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
宁清迟疑了下,“在做月嫂。”
看对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她也愿意多说几句,“她就去当月嫂了。当时看着她原本同事做月嫂很赚钱,她也去培训拿了证,跟着同事去了杭州。杭州互联网发达,那种职工家庭选月子中心的少,有条件都请月嫂。她只要照顾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做一两个月。有条件的时间就长一点,比如她现在这个,孩子都快一周岁了。”
“她什么时候去做月嫂的?”
“我大一的时候。”宁清都不用费力回忆,那些日子历历在目。那时候家里拆迁完,蒋月和宁国涛就为了钱和房子的事闹崩了。
那是个寒假,在租的房子里,一次又一次的鸡飞狗跳。初一初二为了吉利安静了两天,初三在去姑妈家吃饭的路上,车里两人又吵了起来。蒋月放着面孔说不去了,宁国涛就停了车。
蒋月下车时,宁清也跟着她下了车,下了车蒋月就开始哭。宁清看了太多次了,自己也哭够了,直接说,你们爱过不过,这个家我是不想回了。
刚拆迁是不能拿到房子的,得自己租房子,房租补贴也不是很多,如果要住得好一点,就得自己贴钱了。那时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加上宁清在外上大学,租的房子很小,没有自己的房间。她回来了跟妈妈睡床上,宁国涛睡地上。
那时她觉得拆迁有什么好?原本的家没了,连属于自己的卧室都没有。非要把人从乡下赶到城里的筒子楼里吗?
后来,蒋月就离开了,出去挣钱了。
“那个时候,我妈才......”宁清算了算年龄,“四十三吧,也幸亏去的早,积累了经验和客户。那些一胎找她的,生二胎了也会来找她。如果晚几年,中介公司都不太接受了。”
说完宁清内心都嘲笑自己,兴许这几年赋予了她温和与耐心,学会在苦难中寻找闪光点,这曾是她最讨厌的思维方式之一。
“你奶奶呢?跟你爸一起住吗?”赵昕远现在都记得那个温厚的老人,她做的年糕很好吃,放在红豆汤里煮,软糯香甜。
宁清眼神看向了面前的调料碟,“她走了。”
他一脸惊愕,半晌说不出话。寥寥几语,她这几年,经历了些什么。
大一暑假他回国,打车去了宁家村。忘记了出于何种心情与目的去那,下车时以为是司机走错了路。房屋、小树林、曾一起堆过雪人的门前菜地,都被推倒成了一片巨型废墟,半个村子都已被拆除。被剥了皮,成了光秃黝黑的泥土地。一条横穿村落的高架公路正在修建中,而她原本家的位置,此时正在被凿开吸泥抽水,是要打桩做承台。
回家旁敲侧击问过父亲,原本宁家村不在拆迁规划范围内,为何会被拆迁。原因也很简单,一个“利”字,足以解释大多数事。
赵昕远看着宁清,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合适的话说得太晚时,没了说出口的必要,“什么病?”
“胃癌,晚期,走得快,没什么痛苦。”最后一句话,她是在对自己说,“好了,不要说我了,你呢?这几年怎么样?”
“我?本科毕业后申请了mit的博士项目,还拿到了奖学金。”
“天呐,你太厉害了吧。”宁清惊叹,他高中时就说过,以后想做读博做研究。
“没有读下去,放弃了,拿了硕士文凭去工作了。”赵昕远苦笑,“很失败,是不是?”
他在第四年放弃的,第三年觉得自己读不下去。
现在看来,他能接受自己不擅长做科研这件事,比起现在在做的事,从产生idea到落地执行创造产品,他对做实验跑数据对比置信度写paper的兴趣根本没那么强烈。
当时的他,无法接受这件事。他本科时就志在做学术,一路顺风顺水,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他的好胜心实则很强,这种认知只让他更想去做研究证明自己。觉得论文方向不够新颖,那他就牺牲所有闲暇时间,读文献,整夜呆在实验室跑数据,看着正确率不断提升,总觉得再坚持下就能闯过去。
后来,他白天晚上都睡不着了。他拒绝了与外界的交流,同门之间研究方向不同,导师在责怪他为什么paper写不出来。逼着自己把一切时间都花在做研究上,但状态差到无法做任何事。
没有去看心理医生,至暗时刻里,会往一个没有回应的邮箱写邮件,从不渴望回应。
那个邮箱,也许是未来的自己,也许,是一个失联了很久的人。
“不会”宁清摇头,“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适合做什么,总是一件好事。”
她知道这种云淡风轻的背后,选择放弃有多不容易。
她读过研,也算做过学术,这条路太难了。她很明白自己没有这个天分与毅力,就跟当年他能轻而易举数学近乎满分,而她最后一大题只会做第一问一样。她并没什么沮丧与竞争心,硕士于她而言就是个文凭,再多点实习经历,让简历好看点而已。
“其实没什么,继续读博的话,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风呢。”赵昕远自我嘲弄着。曾经的同门,今年毕业后去了麦肯锡。咨询行业光鲜,实则跟专业没什么关系了。做学术在美国算得上清贫,投身业界才能赚到钱。他不知道,他们放弃做科研时,心情如何。
宁清想了想说,“追求物质与金钱,至少有所得。虽然糟心时刻太多,但不断的及时反馈能让人尝到甜头。当成就感完全脱离物质,只来源于精神层面时,有时会很难。”
水晶灯的光打在她认真的脸上,赵昕远心情复杂。十年了,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喜欢,还是不爱,但不得不承认,有些默契,竟然无法消除。
“直接骂我是个爱钱的俗人不就得了。”他开了玩笑将这种莫名的氛围打散,话锋一转,“有男朋友了吗?”
