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贱奴容珩近日新得了一只猫。
那猫儿通体一色净黑,唯四只脚爪洁白皓曜,在狸奴里算是叫得上号的名贵花色。古来多有骚客雅附曰为“踏雪寻梅”,盖因其爪色若凛冬出游,乘兴濯雪而归也。
小家伙不大亲人,却也易于相处,无需刻意照料就能让彼此各自安好。白日里总叼着草叶睡在陋室门口,尾巴时不时脱开迟滞的脑的束缚,独自灵蛇一般竖起来,撩动檐下游移的光影。
定睛望去,便是乌油油的一大摊,想来过往几载伙食甚好,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小少爷。如今跟了他,倒是只能吃糠咽菜,没几日的功夫,连皮毛也暗淡了几分。
生灵无辜,总归是他拖累了它。
猫儿的主人是谁,他早便知晓,送猫过来是什么意思,他也心知肚明。
那是种明晃晃的,傲慢而直白的羞辱。像是将那人与成璧之间无数情爱缠绵的时光都剖开、摊平,只拣选其中最家常的一段,优哉游哉地撂给他看。
容珩自知,他所占据的,只是成璧少女时期所有的天真孺慕,至此以后固步自封,再挣不开他自作的茧;而那个人却这场竞斗中的真正赢家。
他从不只是占有。他让成璧破茧化蝶,成为了惊才绝艳、万千须眉难掩其光华的女中神瑛。
临楼王送这只猫,约莫是抱了些恶意鄙薄的念头。可赵元韫与他并无深交,其实终究不了解他容珩。
这只名叫乌珀的小猫,只因曾沾染过她的气息,他便永不会迁怒于它。
做完了这一日的杂活,容珩回归陋室,见黑猫正蹲在门廊上冲他摇着尾巴,眸光隐隐一软。他低下头,将手伸进怀中,不一会掏出个沾了肉汁的馒头。
昔日矜傲的高门贵子,端严清肃的容家二郎,手里捏着个脏兮兮的馒头,俯下身向只猫儿招手。
“乌珀。”
黑猫湿润的鼻头拱了拱,懒洋洋迈着步子凑过来轻嗅了下,旋即一撇头,琥珀似的眼睛里竟流露出极生动的鄙弃之色。
容二郎家风严谨之至,自幼被严父教导着走那清高持重的路数,就算曾有过豢养玩宠的心念,也被容竟以玩物丧志的由头驳了回去。故而,莫说狸奴,就是画眉、黄雀也没养过一只,哪里晓得猫性贪腥爱肉,挑剔得紧,连米面都不打牙?
容珩垂下眼,修长的指将那馒头沾了荤汤的部位撕去,安安静静地吃下今日的第一餐。他的形容举止温缓而有方,雅俊毋庸置疑,即便是品嚼着寡淡无味的馒头,亦是一派风致卓然,仿佛坐立天君殿上,啜饮仙花甘露。
那猫儿长尾摆动,自身下拖出个肥硕的蚱蜢,亦埋头享用起自己的零嘴儿。
狸奴牙尖齿利,将那可怜蚱蜢的腿脚和翅膀咬得吱吱作响。
容珩食完馒头,俯身下来想摸摸它的脑袋,留意到指间满是油垢,那手犹豫片刻,又缓缓放下了。
不光手指,他的那身粗布麻衣也早就脏了。门襟之上暗黄斑驳,染的是洗不脱的油渍。而他这位少年太傅、门阀巨子,原本清贵的心与骨上,染的又是谁人的鲜血?
容家的血。
赵家的血。
他的父族,她的父母。所有的不幸,皆由他而始。
现如今,他不过是在这掖庭呆了月余,而成璧,却蹉跎了整整三年。他无力施救,亦无从关怀,直至她决意献出自己,被另一只蓄谋已久的恶犬衔回掌心。
他并没有理由去恨那个人的,更没有立场去质疑成璧的决定。成璧恨他,他无力辩驳,本该用这条性命来偿还容家的余债,可是如今……他却还不能死。
他还有两件要紧的事,尚未了结。
陋室小桌上有个水瓢,里面是他先前打的井水。容珩取了些来净手,才刚用帕子揾去水渍,忽闻屋外一阵喧哗,有女人的叫喊声摔锣一样响起来:
“畜生,赵成璧那贱人养的小畜生!本宫摔死你!”
