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人世难得几回得意,叫她高兴高兴吧。你别说,晚饭没吃,我还真有些饿了。”
梦迢倒来了胃口,端起稀饭来点饥。彩衣也陪着吃,食过几口,窗外忽而大雪,梦迢将烛火挪到窗户上一照,明瓦上扑来大片大片的雪花,顷刻化成一块水迹,“这得是最后一场雪了。”
“快吃吧,这会顾着看什么雪,一会饭冷了!”彩衣夺下灯,朝炕桌上努嘴。
梦迢端回碗笑,“元夕一过就要议你的亲事了,你就跟一夜长大了似的,还晓得来嘱咐我了。”
说得彩衣满面红云,捧着碗低下脸去小口小口地啄饭。
梦迢替她看了门亲事,男人是布政司一位不入流的主簿,专管一应文书账目收放誊录,二十二的年纪,身上是举人功名,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也是有田产的人家。还是孟玉先看中的,梦迢不放心,定下元夕后要亲自往他家去瞧瞧,顺便探探他家里人的脾性。
据孟玉说此人相貌不错,彩衣只记得这话,想来便羞臊。羞了一会,只怕梦迢还要取笑,忙转了谈锋,“我听说,梅姑娘放在外头那笔大款子还没收回来,这几日记得她都没功夫张罗过节的事情。”
梦迢闷声轻笑,“你瞧吧,她做这样的买卖,压根不用我去动什么手脚,早晚要出事。”
“太太怎的这样讲?”
梦迢鼻子里哼着,“当初我就打听清楚了,给她放利的是些什么人,都是些走街串巷的混子,底下养几个打手,成日间不是眠花宿柳就是在赌场里吃酒赌钱。我本来还想着暗里叫她吃些苦头,可一听见是这些人,也不必我使绊子了,这些人就叫她吃不开。这些人我晓得,好的时候是真替你放利收钱,自己的境遇坏起来,还顾得上你?梅卿那笔钱,恐怕是叫他们卷着跑了,天涯海角,上哪里追去?是多少钱?”
“我听见原来伺候梅姑娘的媳妇议论,大约有六.七千呢。”
“这就是她全部的私财了,这回赔尽了,我看她往后老不老实些。”
正说着,听见外头有重重的脚步声,漆黑中游来一盏灯笼。梦迢把目光搁在门帘子上,果然听见外间开门阖门的声音,孟玉打帘子进来。
他肩上压着霜雪,把氅衣上的毛襟压得塌了毛,他用手弹一弹,走到榻前的熏笼上烤手,“吃着呢?我想你也在吃夜宵,就过来瞧瞧。”
“你大概与银莲吃过了吧?我就不叫人拿碗了。”梦迢挑了下眼角,淡淡地落下去。
孟玉自然不是来吃饭的,他心里压着更大的事情。原本都睡下了,可翻在枕上,总思量董墨昨日到了济南,不知有没有暗中给梦迢传过话?这一琢磨就再不能睡,又起身穿衣,打着灯笼往这屋里来。
因银莲临近生产,他近来都是睡在那边,许多时候不往这里来了,在昏暗的烛光里再见梦迢,神情有些恍惚,不知怎的,想起他们刚成亲的时候。
彩衣识趣地出去了,他坐在那位置上,静静凝睇梦迢。梦迢给他看得心里发毛,不耐烦地抬一眼,“只管看着我做什么?有事就讲。”
孟玉啧了一下,笑起来,“没事就坐不得了?我长日不来,你都快忘了这屋子我也占一半吧?”
其实他想说的是连她他也占着,然而却有些底气不足,说不出口。梦迢懒得理会他,埋头拣菜吃饭。他便将脸偏得低一些,“你今日仿佛脸上有了些精神,出去逛逛,在外头遇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了?”
梦迢心里咯噔跳一下,将眼内的慌张一闪而过,澹然地抬起脸来,“你想说什么就只管直说,是不愿意我出去逛呢,还是怎么样?不愿我出去逛,就把我锁起来,我手无寸铁,还能跑得成?”
这么夹枪带棒地说话,看来在外头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际遇。孟玉稍稍放心下来,笑得有些涩意,“你怎么就总抓着这事情不放呢?都过去一年半了……”
他一叹息,梦迢就猜着了底下的话,一口截断他的畅想,“孟玉,你以为我放下这件事不提,我们就能回到过去了?”
