“这里刚忙完你梅姑娘出阁的事情,我正要过去呢。这几日章平可寻去了?”
    “就是为这事来告诉,今日斜春来,说平哥哥病了。”
    “病了?”梦迢乍敛眉宇,仿佛董墨生病是件多稀罕的事。她忙理了理衣裙,又对镜照了照,一径出去,“我这里往清雨园去,你先回小蝉花巷去吧。”
    彩衣答应着,跟着她的脚步,渐渐碎步小跑起来。到门上,正好管家出门办事,现成的马车套在那里。梦迢径直钻进去,连孟玉下衙归家在门上喊她也没听见。
    孟玉立在门上,将彩衣招到跟前来问:“太太什么事那样急?”
    支吾了好一阵,彩衣才捏着裙边道:“平哥哥病了。”
    “平哥哥?”孟玉拧着眉想了想,才想起董墨字章平。
    他朝右面那道路上望了一会,恰巧天边云翳渐拢,由四面八方围困着一轮金乌。太阳顷刻从金灿灿的黄变得陈旧,像一个梦里的阳光。
    他摆摆袖,转身进了门去,刚走到银莲房内,身后倏然暴雨。
    银莲屋里糊的银红的茜纱,下雨便不大透光。他一身灰败地进来,地上拖着一抹黯淡的影,像是拴着他的镣铐,沉重地伴着他落到榻上。
    银莲要掌灯,他却止住,“别点灯。”
    那声音格外低垂,吓了银莲一跳。她搁下银釭迎到榻上,借着窗户上一点泛红的光看他,发现他眼里笼云罩雾的,也似酝酿着一场暴雨。
    屋外的雨点子稍刻噼噼啪啪地砸下来,他眼里却没有雨下。只是呆坐了一会,抬起脸睇银莲,“吃过午饭了?”
    银莲回神点头,“不知道你要过来吃,我同玉莲吃过了。你没往太太屋里吃去么?我叫丫头摆饭你吃吧。”
    他又呆了会,摆摆袖,“我也不大有胃口,我睡会。”
    银莲一壁回看他两眼,一壁往橱柜里取他的衣裳。捧出来,他却就着那身补服躺倒在铺上去了,向里侧着身,靴子也没脱。银莲蹲在床尾替他脱,他也没个反应,她歪着身去看,又见他是睁着眼的。
    她便与他细细碎碎地说话:“玉莲的嫁妆,听见说太太要替她筹备?太太好心,又舍得,必然替她打算得周祥。可我想,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该知礼懂事。你去与太太说一声,用不着怎样费心,我这里有些银子,我给她陪去就是了,不用费这府里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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