容珩一惊,连忙夺门而出,恰见一废妃赤足披发冲入院中,扼着黑猫的后颈将它一把抓起。
那女子形容枯槁,两只手臂形同干柴,虚弱得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下。然癫狂之人心迷神散,不惧死生苦痛,下手时更是毫无顾忌,拼尽一身气力将那黑猫抡起来,高高地往天上举,嘴里直道:“贱人!畜生!都给我死!”
乌珀受惊,立时蹬头甩尾地挣扎起来,废妃不知闪躲,被抓得满脸血花犹自仰天痴笑,膀子时前时后地晃荡着,“我的儿,母妃马上让它去底下陪你!”
此言一出,容珩已然认出那个女人的身份,疾步上前道:“丽婕妤,住手!”
丽婕妤李湄白眼一翻,冲着他嗤笑两声,“你算什么东西,竟敢阻拦天子嫔妃,本宫要治你的罪!诛你九族!”
容珩蹙眉,却因着男女之防,不好上前拉扯。
正在此刻,院门处忽响起另一道温蔼嗓音:“妹妹,不可。”
一宫装妇人款款而来。
她约莫四旬上下,保养得眉目光润,气质高华,蚕尾眉下生着一双和蔼的细长眼眸,极肖大儒方德潜工笔画中慈眉善目的佛菩萨。
秋香色的宫缎之上映着松柏绿的山林青崖图,这等纹样与宫中各色俗艳绣案一比,高下立判,更衬得她整个人雅韵非凡。
这中年妇人先是侧头对着下手吩咐几句,立时便有两健壮仆妇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将丽婕妤钳住。那丽婕妤周身被制无法动弹,仆妇在她手臂麻筋处狠狠一戳,她便松了手,烂泥一样瘫软在地。
猫儿嘶叫一声,踩着她的肚腹跳回地面,随即飞速旋身逃离。
丽婕妤呆呆地凝望着黑猫远去的身影,双眼无神,嘴唇无意识地张合着,面上神情似哭似笑,“我的儿,你怎么走了,丢下母妃一个人在这里?”
才说完,便顺势往旁一滚,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呜呜啜泣起来。
宫装女子轻叹着收回视线,转而面向容珩福身施礼:“我这妹妹……后宫妇人无知,且又不幸患了失心病,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容太傅见谅。”
“琼太妃。”容珩拱手,即便剥去官职落入掖庭依旧礼数周全,“珩已非太傅,太妃无需多礼。”
琼太妃点了点头,视线在他周身一扫而过,眸中涌上感慨,“你未出生时,哀家还曾同你母亲笑言,这一胎腹尖而脉滑,寸脉搏动有力,好似行云流水,应是个男胎。将来成人了,不论像爹爹还是娘亲,都会是满腹经纶、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如今,成璧待你……”
“太妃慎言。”
容珩眸子低垂,面无表情,琼太妃亦自知失言,连忙噤了口,转而道:“陛下圣明。哀家如今虽迁居太庙为国祈福,却能常在宫室内廷走动散心,此诚仰赖陛下仁德。若太傅有暇,还请在面见皇帝时为哀家代述谢意。”
她说的一点不虚。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臣子到底还能从太子那头努努力。旧主垂垂老矣,难免昏聩迷糊,这时候去捧一捧幼龙的臭脚,待到改朝换代之时再摆出个喜迎王师的态度,岂不又能再续一代荣华富贵?
