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愈哥儿很好, 我嫁。”应允的话语一字一句说了出去, 看着林娘子舒展的笑容, 谢愈明亮的眼眸,沈意心里地忐忑再也不见,慢慢踏实了下来。
“好, 好, 好。”林娘子高兴地连病容都退了几分, 精神头突然就足了起来,拍手笑道:“得此佳妇,是我谢家大幸。”
笑过后,又大声叫来谢愈:“愈哥儿。”
谢愈正立在一旁,心里想着意姐儿愿意嫁给自己了,又想着这是阿娘拖着病体为他筹谋,正一时悲一时喜,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听见林娘子的呼唤,便立时走了过来,关切道:“阿娘哪里不舒服么?”
林娘子一改早前的欢喜,厉声喝道:“跪下。”
谢愈心里一惊,不知林娘子为何如此,但仍然立马跪到林娘子床头。
“愈哥儿,你对着我发誓,这辈子你不许纳二色。”
原来是这件事,谢愈心里很是委屈,自他通人事以来,意姐儿便是他唯一的幻想,阿娘这是摆明了不相信自己,才逼着发誓。
但林娘子丝毫没有被谢愈的委屈打动,她依然冷冷地盯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整个人连一点热乎气都看不到。
既如此,那便发誓吧,就当让阿娘安心了,谢愈如是想到。
“我谢愈在此发誓,此生唯意姐儿一人,永不相负,若违此誓,愈此生颠沛流离、永生孤寂。”少年郎如青竹一般,纵使跪着也没有折了风骨,肃肃然如松下风,铿锵有力的誓言回荡在空气中,也砸入了沈意的心间。
“愈哥儿快快起来。”听见谢愈的誓言后,林娘子强撑起的精气神泄了劲,腰身塌在引枕上重重喘气,呼吸间还挣扎着让谢愈起身。
那些旖旎的念想全部被抛诸脑后,谢愈满心满眼里都是担忧,兑上温水,轻柔地扶起林娘子,慢慢地将水喂了过去,间或腾出手来轻轻拍着背为她顺气,韩薇娘见着这场面,动容地转过头去,悄悄擦去流出的泪水。
韩薇娘放心不下家里的沈昭,看着这边没有能帮忙的地方,便匆匆回家照料,而沈意,则是待到不能再待的时候,才被谢愈送回家。
月明星稀,只偶尔听见远远传来的狗吠之声,谢愈沉默地跟在沈意身后,直到沈意欲推开家门,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意姐儿,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月光照射下来,谢愈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晕,素日里冷静自持的少年人,在心上人面前,终于还是变成了毛头小子,青涩地不成样子。
沈意的脸,也悄悄红了,心里第一次有了异样的感觉。
当天夜里,韩薇娘便和沈荣说了白日里的事情。
沈荣虽说是一家之主,但意姐儿的事情,从来都是韩薇娘做主,沈荣也知道,韩薇娘视沈意如命,就算后面有了沈昭,将她精力分了过去,但心里最偏爱的,还是那个从病蔫蔫一路拉扯长大的女儿,她做出的决定,一定是对沈意最好的,。
因此听韩薇娘说了和谢家定亲的事后,只在脑子里转了一下谢愈的人品相貌,再想到林娘子对沈意还有救命之恩,便毫不犹豫点头同意。
亲事既然已经说定,谢家和沈家便都默契地加速了定亲流程。
说句难听的话,林娘子还有几天好活谁也说不好,必须要在她离开前将程序走完,这样谢家族里想干涉也没法子插手。
时间紧张但定亲一辈子只有一次,韩薇娘也不愿意委屈了沈意。
谢家里林娘子不能劳神,花大价钱请了金陵城里最有名的媒人钱婆子帮忙操持。
韩薇娘便事事上心了起来,一天恨不得找媒人商量八百遍,连腿都跑细了,纳彩、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流程过得飞快。
在这么忙碌的安排中,韩薇娘还将自己压箱底的料子拿了出来熬夜裁剪这喜服,这一匹大红织金团花缎还是她出嫁时带过来压箱底的嫁妆,虽然仓促了些,但该有的都得有,不能让这定亲礼寒酸了去,甚至还不许沈意帮忙,就这样自己一针一线的缝着。