宁清知道他不愿多谈,她也没爱心泛滥去表达同情,听到他这一句,莫名十分刺耳,“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你犯不着觉得你帮了我,我就会自作多情以为你还喜欢我。”
“谁跟你说我有......”赵昕远莫名其妙,但说到一半,想起来了,“李慧跟你说的?”
“谁说的有关系吗?”宁清看着他,他早就是别人的了,“这不是事实吗?”
赵昕远把玩着手中的勺子,在光洁的餐盘上旋转着,掉落那一刻,他语带讽刺地问她,“要她跟你说,她是我女朋友了,你是不是得来跟我说,你还喜欢我,想要跟我复合。”
宁清像是被扇了一巴掌,多扯淡的分手理由,她恬不知耻地看着他微笑着说,“依我的道德水准,还真做得出这种事情。”
他笑了,不知在笑谁,她可能真没爱过自己,“那你大可放心,你不用突破你的道德水准。就算你做了,我也会帮你坚守底线。”
宁清猛然站起,“我去趟卫生间。”
赵昕远看着合上的门,她的帆布包还在,是她大学百年校庆的纪念袋。看得出她打扮素净,在生活上对自己节俭,一件首饰都没有,更别提大牌傍身。
她能拿出她爸这事这一大笔钱,证明她收入不低。她有没有脑子?钱不舍得给自己花,用来跟他断绝“情意”倒用得干脆。
她回来的很快,不像是有过情绪起伏甚至哭过的人,赵昕远知道,她一向硬心肠,还能指望她有心?
宁清拿起帆布包,对他说,“走吧,离这不远处有个银行网点,我把钱取了给你。”
“不用了,算不上什么忙。就拜托人假期处理下这件事而已,区别只是不用拖个几天才有结果。”他站起身,径直往包厢出口走去。
见他大步往外走,宁清急忙从后边拉住了他,“不行。”
赵昕远停住脚步,转身低头看抓着他手臂的手,“你不觉得你这样才是牵扯不清吗?”
她尴尬地放了手,“对不起,我没有。一码事归一码事,你就是帮了我。”
“我说了,你不用给,给了我也不会收。从今往后,我们就没关系了。你非要觉得欠着我,我也没办法,这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
“那你为什么今天要来跟我吃这顿饭?”她盯着他问。
“就是跟你当面说清楚这件事,今后我会在京州工作,不想再见面时有误会。”赵昕远又继续往前走去,“如果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去把钱捐了,如果你钱很多的话。”
宁清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帆布包,他明摆了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非要把钱给他,显得自己在纠缠他。
比起她的敏感尖锐,他的性子算得上温和。让他对一个人避之不及,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他到底是多讨厌她。
走出包厢,赵昕远头又开始疼,兴许这个天又要变,神经抽着疼,去了洗手间,用热水洗手,深呼吸着试图镇定情绪。
等他缓过这一阵的头疼,走去前台结账,他习惯了刷卡,刚回国,还不适应移动支付。
“先生,账已经结过了。”
递出信用卡的手停在了半空,“谁结的?”
收银员将招待那间包厢的服务生喊来问了,再查询了结账时间,“半个小时之前就结了,应该是与您一起吃饭的女士。”
半个小时之前,是她去卫生间的时候。
赵昕远快步走回包厢,服务生在清理桌子了,“请问有没有看到刚刚在这吃饭的女士?”