她搁下碗来,把银釭朝炕桌当中挪一挪,照明彼此,也照明了一席残羹剩饭,“你忘了我们的过去是什么样子了?我们的过去,既不美满也不体面,有多龌龊你我心知肚明。”
外头在下雪,屋里也有些冷,那些碗碟里的油腥迅速凝结,黄的白的,泛着腥气。这是个无法周全的残局,孟玉微微低头,陡然发现,他们的问题并不在董墨,不管他出不出现,他们迟早也要走到这个局面。
他吁了口气,眼眶忽然红了,显得整个人更有些不可理喻的疯狂,“就是从前不好,以后才要修缮。”
梦迢别眼一笑,“你真自以为是。”
他更加狂妄起来,“我今晚睡在这里。”
睡也睡得没好兴致,梦迢一味翻身背对着他,他说话她也不对答。借着月光瞧,她把眼阖着,一条长长的黑眼缝幽闭了她整个山明水秀的世界,他不得涉足,一副冻骨只在风雪里徘徊。
晨起积了厚厚的雪,上下一片霁光,竟辩不清天与地。冰结树梢,水滴檐宇,冻得人牙关打颤,却在白雪深处有鸣莺,枝影间露出明丽的晴光来。
梦迢早早梳妆,要去平安街送庞云藩动身。庞云藩在那院里苦等一夜,小厮三催四请,总不动身,食时终于等到梦迢坐了小轿过来。
庞云藩为她昨日负气而去夜不能寐,悬了许久的心,还不等梦迢进屋便去拉她,“昨日到底是为什么事生气,你好歹要告诉我。难道是为,为我摸你那两下子?”
梦迢跟着他进屋,一面愁容,坐在榻上不讲话。说着,他也心感委屈,委顿在对面坐着,耷拉着肩,“我讲句心里话,我是个男人,你一味只要我放你在心上敬重,可我正是因为放你在心上,才忍不住动动手脚。你也是嫁了人的妇人,这点事你有什么不清楚的?讲讲公道,我为你风里来雨里去这样久,想亲热些,不为过吧?”
梦迢略略收了愁态,轻轻笑了一声,“谁是为这个了?真是没脸皮,人家才来就说这些话。”
“那是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为家里那点烦难事!”说话梦迢便使彩衣点上烟袋,在对面愁烟怨雾地咂烧起来,“我昨日出门时,老爷叮嘱我,说我们姨娘想吃八宝斋新出的什么梅子干,叫我买回去,偏我到了这里就忘了。还是那会想起来,再不赶着去,人家恐怕就要关门。元夕前头,这些铺子总是开一会不开一会的。”
庞云藩听见不是生他的气,心放了一半,另又提起不平,“你们家姨娘要吃什么,怎的不打发下人去买?”
彩衣这时候适宜地上前,接了梦迢的烟袋子用簪子扎着紧一紧,“这就是我们太太的烦难了,您爱她一场,却不知她的苦。我们姨娘自从怀了个孩儿在肚子里,好不得了,在家吆五喝六便罢了,还要在我们太太跟前耀武扬威!想吃什么满府里的下人不去使唤,说是‘顺道’让我们太太带回家去,有这样的‘顺道’?还不是仗着有了身子,想趁这个时机,压过我们太太去,往后一家里都是她做主了。”
“孟玉不管一管?”
“老爷管她?这会爱她还爱不及呢,为了她,远着我们太太多久了。”
庞云藩一面欢喜一面替梦迢忿忿不平,“哪有这样的道理,一房妾室,要踩到你头上去!”
梦迢接了烟杆,埋着腰往围子上磕一磕,一通唉声叹气,“你男人家,哪里晓得我们女人在家的难处?她要争宠夺爱的我不管,给她拿去好了。可她心不足呀,竟然想叫老爷休了我!”
说到此节,那眼儿一勾,睇向庞云藩,“按说就是休了我我也不怕,我又不是没人要了。但你是知道的,我娘家并不可靠,也没什么钱,要休我也不能白休。休我可以,该我的钱就得一份不少我的。我从前帮着老爷周旋,没少出力吧?我要分点家业,不算过吧?”
孟玉有休妻之念,高兴得庞云藩不知怎么好,忙嚷起来,“自然了!那都是你该得的!”