这就样白天过着定亲流程,晚上绣着定亲礼服,这么点灯熬油了好几天,终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尽管林娘子病恹恹的躺在床上,但谢家对这个定亲丝毫没有轻忽,这一日里,谢家院子里处处红绸,路过的人从大开的厅门里能见到整头的猪、羊被放在地上,猪羊旁边错落地堆放着装满了鸡鸭鱼的木盆,大桶的油、酒摆在角落等着取用,洁白的米面更是装了好几个麻袋。
提前请好的帮厨一大早便来了,先是快速的垒起了一个个临时的灶台,又将带着的桌椅板凳在谢家院子里开始摆了起来,等到院子里摆不下了,再摆去了巷子里,将架势摆了开去。
桌椅摆好,掌勺的大厨便动起手来。
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无比,切进肉里很是丝滑,剥皮切骨,肉被一块块分割开来,灶台里火呼呼地响,锅被烧得发红。
烹饪炸煮十八般武艺全上场,几个灶眼上,炖肉的、煮汤的、爆炒的、清蒸的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谢、沈两家的宾客陆陆续续都到了。
林娘子撑着一口气,换上新做的体面衣服,正坐在椅子上,谢愈也穿得精神极了,在门口迎着宾客。
沈家族老、韩薇娘的娘家人是最早来的,家族、家族,正常情况下,家族就是一个人的荣辱所系,也是一个人的依靠,像谢家族里这样眼光短浅的,也是少见了。
织染巷子里的邻里们三三两两带着贺礼走了过来,这巷子里绝大多数人都在织染局里做工,有着不俗的手艺,家里各种料子少不了,随便哪匹裁出一段,都很体面。
准备的桌椅渐渐坐满,媒人钱婆子、林娘子、韩薇娘、沈荣并沈家族长及韩家老娘坐在主桌上,而这桌却一直空着一个位子。
霸道的香味从临时达成的灶台里传了过来,这却是特特请来的大厨已经将饭菜做好,空气中诱人的菜香将诸人的心神勾了过去,虽还在应和寒暄,但已经很是心不在焉了。
大厨用肩膀上搭着的毛巾擦着汗走了过来,这春日里他穿着薄衫还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这位娘子,菜都做好了哩,什么时候端上来?”
空缺的地方是提前给谢家族长留下的位置,但都已经临近开席,依然没人到来,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已至正中,林娘子一直挂着的笑容也消失了,脸阴了一瞬,复又恢复笑意,温和说道:“吉时快到了,先上菜哩。”
坛子肉、美人肝、松鼠鱼、蛋烧卖、凤尾虾、盐水鸭、炖生敲、炖菜核、清炖鸡孚,金陵人素日里喜爱的菜被端上了桌子,甚至一张桌子都没能摆下,盘子摞着盘子,只带订婚里结束后供人大快朵颐。
待到菜都上好,大厨带着帮佣离开,钱婆子清了清嗓子正待开口。
“唉哟,路上马车坏了,我们来晚了。”突然门外传来了尖利的声音。
却是谢家族长夫人带着儿媳妇终于来到。
林娘子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虽然心下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谢家族里能在最后关头过来把这面子圆了,也就罢了,至于故意晚到恶心人,这种事情谢家族里做的还少么,很是不必放在心上。
于是林娘子并未如同族长家婆媳预计的那样露出怒容,反而殷切关心道:“马车怎么坏了,老夫人没出什么事就好,劳烦老夫人这把年纪还跑一趟,是我们做小辈的不孝,要是您身体因为这出了问题,侄儿媳妇真是万死难逃其咎。”
老夫人脸上青白交错,最终还是笑了出来:“你们年轻不懂,这些大事还是得我们做长辈的帮忙把着,你这孩子就是要强,怎么不去找族里帮忙,别让亲家觉得我们怠慢。”
林娘子顾忌这谢愈的名声,不敢说地太重,韩薇娘却丝毫不用顾忌,不管这老虔婆有什么目的,居然敢用意姐儿的定亲礼做筏子,真当自己是吃素的。