“她刚走,走了我们才进来打扫的。”
他又跑出了餐厅,往来的人流中,早没了她的身影。
第23章
赵昕远要离开前,遇到了正从餐厅门口走出来的程帆。
“你小子,回国了?来京州了怎么不跟我说?你资格老了,还得我先来给你打招呼。”
“程叔,这么巧。”赵昕远看向程帆旁边的林夏打招呼,“婶婶好。”
“我这才忙完工作,刚想着去拜访您,没想到今天就给遇上了。”
程帆他爸跟赵昕远爷爷是战友,两家人关系一直很好。当年赵泽诚调任京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拜访程帆他爸。程家在本城是个大家族,势力盘根错节。
“是要来京州工作了?回来做点什么?”程帆与这个后辈挺投缘,去年回美国,还跟他见了一面。当时赵昕远跟他说了正在做的事,当时还建议他可以在这个领域做点小投资。当时程帆正处于休假状态,一听而过。结果今年,数字货币市场疯涨了。看样子,这个小子是赚到一笔大的了。
“弄了个创业公司,这才租完办公场地呢。”
“下午有空吗?今天遇上了,我先请你喝茶。”
“应当是我请您,刚刚以为您这是要跟婶婶去约会,没敢开口打扰你们俩呢。”按照礼数,赵昕远的确应该先拜访程帆,这个邀约他自然不能拒绝。
林夏知道赵昕远他爸,当年婚礼写请帖时,她爸都惊讶,程家能把这号人请来,这在婚礼上是极有面子的。这是程家的人脉,并不是她的,她知分寸,对程帆说,“那我先回去了。”
程帆看了老婆一眼,她过分知礼数了,牵着她的手并未放开,“一起去,你下午又没事。”
三人一同去了茶楼,一番叙旧后,程帆问了赵昕远在创业做什么方向,赵昕远跟他们讲了大概方向,是做加密货币的管理工具,也可以说是一个硬件钱包。这些加密资产能在本地得到储存和保护,安全系数非常高。
现在行业躁动,热钱进入太多,有人信誓旦旦说有泡沫,但泡沫过后,去中心化金融一定是未来的发展方向。金融大鳄们鲜有公开支持加密货币的,但都在为进入去中心化金融领域投资布局。
“开源项目?”
“是的,不会隐藏任何代码,开放给所有人。”
一旁的林夏认真听完,提了问,“我还是没想明白数字货币,货币的存在基础是商品生产能力和制度能力构成的综合信用,技术只是用来提高货币效率的。就算今天数字货币被炒到这么高,但我还是没看到它有任何的货币属性。”
“你说的非常对。”赵昕远点头,“加密货币现在这只是一小部人的特殊需求,更别提面向大众的货币属性。web3都没成熟,区块链也只能实现某个领域的具体应用,完全不具备普遍的商业价值。现在只是很小的一群人在摸索,这个发展也不是三五年的事。”
“需要投资吗?”程帆听他讲了半个下午,还挺感兴趣。上半年在一个大数据峰会上就听过一场相关的演讲,当时听了有不明白的,一些疑惑今天都被赵昕远给解答了。
“目前正处于种子轮,账面资金是充足的。”赵昕远婉言谢绝,“现在就瞎捣鼓,把钱折腾完了公司还没倒闭的话,肯定来问您要投资。”
初创公司,失败才正常。拿投资容易,但以自己的历史信用为交换的,这个阶段的他并不想要。
回去路上,林夏对开车的程帆说,“有时觉得自己老了,思维上挺难接受时代变化的。想想传统行业,毛利率才多少?比特币今年涨了多少倍?”
“你这是在暗示我老了?”程帆看了她一眼,“币圈是少数人坐轿子,多数人抬轿,能挣到钱的是少数人。不懂就干脆不要碰,给人抬轿才叫可怜。”
“也是,而且不同行业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朝阳行业的整体报酬当然高,夕阳行业就得提前面对衰退了。于普通人而言,选对行业太重要了。”
快到家时下了雨,刚好遇到最后一个红灯,宁清回家时已经浑身湿透了。
到家才发现窗子打开了,雨混杂着风把衣服吹到了一旁,窗前地板上是斑驳的雨水印。
她赶忙把窗户关上,打湿的衣服放入洗衣机,拿了拖把将屋子都拖了遍。来了月经,昨夜翻来覆去,床单上有了几滴血印子,又拆了四件套放在盆里加了洗衣粉泡着。
脱了湿衣服冲了个热水澡,出来后从衣柜中找出了换洗的四件套。妈妈有教过她把被子平摊在床上,把被套翻面平整地覆盖在上面,将手伸进去捏住两个角再一抖。
宁清学不会,粗暴地硬把被子塞进去,再使劲抖动,每次都累到不行,人都暴躁了。在大学时她舍友看到她这样套被子,叹为观止,说要不要我来帮你,结果就大学四年的被单都是舍友帮她套的。
这张床还是一米八的大床,被套是2乘2.3米的,按照她这个方法,她套完人就累到直接躺下歇着了,来月经人很困很累。
突然想起早上妈妈的那通电话,宁清爬起来拿了手机,再回到床上,把五万块给转了回去。
她怎么好意思要妈妈的钱呢。做月嫂并不轻松,把婴儿带到满月,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随时要回应婴儿和宝妈,几乎没有一天休息。遇上条件好点的人家会有自己独立的小房间,但晚上还是要带婴儿睡,不能睡太死,婴儿一有声音就要醒来照顾。
不能玩手机,雇主会觉得这是消极怠工,这也是人之常情。可能人白天是互联网公司的打工仔,加班了还得骂领导骂资本家,回家觉得花了“大价钱”雇了月嫂,恨不得人每一分钟都花在孩子身上,得对得起我发的工资。
黎明破晓前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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