可妃嫔这头,却只剩下如实质的铁链一般捆着双脚的拘束。天子一旦到了寿限,不论是伴君数十年的年长妃子,还是刚选进来鲜气勃勃如豆蔻花儿似的美人贵人,都得弃了宫中的锦衣玉食,只带着贴身的包裹被赶去太庙修行祈福,为下一代帝王的后宫佳丽腾出地界。
可悲的美丽雀鸟。绝少有人主动地飞进这宫城,她们不过是被装在笼子里,由父兄提拎着交到君主的手中,或是赏玩羽色,或是一展歌喉。满以为这一生已高出同类许多,最起码有的是仆婢跪在一旁侍奉着打理羽毛,可谁又能看透金笼仍罩在头顶,命运便从未更改?待到前任主人去了,新主子自是不爱残羹冷炙的,故又换了双手将她们拎出去,远远地打发干净。
皇宫内院尚有广厦三千,即便太妃们个个身高丈二又膀大腰圆也能容下,怎么会窘迫到要把人往外哄撵的地步呢?究其内情,无非是因昔年有些年轻美貌的雀鸟为自寻生计,尝与新帝勾缠,秽乱后宫,生下的孩儿都不知该叫兄弟还是叫爹,后世君王自觉也俱不是完人,唯恐妖姬寻了空隙祸乱声名,故索性绝了两方交际。
反正过苦日子的是她而非他,上位者才懒怠管些二道旧货的琐事呢。
如今女帝当政,虽仍是依着旧例将太妃驱于别院,却不大管太妃们的出行,只要不是往军机政要、东苑六宫君侍处走动,旁的地界皆尽予人观赏,就是想在上林苑里逛到半夜三更也无碍。因此太妃们的日子比起前代宽闲了许多。
琼太妃崔照正是沾了女帝的光,才得以常至掖庭关照旧日姐妹。
容珩听了太妃的话,默默摇首道:“珩已是贱奴,无缘得见天颜。”
琼太妃微微一笑,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温声道:“皇帝的性子,哀家还是晓得一些的。她么,一直还是那个执拗的小丫头,有时候爱同太傅置气……”
见容珩神色愈发沉郁下去,琼太妃也止了话头,又看向地上啼哭不止的丽婕妤。
“丽婕妤也是个可怜人。当年才失了孩儿没多久,神智一直不甚清醒,只因某次口出恶言触怒了先帝,就被无情发落至此。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陛下当年在此,怕是没少受她的折辱。可叹陛下心性豁达,至德至善,竟从未怪罪于她,哀家想着,成璧那孩子嘴上不说,心里大约也能明白丽婕妤的苦衷。”
琼太妃并不知晓成璧当年在赵元韫的安排下悄然离宫,掖庭里待着的是个影女替身,其实与李湄不过是几个月的浅薄缘分,过后登基便是埋首在政事里与各路贼头勾心斗角,哪还顾得上当年那点子女人间的倾轧?
且这丽婕妤毕竟是李家嫡女,即便落入掖庭也无人逼迫她洗衣做工,甚至还有不少婢子因着李家的权势时而帮衬着她。是她自己无法面对现实,只得躲进疯病的壳子里,时而张狂,时而畏怖,硬生生将自己迫成了最丑恶的模样。
琼太妃眼看着落魄如乞丐一般的李湄,渐渐眸中盈泪,用手绢在眼角轻轻摁了摁,“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孩子,纵是恶鬼也做得了。如今陛下朝纲稳健,李家又送了嫡子进宫,却怎么一直没人管我这妹妹的死活?李昀那孩子实在不像话……丽婕妤可是他的亲姑姑啊……”
她说得凄切,却未在容珩心中掀起一丝波澜。他似乎全无触动,只淡淡道:“太妃心慈,然一入掖庭,便如没入贱籍,若无皇上旨意,李家亦不可插手。人臣便是人臣,绝不能因亲眷乱了章法。”
“太傅可知,李湄原与你姐姐是一辈人。”
琼太妃眼角细纹轻颤,哽咽着道:“她才不过三十二岁,瞧着竟比哀家这四十有七的还要衰朽。心病最耗心力,哀家估摸着,也就只剩下三五年的光景。同是侍奉过先帝的姐妹,她是犯了错,可上天已然予了她足够多的惩戒,哀家实在不忍……”
“太妃找错了人。”
容珩眉眼不动,宛如木雕石刻一般平平开口道:“珩早非太傅,罪孽深重,不得君主信任,亦不可干政,皇上绝不会因容珩的几句言辞而改变心念。且珩亦不愿左右帝王决策。若琼太妃有意施恩于李氏,可往泠泉宫李侍君处递信阐明丽婕妤现今景况。丹樨宫愉卿圣宠正隆,人亦钻营,可为太妃分忧。”
这话不但直白,更兼绝情之至,简直与那宣政殿案头一板一眼的公文有的一拼。
琼太妃像是被人兜头盖了一把黄纸似的,面上惨然变色,尴尬了半晌,才从眉眼之中蕴出三分沉痛,颤着声道:“珩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哀家是你的姨母啊……”
“我的母亲,并不姓崔。”
“珩儿!”