遂冷笑道:“亲家老夫人有所不知,这愈哥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像我的儿子一般,他的心我是尽知的,这定亲后,他便真成了我儿子,就算有哪里做的不足的,我们做父母的自是会帮着描补,我们又不是那等子外人,怎么会多心哩。”
如果说林娘子是绵里藏针,韩薇娘就差指着鼻子骂她一个外人凭什么多管闲事了,谢家老夫人被族里奉承了那么多年,多长时间没听过这么不客气的话语了,噎得直喘气,但她也不敢直接就和谢愈一脉撕破脸,仗着辈分做点小动作膈应人还成,但真不参加定亲礼,这可就真结仇了,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头怒火,还是在空位上坐了下来,至于她带过来的儿媳妇,只挥手让她自己找地方待着了。
这个小插曲只限主桌上的几个人知道,并没有影响到别人,钱婆子得到林娘子的示意后,再次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便扬声唱了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在钱婆子的唱和声中,沈意和谢愈身穿定亲礼服,走进了桌案前,拿起桌案上的墨,在婚书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少年男女的面容尚且稚嫩,却已经订下了一生的盟约。
林娘子笑得合不拢嘴,这婚书签了,在律书里两人已经是夫妻关系了,谁也破坏不成,这心,总算能稍稍放下。
按照流程到这一步定亲礼便也就结束,宾客们便可以开始吃喝,但谢愈和沈意对视了一眼,沈意坚定地点头,两人携手走到林娘子跟前,在诸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跪下,对着林娘子磕了个头,随即沈意接过韩薇娘递过来的茶杯,递给林娘子:“干娘,您喝茶。”
林娘子眼圈倏地红了,泪中带笑的接过媳妇茶抿了一口,此时她嘴里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但她觉着,这辈子再没喝过这么香甜的茶。
她知道,这是两个孩子为了弥补她不能亲见两人成婚的遗憾,人生至此,也算是圆满。
就这样,林娘子在谢愈和沈意的陪伴中度过了最后的日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闭上了眼睛。
“阿娘,你别走,别抛下我。”谢愈扑到林娘子身上,感受着温热的身子逐渐变得冰冷,嚎啕不已,像受伤的小兽在嘶吼,声声泣血。
“干娘。”沈意也呜咽出声,从小到大,林娘子就像路边的花,天边的云一样,自然而然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从没想过会再也不见。
韩薇娘听见谢愈的哀鸣,赶紧跑了过来,将谢愈支了出去,带着沈意,为林娘子擦身换上丧服。
沈荣也在外面张罗了开来,请道士,挂白布,支灵堂,报丧讯,忙个不停。
亲戚邻里们再次到了谢家,不过这次的谢家,却是漫天白布,谢愈穿着麻衣,戴着孝帽,人人真真的给每一位来吊唁的宾客磕头,心里茫茫然一片,不知来路没有归途,惶惶然不知所以。
突然感觉到身旁多了一个人,谢愈木着脸望过去,却是沈意也穿着麻衣陪他回礼,见到沈意的瞬间,谢愈仓惶的心好像找到了落点,从此以后,在这世上,自己只剩下意姐儿了。
就这样,停灵七日,沈意也陪伴了谢愈七日。
待到下葬的日子,唢呐响起,白幡升起,在漫天飞舞的纸钱里,谢愈将林娘子送进了安息之所,而谢愈,也在这瞬间,骤然长大。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谢谢支持,整个订亲礼都没找到太多资料,稍微发挥了一下。
第65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三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 倏忽而过, 转眼便到了谢愈除服的日子。
