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朝才发现,自己维持着怀抱的姿势,全身僵硬。
小柳在旁边低低地哽咽,很多孩子在哭。
戎狄士兵粗暴扯开帐篷,将帐篷里这一夜冻死的孩子尸体拖出去,随意堆在旁边。
小阿朝呆呆看着那尸堆,看着襁褓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弧,重重跌在尸堆上,又像个微不足道的垃圾,滑落下去。
“走!”
她后背一疼,被重重推着后背赶出去。
她们踉跄着,像羊群被赶到一座巨大的高台上。
那是一个百米宽长的高台,它是那么高,像高到能俯瞰天底下一切城池,小阿朝努力努力地仰头也看不尽它的全貌。
小阿朝从没见过这么高的高台。
她们被迫一层层爬上去、被拖上去,被轰到高台中央,周围是圈几人深的坑,坑边立着无数火把,每一座火把边守着一个士兵,另有士兵牵着千百头牛和羊过来,他们粗暴割开牛羊的头颅,鲜血喷涌,像滚烫的血溪填满深坑,远远望过去,鲜血勾勒出一道蛮荒诡异的咒纹。
“小阿朝!”小杏惊喜指着前面:“你看!是皇帝陛下!是朝廷要来救我们了!”
小阿朝高高仰起头,能望见十里遥遥对面朝廷的城池,巍峨的城池像一座巨兽盘踞在边关的荒原上,朝廷的大军在城前列阵,黑压压的盔甲折射出阳光的色彩,城墙上高高飘扬着明黄的皇旗。
朝廷的大军在这里,新帝的皇旗在这里。
那仙人呢?传说中能降下神迹的仙人呢?
果然,没有仙人,那只是朝廷用来威慑戎狄的一道幌子。
两军列阵,大风呼啸着滚过,滚起雾霭与黄沙,滚过两军之间高高伫起的高台,无数孩童争先恐后地跳起来,使劲地大喊,挥手。
小杏脸上兴高采烈渐渐凝固了。
“他们…为什么不过来?”小杏眼眶浮出泪水,她颤抖着:“皇帝陛下,丞相大人,那些大人们,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异域幽蛮的号叫声响起。
两列身着棕袍异域服饰的戎狄少男少女走上高台,簇拥着一个长须及地的戎狄老者,那戎狄老者全身的皮肤与毛发都涂成赭黑色,穿着有数张狼皮拼成的宽大长袍,袍子用金丝玉带绘满繁复诡谲的图纹,拄着一支同样狼头拐杖。
戎狄老者走到高台最前面,望着蝼蚁般的目光看了她们一眼,一挥手,戎狄士兵一个接一个取下火把,扔进血坑,那一圈血坑瞬间爆出冲天的火光,血火有如活的怪物往小阿朝她们冲来。
孩子们爆发前所未有的尖叫,所有瘦小的身影疯狂往后拥挤,幼童恐惧的尖叫声凄厉得遮盖整片天空。
小阿朝耳边是无数尖锐的尖叫,她的手被小杏无意识地死死抓紧,几乎攥出血来。
“没有来救我们!”
“为什么没有来救我们?!”
“小阿朝!”小杏哭着问:“我们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死了?!”
小阿朝看见冲天的火,隔着火焰是那戎狄老祭司苍老的身影,火海中,一道庞大可怖的黑色阴影汇聚成型,像一头只出现在传奇话本中的怪物,笼罩在老祭司身上。
小阿朝看着那道黑色阴影,她看见戎狄老祭司狂热的脸,她看见无数跪倒亢奋大吼的戎狄士兵,看见嘶鸣的战马,看见远方的城池,中原的军马,明黄的皇旗,无疆的山河。
她好像看见了家,看见冲天的火,看见祠堂自刎的爹娘,看见侍女姐姐散落的肢体,看见嬷嬷被践踏的头颅。
爹娘想让她活,嬷嬷想让她活,于是她努力试着活下去了。
可她大概还是要死了。
她不怕死。
朝朝不怕死。
可是,能不能,以后这世上,不要再有第二个朝朝了。
能不能,能不能,再不要有乱世了?
