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鱼庭真跟前,成璧言笑晏晏,虽说着边关有变,到底连一点风声都没漏。可才出了丹樨宫,她便立时肃起脸面,眼中晦色沉沉。
椋鸟见她嘴唇抿得极紧,既是惊怒,又是烦躁,便也不敢多话,只垂着头跟在女帝后头一路小跑。
朝中人还不知,西边的天,可是塌了个大窟窿呢。
成璧回转宣政殿时,恰见一个人仅着素服直直跪在阶下,身姿纤瘦却并不柔弱,像是段青柳似的,极绵极韧地扎在那儿。
赵成璧看见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叱道:“云舒,你们云家是罪该万死还是被人陷害,朕自会弄清楚,少跟朕玩脱簪戴罪这套。”
云舒一拜到地,额头重重砸在殿前的汉白玉石砖上,笃笃直响。成璧听着声音沉闷,也知她是用了十成十的气力,心里的愤懑被无奈逐渐盖过,望着她额上的血渍轻轻叹息。
“湘君司主,你一向聪明,别在朕面前做无用功。”
成璧未直呼其名,而是用了职位来代称,便是意在拉远距离,并点出君臣之别。
云舒是将门虎女,家中父兄四人有一半早已埋骨沙场,剩下的老爹云忠和长兄云泰仍在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因云氏一门多少年来皆是披肝沥胆、矢忠不二,从先帝到成璧都对其重用有加。
西洲衅边后,除却周云柬被任命为行军总帅、骠骑大将军外,云家父子也被派驻边地为二把手,统领神策军十万,与周云柬的十万骁武军互为照应。
如若云家贪污受贿倒还好说,只要作出些悔过态度,女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云家所犯的又是什么罪!
军中塘报传来,骠骑大将军周云柬率兵深入敌方腹地,已将西洲主力压制在一处峡谷,只待明威将军云泰率神策军取道天水包抄敌后,便可左右夹击,将那西洲蛮子一并包了饺子。可那云泰麾下足足两万人马,竟不知为何全军覆没!
西洲乃游牧王朝,地广人稀,有着极长的战略纵深。周云柬孤军深入,已然人困马乏粮草不济,对方熟稔环境,又仰仗地利,这一仗着实难打。可若如他二人先前拟定的作战计划,奇兵一至,所有困难顿可迎刃而解,绝不致被蛮人反咬一口。
其实若仅是如此,倒还罢了。周云柬熟读兵法,又是阵前砺练十余年的将才,神策军久久不至,他便晓得其中定有蹊跷,自是鸣金收兵以图后手。骁武军十万余众,在他统领之下真成了一条心,进退有法有度,排兵列阵亦较蛮夷不知高明了多少倍,西洲虽有反扑,却连骁武军的皮毛也没伤着。
在西洲土地上,大胤已吃了个不明不白的闷亏,岂料更大的纰漏就随之出现在自家门户。北庐城乃边地第一大城,成璧念及镇军大将军云忠年长,怕他老胳膊老腿的上阵出了差错,便令其领神策军余下八万雄踞此城,坐镇后方,策应全局。
本看中这老家伙心思稳妥,谁知他一听仅剩的儿子率军尽墨,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疯了似的点齐人马要奔赴阵前。这一闹,城门大开,神策军才迈步出城,便有一伙伪装成大胤兵士的西洲蛮子闯了进来。尔后景况自不必多说,民众手无寸铁,哪里经得起那些恶狼兜头一刀?
北庐城民风淳朴,农近十万户,多是昭明帝时施恩定居的军兵后代。在北庐垦荒种粮,年年有八成都要上缴国库,是大胤的龙兴之地,亦是军粮根基命脉所在。多少年来,繁华不下中原,有“塞上小江淮”之称。可今遭却被这群蛮兵洗劫一空,沿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少良田付之一炬。
燕蹄传音来时,成璧痛心疾首,看着塘报上的一字一句,喉头也隐隐泛甜。
原以为,西洲蛮夷,不过是仰仗着马匹之利行盗匪之事,真打起来,哪里拼得过大胤的重步兵和玄甲骑兵?且周将军天赐神力,勇冠三军,稳扎稳打之下前线捷报频传,直打得那些西洲兵望洋兴叹。谁知忽如一夜风雨催,噩耗像雹子似的劈头盖脸一一袭来,真叫人打心眼里转不过弯。
那西洲人一向荒蛮,连娶媳妇都还按着兄终弟及父死子继那一套,怎么就忽然生出这样的诡诈心计了?可是有人暗中指点?