“太妃唤我容珩便可。”
容珩面容沉静,眸光不偏不移。湛蓝天幕倒映在他眼瞳,又融成了远山脚下寂寥而静默的湖泊。
温情与堕落都只存在过几不可察的一霎。在他的身上,永远凝结着极深长的孤与寒,冰雪冷彻,亿万斯年。
琼太妃怔了怔,身形微晃,才跌走了半步便被婢女扶住。许久后,方缓过神来。
她抬手,缓缓整了整衣冠,而后恢复了惯常的端庄平静,轻启双唇:“珩儿长大了。姨母也能放心了。”
见容珩漠然不语,琼太妃悄然挣开婢子扶持的双手,扭身紧走两步凑近他身前,圆瞪着一双眼睛,极快速、极小声地道:“珩儿,你一向聪颖,怎会不知姨母今日的诉求?哀家旁的一概不要,只求皇帝开恩,让我女儿成岚从那凄风苦雨的宣城回来!你有成璧自幼十余年的孺慕,又有举世无双的才华,哪个能真正放得下你?姨母只求你为成岚屈尊降贵……不,只要你愿意放下身段,同陛下见上一面,成璧她一定会应了你的!”
这位长久茹素清修的佛菩萨,当其提及自己的生身女儿时,竟也陡然面目狰狞起来,化作罗刹座下恶鬼。
太妃说完,身子一哽一哽的,她往后瑟缩了几步,复又以帕拭去眼角泪水,“哀家老了。”
“成岚不会阻了皇上的路的。”
“珩儿……”
她断断续续地念叨了几句。可容珩始终缄默不语,她也没了主意,末了只得深深看他一眼,终于领着几个仆人黯然退去。
丽婕妤沉浸在自己的狭隘天地之中,仍是伏在当地哭个不住。
似她这般彻底迷了心魂的,兴许也真算得另一重悠闲境界了。
待太妃一行人去后,两个黑脸的精壮嬷嬷叉腰进来,先是瞥他一眼,而后使一杆皮鞭往李湄腰眼上狠狠捅了两下,“下贱东西,我看你是吃足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伤了王爷与陛下的爱宠!”
丽婕妤左奔右突地挣扎着,嘴里嘶吼道:“什么狗屁王爷,狗屎皇帝!赵姓三代五十年,不如弘农一个李!我李湄祖上代代显贵,何止四世三公,满朝文武皆有我李家姻亲,这天下屯田,还有三分姓李!哈哈哈哈……我才是公主!我才是女帝!”
“放肆!放肆!你这疯子,当真是不想活了!好啊,嬷嬷我这就成全你!”
她被嬷嬷一对铁掌左右开弓连扇了数十下,脸颊肿胀,鲜血混着发丝粘在嘴角,却浑然不觉疼痛,反而痴痴地笑起来。
“你们都以为本宫疯了……本宫没有!方才来的那个是谁,不就是琼妃么?她可是个不争不抢的老好人,如今竟然也来看本宫的笑话!”
“贱人,混说什么!”
“琼妃崔照!崔家的庶女!”李湄往嬷嬷脸上大口大口地吐着唾沫,一边放声嗤笑道:“什么低贱出身,也敢和本宫称姐道妹。新野崔家连给我李家提鞋都不配!说是国公之尊,大胤栋梁,其实不过是崔家祖公在昭明帝打天下那阵站队站得早,曾给义军捐过几车自家不吃的下等米而已!”
嬷嬷哪里晓得这等贵人秘辛,不由听得一愣,待回神后又捏住她的皮肉拧了一整圈,举起鞭子将她狠狠抽了两个来回:“好个李家嫡女,怎么落到奴才的手上来了?你这条贱命,眼下还不如一只猫金贵!”
“摔你一只猫又怎的!”李湄狞着眼,一面拍手一面怪笑,“本宫最讨厌赵成璧那小畜生。她养的贱种,本宫都得摔死!上次是当着她的面,血花四溅,哈哈哈,好看极了……赵成璧呢,她怎么不在,是不是又在勾引男人!你们给本宫把她找来!”
后头的话愈发不像样,连嬷嬷都有些听不下,便从衣兜里扯出个臭烘烘的湿布团儿往她口里一塞,而后将其打晕带走。
容珩一直默默地观望着这一切。
黑猫乌珀在外冶游了大半圈,终于慢慢悠悠踱着步子回了小院。
畜生的脑仁极小,除了吃、睡以外不大记仇,在这一点上倒有着远胜于人的豁达。
万物之灵长,亦是万物仇恨纠葛之集合。可人界爱恨从来都与小猫无干。
容珩蹲身下来,眼中波光清淡,落寞无垠。他抬手,将乌珀轻轻搂进怀里。
四四、恶鬼(第一卷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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