小杏突然感觉手被握住,缓缓地拉开。
小杏呆呆抬起头,看见小阿朝挣开她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慢慢地攥进手里。
小杏看见她抬起头,对自己大大地笑起来。
小杏从来没有见她笑得这么开心。
她眼睛圆而亮,像天上的星子,在闪闪发光。
“小杏姐姐。”小阿朝说:“别放弃,你还要带着小柳,回家找爹娘去呢。”
小阿朝转过头,像一道星光,像一头生机勃勃的小鹿。
小阿朝想起,她从小身体就很好,几个月就能稳稳当当站起来,一岁时已经可以满院子跑,娘亲在她闯祸时要打她,举着戒尺追她绕花园几圈都追不上,最后气得发笑骂她是个小牛犊子。
她冲出所有的孩童,跨过血水,越过火海,火焰燃烧她的衣袖、她的头发、她的皮肤,那些棕袍的戎狄少男少女看她像看着一只怪物,下意识惊恐退开,退出一条路,她沿着这条路,像填往深坑的蝼蚁,像扑向火光的飞蛾。
她像一头小牛犊子,重重撞向戎狄老祭司的怀里,黑色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用尽最后力气,用自己的身体,把匕首狠狠撞进老祭司的心口。
火焰在燃烧,黑色的妖魔在怒吼,戎狄老祭司发出凄厉的惨叫,无法阻挡的蛮力让她撞着苍老的祭司,一起跌落高台。
“小阿朝——”
小阿朝睁大眼睛,世界在她眼中好像变慢了,她看见无数震惊恐惧抬头的戎狄士兵,看见被压灭的火海,看见老祭司的身体化为赭黑的血水,黑色庞大的怪物狰狞地咆哮,伸出利爪向她抓来——
爹,娘,嬷嬷。
对不起。
朝朝来找你们了。
泪水从眼眶涌出,在空中破碎成一串水珠,小阿朝猛地闭上眼。
她等待着撕裂的疼痛。
可她没有等到。
一只宽长的手臂,像破开云与风,破开大地与土。
她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
宽带的衣袂划过她面庞,她听见沉稳的心跳,像山海的呼吸,有着清泰温柔的质地与肌理。
小阿朝小心地、缓缓地睁开一只眼睛,对上一双柔和的清眸。
那是一个高大的、泰和的、又像山河铸成的男人。
他把小小的她抱在怀里,像深海洪流前庞大的老鲸托起小小的幼豚,像毛羽成熟的成鸟温柔轻轻梳理幼雀细软的绒毛。
黑色怪物化为灰烬,广袤酷烈的暴阳被遮上乌云,中原的大军踏着猎猎战马像洪水嘶吼冲向戎狄的军营,在那一刻,天地终于下起雨来。
泼天的雨,淅淅沥沥,无边无际。
于是大地开出鲜花,山原泼上青绿,新生的河流开始奔涌,天地重新起伏出鲜活的呼吸。
雨水落在小阿朝头发、她的脸上,她烧干的头发缓缓长出,她满是焦黑烧疤的皮肤长出新肉,她身上重新浮出那身碎花的小短袄,不再是脏兮兮破烂的,而是新亮亮的,带着皂角香气的,是她曾经在家中,娘亲手缝给她的、她最喜欢的衣服。
小阿朝看着他。
衡明朝看着他。
五岁誓死攥住匕.首的幼童与两百年后挺拔佩剑的少女,回忆中的经历者与幻境中的看客,彼时与此时的阿朝,都呆呆望着他。
她呆呆看着男人,毫无意识的,大颗大串的泪水猛地从眼角落下来。
师尊。
她嘴唇颤抖,无声地哭:
师尊。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师尊在朝朝心里的地位,于朝朝的意义。
这就是褚无咎这辈子最不能释怀最不能容忍如骨鲠在喉非死不可罢休的东西。
——
明天有褚狗,不过要上个夹子,更新大概会挪到晚上,宝贝爱你们!o(≧v≦)o
——
第25章
琅琊密境中,在世人看来无比神秘的上古绝地,实则没有广袤的山河、或者可怖森然形容炼狱的诡地,而只是一片漆黑的无法形容边际的空间。
你说不出这片空间有多大、有多小,能望见的只有夜晚星空般无垠的黑,在这片黑中,无数光团像深海巨大海兽诞下的卵,数以千计万计光团簇拥在一起,有如活物般的起伏呼吸
——某种程度来说,这些幻境,确实是活物的一种。
一颗圆润的珠子悬浮在其中一团光团外,闪闪烁烁。
没有衡明朝的肩头给它托着,长生珠只好自己托着自己,闷闷看着幻境里,变成小孩子的衡明朝抱着年长的长者的脖子哭。
小小的姑娘把脑袋枕在青年人宽长的肩头,细瘦的手臂紧紧抱着他脖颈,脸蛋通红,泪珠啪嗒啪嗒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到这个画面,长生珠一点都不奇怪。
逍遥子的幻境最歹毒,能挖出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执念,越深刻越顽固,而对衡明朝来说,这就绝对绕不开衡玄衍。
长生珠与她契印同命,知道她所有的事,了解她的心事,就像她了解她自己。
童年失孤,眼看着山河破碎、国破家亡,是衡玄衍救了她,养她长大,给了她一个新的姓氏,给她另一个家。
那是恩情,更是亲情,凡人界生身的爹娘是曾经一场短暂美好的梦,衡玄衍,这个师尊对她来说,却是两百年真实而不可或缺的生命。
所以她的第一重幻境,怎么能不是衡玄衍。
“咦?”
惊讶的声音像浮光的幻音、从传说亡魂渡过奈河的彼岸传来,一道光影幻化出的清瘦中年男子落在它身边,饶有兴致:“这又是哪一位?”
长生珠心里一紧,面上做出不耐烦的模样:“有什么大惊小怪,不就是个幻境,怎么,你堂堂逍遥尊在这里憋久了,连个幻境都要惊奇一番了。”
“长生珠,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会扯谎。”逍遥子却朗笑起来:“别担心,我一把老骨头,快死的人了,已经没法做什么。”
逍遥子负手在后,望着幻境里轻轻抱着小姑娘哄的衡玄衍,颇为感慨:“我还听说外面的世道不好,灵气枯竭,妖魔称道,不想,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长生珠听逍遥子这么说,才放心下来。
逍遥子这老东西虽然为情疯了魔,倒也没说过谎,长生珠这点还是信他。
魔主的白月光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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