成璧还未理出思路,只觉胸中愧怍非常,一是她当初刚刚登基,为博取政治资本,不顾民生贸然发兵,此为失天时;二是胤朝建国数十年,在她爷爷和先帝手上,从未发动过对外战争,本土也仅是小打小闹,从未输得如此惨烈过。如今数万儿郎殒命异国,此为失地利;三是想到边关百姓,朝廷对之多有剥削,地方官更少不了敲骨吸髓。吃着人家种出的粮食,到了竟让人家的父母儿女皆受尽折辱,丧于敌手,此为失民心。
此三大罪,罪罪诛心。女帝望塘报而空自嗟,恨不得仰天椎心泣血。
然身为帝王,颓唐必不可久。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寻出破局之法。
云舒见女帝胸膛起伏,满面皆是压抑不住的郁色,便又是径身一拜,郑重言道:“妾为湘君司主,掌情报往来,于此事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恳请吾皇陛下允准云舒前往北庐,详查镇军大将军与明威将军渎职始末!”
“放肆!”女帝龙颜震怒,“你以为朕忘了你也姓云?嫁出去的女儿,当真是泼出去的水不成!”
“妾绝非为云家谋私……”
“呵,冠冕堂皇。你说无心偏私,难道你也像那容瑶一样,是抛家弃族的圣人?”成璧语声尖刻,因着迁怒的缘故,那话儿出口便带刺,怒焰炽烈之下愈发口不择言起来。
“湘君司主大可以放心,你现在是左侍郎夫人,即便云氏父子下狱,也不会牵连到你!”
云舒猛地抬头看她,颤抖着张了张嘴,眼神惊诧中更有失望倾泻而出,“陛下,你我自幼相识,闺中情谊最是珍贵,满打满算已有十四年的光景,难道陛下不知妾的心性,不信妾的为人!”
其实那话才说出口,成璧便立时后悔了:嫁给卢卷是云舒毕生之憾,同为女子自当共情,怎好专门拿话戳她痛脚?只是脑子一热便停不下来而已。
如今见她声嘶力竭地向自己剖白,眼眶早已挣得通红,成璧的气焰也消沉了些,想着用旁的话头找补,又要端着帝王天威,直恼得额角生疼,随口捡了个台阶平平道:“你又急了,朕没说不信你。可军中自有敕燕专司军情密报,与你本不相干,不必蹚这趟浑水。”
云舒比成璧要大两岁,又在夫人堆里历练了许久,早已人情通达八面玲珑,听着话头便能品出成璧是暗暗在向她致歉,便收拾好情绪,凝声道:“何为浑水?妾为王臣,北庐子民乃妾之同胞,我大胤国土被蛮族如此肆意践踏,即便浑水之下还有毒蛇猛兽,妾也要去蹚一蹚!如若退避三舍,妾有何面目食君俸禄,又有何面目去见我云家先祖!”
她抬起眼与女帝对视,从骨子里激发出一种与外貌近乎相悖的勇毅,神情平静而肃穆,“且此次兵败,妾的父亲与长兄皆是国之罪人。妾虽是卢家妻,血缘上却与云氏割舍不断。妾知晓父兄罪孽深重,如不严惩,军兵不服,天下万民更不能服!云家女,当与父兄同罪!妾愿即赴边关,激浊扬清,探查云家二将渎职缘由,为死难者伸张大义。如陛下不许,也请恕妾不能苟安于此,妾当向陛下请辞湘君司主一职!”
成璧眼眸定定地审视着她,过了许久,方道:“云舒,你这是要挟于朕么?”
“陛下已是君王,妾何德何能要挟于您?”云舒又是一叩首,眼中已涌出泪来,真挚无匹,“妾所认识的成璧,心怀天下,志向高远。自古伴君如伴虎,妾愿伴陛下成就万世帝业,是因妾知晓,陛下虽登临至位,却仍存一颗赤子之心。即便不择手段、铲除异己,也多为时势所迫。一代雄主,又岂会因猜忌贻误朝政?妾从不畏与君坦诚相对,即便最后查出是父兄通敌卖国,妾亦再无遗憾,愿与全族以死殉国!”