“可他们擘画着不给我,要净身将我赶出去。我看他们是做梦!我梦迢虽是个女流,也不是这样软弱好欺负的!我现下就打算着,先摸清楚这家里到底有多少产业是我不知道的,都盘摸出来,届时大家好算账!嗳,孟玉在泰安州的生意你清楚,那里的进项,你告诉我听。”
庞云藩脑里算了算,脱口道:“前后签了三回契,加起来得有百万了,明细我得回泰安州查一查底契。”
梦迢眼内微亮,“你那里有底契?”
“有啊,他们做生意,我是中间的保山,自然有的。那些商户手上有一份,孟玉手上一份,我这里存着一份,都是当堂画押落印。”
窗户上晴丝轻漾,照出梦迢眼内乍明的光辉。她按捺着,谨慎地盘算着,急不得,可别因心急功亏一篑,“亏得你这里还有账,你此番回去细算算,到底是多少。孟玉真要休我,这些钱哪里肯叫我知道?我的后半生,可都指望分他这些钱了。”
“你放心,我回去替你算好,他这些钱不干不净,你拿准了要分他的,他也不敢声张。”
当下说定,梦迢艳艳地笑挽他起来,送他上马回泰安州去。立在门首,梦迢还周到贴体地垫着脚往他脸上亲了一口。亲得这庞云藩魂离五内,魄散九霄,恨不得光阴骤转到他下回到历城来的时候。
然而还是眼前,庞云藩骑马去了,梦迢上了轿待要归家。走到平安街上来,听见前头好不热闹,原来是元夕里耍白戏的,引得游人驻足,将条街市堵得水泄不通。梦迢挑帘见难挤过去,便吩咐折道由福顺大街上饶过去。
路上的雪被踩出两条褐水长道,铺在街上,像两条长长的绸缎,蜿蜒柔曼地延展出去,展到清雨园门口,梦迢挑帘子远望一眼,赫然发现那门前蹲着两个小厮。
自董墨走后,清雨园一向空着,官府放了三两个小厮在里头看园子,常日锁着门。梦迢是这样想的,实则她也没来过,她上半年不爱出门,下半年出门时也走不到这里。董墨回了北京后,她与福顺大街也断了干系。
她猜测如今小厮站到外头来,里头必然是又住了人了。便有一阵心惊,因问彩衣:“清雨园什么时候住了人进去?”
彩衣哪里晓得,倒是抬轿的轿夫笑道:“济南来了位巡抚住在这里,好不威风!前日进城不知多少当官的去迎,围了一条街呢!”
“巡抚姓什么呢?”
“不晓得,太太说笑,咱们这些人哪里晓得这种大人的名姓?”
恐怕不能姓董,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情。他那年因为与她的丑事被急调回京,哪里又能派他来?
梦迢丢下帘子,在密闭黯淡的小匣子里联想着董墨在京的日子。不知他怎么样呢,据他从前说起,他同家里的关系有些疏远,在家不知有没有可靠的人与他说话。
可他定亲了啊,也该成亲了吧。新婚的夫妻,从陌生到熟络,又到如胶似漆,不知会历经怎样琐碎故事,那些细节里想必是滴着蜜的。
她的心里却滴起苦水来,滴答滴答要将她五脏淹了。她忽然道:“停一停!我下来走两步。”
彩衣在外头劝,“不要走了吧,路上化雪呢,一地的黑水,脏了太太的鞋。”
“不妨碍,我要走。”
雪天路滑,轿夫们巴不得,忙不赢将她放下。梦迢打帘子走出来,前头就是清雨园的大门,她不知怀着怎样的心绪,非要亲自经过这里,要脚踏实地,咔哧咔哧踩着细软的雪,犹如从她冰冻的人生里,路窥一片春天。
不料走到门下,那两扇髹黑的大门嘎吱拉开,背对着走出个人,正向后头吩咐,“书望倘或过来,就说我到府衙去了,请他略坐一坐。”
梦迢身一凛,仿佛被人施了咒法,一动不动地站在石蹬底下。董墨回身过来便一眼望见她,冰天雪地刹那将两个人的思觉都冻住了,一时皆忘了该作何反应。
还是后头那班轿夫嚷起来问:“太太还坐轿么?”