这三年里,谢愈没有去县学, 实打实的闭门守孝, 粗布麻衣清茶淡饭, 要不是沈意极力阻止,甚至还想在林娘子墓旁结庐而住。
守孝的日子格外清苦,除了赵澈雷打不动的送来县学里的笔试题目,再偶尔去找周举人请教学问, 谢愈紧闭门户,连沈家都来往的少了, 就这样将孝期的日子熬了过来。
除服是大事, 沈家早就和谢愈商量好了,要在慈云寺里为林娘子摆上一场水陆道场。
官家信奉道家以求长生, 但更多的民众更信奉的还是佛教, 虔诚供奉只求来生。
除服时候去慈云寺里做上一场道场,也是坊间人家的惯例。
最高规格的水陆道场设内外共七个祭坛, 分别是内坛、大坛、法华坛、华严坛、楞严坛、净土坛、诸经坛, 由得道高僧在不同的祭坛里将《妙法莲华经》等佛家经书念上七天七夜, 超度世间的一切亡灵。
除服的道场,自是无需如此规格,设上一个祭坛, 请高僧念上一天的经也就够了。
将早已准备好的贡品放入篮子, 谢愈便沉默地跟着沈意坐上出城马车。
时间掐得刚刚好, 马车走到城门的时候正好赶上城门开启,沉重的木门随着日头的升起而打开,晨光透过洞开的大门照射进来,撕开暗沉的夜幕,城外已经等着很多挑着担子等着进城卖菜的农人,裤腿上的泥巴尚未洗净,但脸上却带着憧憬的笑容,心里盘算着用卖菜换来的铜板为家里归置些什么。
排队的农人扯着嗓子交谈,说道兴头上咧嘴发出爽朗的大笑声,笑声穿过重重人群传入马车,这熙熙攘攘的景象让谢愈沉郁的心情也缓和了几分。
马车晃晃悠悠,终于到了慈云寺,水陆道场已经布置好了,祭坛并不很大,被鲜花围绕,祭坛正前方的中间悬挂着三张画像,分被是过去佛燃灯古佛佛、现在佛释迦牟尼佛、以及未来佛阿弥陀佛,供桌安置在佛像下方,谢愈洗净手,将自家带过来的供香、莲花灯、香烛、果品这些贡品恭敬地摆放在供桌之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解开青布包袱,将林娘子的灵位摆放在供桌正中,供桌旁的四方台上,整齐地摆放着铜磬、斗鼓、铙钹、手铃及仪轨等法器。
陪同的小师傅见谢愈已经将准备工作做好,忙一路小跑,将大师兄请了出来。
青烟升起,法器嗡鸣,念经声悠悠响起,这水陆道场便也就开始了,谢愈和沈意虔诚地跪在垫子上,为林娘子祈求来生的美满。
富有韵律感的经文念诵声响了一天,谢愈和沈意也跪了一天,待到法事结束站起身时,膝盖如针扎般疼痛,淤积一日的血液乍然流通,小腿和脚掌如被万只蚂蚁噬咬,又麻又痒,钻心的难受。
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跄而行,谢愈知道,身旁人便是以后自己唯一的陪伴。
甲鱼慢吞吞地在沈家的厨房里爬着,这是沈意一大早便去集上买来的新鲜甲鱼,谢愈守孝的这三年里,慢慢地从失去林娘子的愁苦中走了出来,精神头比之前足了很多,林娘子刚下葬的时候,谢愈眼中的神采都消失了,形销骨立的样子看得沈意心惊不已,好在时间是最好的灵药,再怎么撕心裂肺的伤心,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转淡了。
但是守孝的日子里每天都是白菜豆腐,丝毫不见荤腥,谢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没有油水的餐食完全满足不了少年人的需求,脱下孝服的谢愈,细长细长的,瘦如竹竿,沈意看着这憔悴的样子,心下决定要将他的身子补起来。
白嫩的手抓住甲鱼,菜刀反射着日光,晃出刺眼亮光,手起刀落间,甲鱼的头身便分了家,只剩身子还在抽搐。
平静地控干血液,再将甲鱼剖成两半,仔仔细细地将内脏黄油去除,洗干净后放入滚水中烫上一烫,随即马上捞出过凉水,待彻底凉透,再摸索着将甲鱼身上的膜彻底撕去,剁成块放入沸水中,加上葱姜煮上些时候。
穿到金陵市井人家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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