那厢女帝又是一怔,宣政殿前静寂无声,连空气都像是冰冷黏着的雾。数息过后,成璧撤下威慑,转开视线轻叹道:“朕早知道,你心中丘壑万千,胆气勇壮亦不下男儿,只是过刚易折。从前在你继母面前,就险些碰得玉石俱焚,这两年朕还以为你长进了,谁料还是如此。你可知,若非朕顾念旧情,单凭你这一席话,朕就能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云舒是最了解成璧不过的,听她这样说,心里也是好笑:小小年纪,偏要装得老气横秋,数落起别人倒是畅快,怎么不记得自己小时候跟在容珩身后寻死觅活的样子了?这皇帝的位子让她坐着,真真是疲累远大过成就感的。
“妾倒是希望陛下,就事论事,莫念旧情。”
云舒拭去泪水,弯唇笑了笑,话中意有所指,成璧假作未闻,亲手将她扶起。二人相携进殿,成璧道:“朕同你说一件事,你先莫急,你哥哥云泰眼下随军失踪,生死未卜。”
云舒神色倒没什么变化,只轻抿了下嘴唇,“妾与大哥多年未见,不敢对他的为人打包票。”
成璧见她谨慎,便是一叹,“朕告诉你这个,并不是要试探于你。实则朕在骁武军与神策军中皆埋有黑骑,若你哥哥无事……且再看吧。”
她话未说完。其实若云泰仅率残部回归,依着军法恐怕罪责更重。整整两万大军,也不知被谁打得丢盔弃甲,即便云家并未卖国,也能瞧出主将无能累死三军,免不了要押在阵前痛打一百军棍。
这等刑罚就是按着将人打到筋断骨折来设定的,那云泰即便能爬回来,只怕此生也再难纵马扬鞭了。
“黑骑……?”
云舒心中微定。黑骑军是直属于女帝的秘密军队,人数不多,却个个以一当十,马上步下的功夫皆是万夫不当。有这么一支部队,即便叛军杀进京都,女帝也可全身而退。
这是先帝为女帝留下的护身符。而成璧却好似并不在意自身的安危,即便这皇位如今已是危如累卵。在她心里,帝国之兵必以马革裹尸为善终,岂能让他们在自己身侧埋没了威名?
不过,这黑骑军埋在神策军中也罢,埋在骁武军中又是为何?难道成璧连周云柬也不能全然信任?
若真是如此,成璧这一生实在可悲极了。
云舒一向颇有自知之明,帝王再不易,也是授命于天、脱胎于凡人的神之后裔,岂能妄自揣度?更遑论同情了。
二人将眼下信息一理,总算寻出些思路,互相对视一眼,同时道:“此次兵败,西洲绝非主谋。”
成璧道:“取道天水,全军覆没……天水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从前他们递书求朕联姻,朕便疑惑,上杆子的总不是买卖。且当时西洲才刚大败,对天水还有多少威胁?可真需要送人送钱的讨好于大胤么?”
云舒点了点头,续道:“这是其一,还有一事,妾觉得可连起线来查一查。陛下可还记得亲蚕礼中,有一支西洲蛮兵十分古怪?”
那是临楼王的私兵,女帝早便心知肚明。赵元韫那爷爷阿史那豣开府时,昭明帝可是给足了恩典,许他将家乡子弟兵编入王府卫队,其中就有不少与他一般彩发异瞳的蛮人。这么些年过去了,自然留下不少杂种后代可用。
再论起来,阿史那在西洲,也是贵族大姓。保不齐当年的阿史那豣正是犯了什么事,才从西洲逃难而来的呢!
但要说临楼王在这事里兴风作浪,成璧倒觉不像了。他那个人,孤傲非常,一向以贤王自居,狠毒也多用在权贵之间,从没见他鱼肉百姓的。虽不常在封地,临楼郡百姓提起他来也是没口子地称赞,属地政治清平、民生和睦,竟是少见的太平气象。
北庐此计之毒,毒在残害百姓,赵元韫可真做得出来么?
想到这儿,成璧忽发觉自己竟不自觉地在维护那老东西,一时心中作呕,恶心地撇了撇嘴。
男人,且还是掌权的男人,一贯是没有什么底线可言的。若赵元韫可信,那太阳简直要打西边出来!他既已留有这些破绽,就莫要怪她小心求证,穷追猛打了!
女帝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西洲堪舆图,来回虚点几下,忽然眸间一亮。
“陛下,您可是想到了什么?”