梦迢扭头一望,街上熙熙攘攘,花红柳绿的人影接踵而至,从她身边碾过去,映着节庆的欢喜。她心里有些倏然悲喜交集,那感觉来得太迅猛,袭击得她措手不及,浑浑噩噩站不稳似的晃动两下。
轿子停到身后来了,她再回望门上,不是幻觉,董墨果然在那里站着,目空四海,眼色暗黠。
梦迢当下一慌,忙不迭转身往轿里钻!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在他面前,她是个犯奸作乱的恶毒淫.妇!她慌着要将自己躲藏起来。
作者有话说:
他追,她逃,她插翅难逃~
哈哈哈哈哈~
第54章 盼几番(四)
刹那的慌乱间, 梦迢仓皇逃回到家,什么也顾不上, 火急火燎地快步走回房, 一把扑倒在帐中,牵了被子将瑟瑟发抖的身子罩住。
半日感到回暖了,适才爬起来, 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到彩衣身上去,“方才, 在清雨园门前, 是瞧见了章平吧?”
“是啊, 是瞧见了。”彩衣翻着炭盆, 十分镇静。
“他也瞧见了我?”
“那么亮堂堂的地方, 你两个面对面站着, 自然是瞧见了。”
梦迢刹那六神无主,目光无处归依, 最终瞥到地上,“他怎的回济南来了?他不是在北京?点了巡抚了?怎么我一点风声都不晓得?”
“您问他去呀,我也不知道。”彩衣咯咯笑了两声, 那声音在梦迢听来, 像是哪里飞来雀儿, 带着一身妍春丽日的羽毛, 叽叽喳喳地在梦迢跟前乱扑着翅膀。
“您想知道,跑什么呀?不见得平哥哥就要将您吃了吧。瞧您方才在街上那样子,恨不得缩头乌龟似的缩到壳子里去。人家什么都没开口说呢, 您倒先乱了神了。脑袋磕在轿子上, 没觉着痛么?”
梦迢将手往额上搭去才发觉痛, 又慌手慌脚地扑到妆台去瞧, 果然磕得脑门上红红的一块。她口里“嘶哈”地吐气,寻了盒药膏子搽抹。
一壁抹药,一壁渐渐把思绪顺理起来,“你想啊,他前年回北京是为什么?是因为我害了他,才给皇上召回去了。他心里不知怎样恨我呢,我不跑,留在那里给他打么?”
“平哥哥不打女人。”
“你怎么晓得?”梦迢横来一眼,须臾扭回镜中,唼唼不休地叨叨着,“那是没恨极了,恨极了一样的。老太太当年有个相好,好的时候好得什么样子,后来晓得她是哄骗他,也将她好一顿打。”
说着,梦迢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她脑子里太乱了,猝不及防的重逢像个火引子,将她烟火似的炸到空中,一霎那只顾欢喜得慌张。然而那些绽放的火星此刻渐渐变作飞灰,徐徐散在漆黑的夜里。一切冷静地沉寂下去,忧思便浮上来。
她骗得董墨这样苦,别说董墨了,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搽完药,她慢条条走到榻上来烤火,欢喜的余韵成了淡淡的僝僽,“他真是有本事,被召回去,非但没受罚,又成了钦点的巡抚。亏得我那桩事没牵连他的仕途,否则,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彩衣待要劝她,可她讲的是实话,并没有可劝处,只好装上一杆烟递与她。梦迢咂着烟在心内归咎责任,不免想起这一年她自己的改变——
底下人瞧见她大气不敢出,银莲因着怀孕的缘故,生怕在她面前点眼,时时常避在房里不出来走动。她娘也搬去梅卿那头去住。梅卿,一处长大的姊妹,也不对付。
好像她是个阴晴不定的鬼,把这些人压迫着,弄得大家都喘不上来气,周遭不见喜乐,她自己也并不见得快乐。如此检算,她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像个怨妇,同那些深宅大院里熬出一身鬼气森森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她立马想到,这样的女人最不惹男人喜欢,她愈有些无颜去见董墨了。
此时檐外恰当地下起雨来,已是春雨了,细绵绵的,起了一丛烟,愁苦,憋闷,幽怨地弥漫开。那棵垂丝海棠在乱石杂草间萎靡地开出几个骨朵,零星的淡粉点缀着黯败的天。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际遇往往不在人的预料之内。
元夕过去两日,董墨便命孟玉往兖州去收税上来,孟玉也着实没料想到这一招。
兖州的官倒机敏,一早听说要急收次年的税银,老早便铺开了摊子,如今收齐了,董墨不放心,使孟玉亲自去地方上核清数目押到济南来。
孟玉心道董墨是有意支开他,在内堂笑着婉拒,“大人见谅,我手上也有些公务脱不开身,我看还是派贾参政去吧。他从前往兖州去过两趟,比我熟,许多事办起来也比我便宜。”
折娶弱腰 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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