成璧将食指往唇间一送,轻咬了下自己修剪圆润的指甲,深吸一口长气,才道:“是有些猜想。只是还不确定。若要引蛇出洞,则需朕亲身往边地走上一遭。”
云舒惊得目瞪口呆,“陛下可知,君子当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北庐才刚被破,若再有贼兵袭来……”
“果真袭来倒好了。朕也好瓮中捉鳖。”
成璧是极有主见的女子,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再为旁人话语所动摇。云舒知道劝不动她,只得费心一番叮嘱。
二人又详议了女帝出京后的各项安置,朝中暂且不提,江淮那儿既已生事,因怕赵元韫使诈讹她的银子,便先派遣中官灵台郎张硕与两个警世书院的首席作为钦差,暗中探查气候变迁与水利设施。
至于江淮的古怪案件,以及京中才刚修整完毕的羽林军,便只得待她理完手头兵祸后再看了。
饭总要一口一口地吃,若心急了,狼吞虎咽食不知味,喉管也会被烫伤。倒不如放平心态,任他风吹雨打,朕自岿然不动。甭管阴谋阳谋,一并接招便是。
翌日午后,女帝有事欲与人相商,便白龙鱼服出了皇宫。暗卫在前头架着马车,椋鸟则待在女帝身侧服侍。
才出宣德楼,行过五重门,上了长安街,便听见车厢里传来自家主子的语声,“去警世书院,走清源山那条路也可吧。”
暗卫首领应恒松握着缰绳想了想,小心道:“回陛……主子,清源山那条道虽也能到,却要绕些弯路。不过沿途风景倒是极好的。”
女帝点头,“那便走吧。”
暗卫首领琢磨了一下,觉着女帝这几个字,隐含的蕴意应就是想走清源山这条路,旁的什么也没能品酌出来。可当他一行人行至山中,转到一处开阔地时,女帝开口唤他停住马车,他才明了女帝先前那样说的用意。
今日静悯君出葬,仪仗才过了地陵前宫,自高处望去,素白一片宛如披雪。
静悯君这个人,正属于没福的典范。出身乐坊司这一项已不必提了,人各有命,无从更改。可女帝明明已给他改了命,成了六品官的养子,他又受宠,只要不犯大错,日后必定尊荣显贵。然他还没来得及享福,便害上了急症,年纪轻轻人就没了。
原先那静悯君在亲蚕礼中为帝王挡了暗箭,美人恩重如此,女帝也入了心,太医院上下皆是战战兢兢地伺候着,连他喘一口气,咳嗽两声都害怕。可没过多久,宫中又进了一批新人,女帝也喜新厌旧地转了胃口,再不曾入碧霞宫中。
这么一耽搁,太医院也惫懒了。那静悯君病中多思,必定郁结难解,多半是缠绵病榻苦熬至死了。自古天家皆无情,这一任帝王虽是女子,却也不见什么小儿女的情痴模样,闻听噩耗,亦不为惊怒,仅是安之若素,依旧例将丧事布置了下去。
若不是今日女帝在清源山中停车遥望,恐怕他真会以为那静悯君是错付了一颗芳心呢!
世人皆道襄王有梦而神女无心,谁知落花有意,流水又怎能全然无情?高处不胜寒,再举杯时,亦无人相伴。抬眼看去,帝王寂寞,已尽在此凄清背影之中了。
那暗卫首领闲时最爱听荣春源的戏,此刻脑中隐隐浮现出诸多戏文唱段。他年纪大了,见着少年人的情事便生出感触,这样的死生诀别更是有如名篇,简直催人泪下。
成璧这头倒是始终无甚表情,只静静地观瞧着。
宫中君侍亡故,当停灵三日,过后即送入地宫。可她登基时日尚短,陵寝才刚开工,没个十年二十年的,只怕难以完成。徵羽的身份摆在这儿,又不好让他同先帝妃子挤一挤,只好先将他放置在宗室子嗣那一域了。
日后待属于她的陵寝修完,她定会记着来接他的。
小半个时辰后,成璧背着手迤迤然转了回来,踏着暗卫的背上了马车。
应恒松悄然在她面上寻觅着,却未瞧见任何泪痕,连眼眶都未见红。她平静而淡漠,美貌如斯,却也冷酷如斯,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兴许,身为帝王的第一步,便是要剥离她的女性特质。日后,她会越来越冷,站的越来越高,在权力的漩涡中游刃有余,直至成为一个皇权的象徽。
暗卫首领回忆起先帝年间,那备受宠爱的小公主。不谙世事者总是最阔绰的,她甚至不知道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其实值得珍惜。
待醒悟时,她已一无所有。人人都会本能地畏她惧她,她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所有人。
三四、兵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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