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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那个告御状的扬州妇人

    婠婠和薛娴对视了一眼。
    几乎就在一瞬间,她们两人倒是把所有事情都给想通了。
    原来上次方上凛“调戏”薛娴,说她身上有一块面纱上绣样的针脚很像是他的一位“爱妾”所做,还真不是骗人的。
    他还真有一位这么所谓的“爱妾”。
    而他的爱妾,就是被婠婠和薛娴亲手照顾生产的贺妙宝。
    并且,说不定贺妙宝的小女儿,那个刚刚出生的璍儿,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难怪方上凛几次三番地想要借机和薛娴搭讪,同她询问她那块面纱到底是从哪得来的。
    婠婠身为皇后,此时赴苏夫人所办的端午宴,她正落座在庭院朝南之处,中间以珠帘略做格挡,苏夫人等几个有诰命在身的女眷在她身侧分左右坐下陪侍。
    听到方上凛的这一句询问,婠婠莞尔一笑:
    “这是自然。贺娘子乃是本宫和薛娴所交的好友。贺娘子生产之时,本宫也亲去照看过的。”
    她今日头上戴了一顶很别致的冠子,除去有十数颗颜色鲜亮的宝石作为点缀以彰显尊贵奢侈之外,婠婠今日还簪了几朵正开得妍丽的牡丹,牡丹如玉色晶莹的花瓣上还凝着那么几滴小小的清露。
    这些牡丹花是婠婠早起梳妆的时候,晏珽宗亲手选的花,又是他亲手为她簪上的。
    虽簪着数朵牡丹,却并不显得丝毫富贵俗气,反而自有一股清丽仙妍的风华。
    而她簪在冠子间的牡丹则名叫“竞群芳”,是时下人栽培出来的最昂贵的一种品种之一,
    这种“竞群芳”的牡丹不同于寻常的一开出来就大如银盘的那些,它胜在体格纤细轻盈,开出来还不足巴掌大点,但是花香沁人沁脾,花瓣色泽莹润如玉,看上去就贵不可攀。
    因此时人也有说,牡丹一开胜天下,此花开则竞群芳。
    *
    皇后这话说出去后,外面的方上凛反而愣住了。
    不止方上凛愣住,这宴席上的众人也都愣住,心下快速的盘算了起来。
    原先她们见着这个被方上凛牵来赴宴的年轻女子美则美矣,看着却有几分畏畏缩缩的,像是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原先她们都不太在心里把她当做一回事。
    何况这方将军在云州城多少年了,她们也没听说过他娶过什么妻子。
    现在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个所谓的妻子,保不准,不过是一个略得些宠爱的妾室,给她几分薄面,所以才为了哄这爱妾开心,送她来赴这有皇后参加的端午宴罢了。
    但是听到皇后亲口承认她与这女子有些私交,她们心下顿时对这位“贺娘子”不敢小觑了起来。
    纵使是现在所有文武官吏女眷里头,最尊贵的那位都督夫人苏夫人,也不敢说一句她是和皇后有私交的好友。
    所以她们打量着那位“贺娘子”的眼神又带了些深思。
    恰这时萃澜从他怀中抱走了正咿咿呀呀的女婴璍璍,婠婠一面将璍璍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哄她,一面又朝外头说道:
    “还不快再开一张席,请贺娘子坐下才是。
    ——陛下今日不是在军中也置酒了么,方将军还不过去,是怕咱们欺负了妙宝,还是等着你陛下来请你?”
    众人都当皇后这是玩笑之话,满座女眷也不由失笑,连声催促着:
    “是啊,方将军快走吧,你娘子放在我们这里自然是好好的。”
    说来也怪,贺妙宝的这女儿璍璍就是天生亲近婠婠,婠婠半年没见她,此时将她抱在怀中,她仍然咯咯笑得开心,白胖白胖的,软乎乎的胳膊,被贺妙宝养得很好,极惹婠婠的喜爱。
    玩玩在身上摸了摸,取出一枚璎珞挂在女婴的脖子上。
    “这是你过的第一个端午,我送你件璎珞戴着,你可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长大。”
    从端午开始,夏季就越来越热。
    在这个时代里,婴幼儿在夏季的夭折率也是很高的。
    所以时人才将生于五月的孩童叫做“生的时日不好”,不仅自身不好养活,还有很大的概率会拖累刚刚生产完的母亲在月子中生病去世。
    苏夫人亲自离席去引贺妙宝入席坐下,又给她的大女儿贺瑶取来些孩童喜欢吃的糕点零嘴,叫她玩着。
    婠婠哄了哄璍璍,又招手让贺瑶到自己跟前来给她看看。
    “瑶瑶也长高了好多。”
    她笑着摸了摸贺瑶头上梳着的精致的花苞髻,也从身上取下一件礼物送给她。
    她注意到贺妙宝和她大女儿贺瑶今日身上所穿的衣裳料子都是十分精致的,同苏夫人这样的都督夫人都没有什么差别。
    而贺妙宝发间所戴的冠子和插戴,也无不是金玉堆砌,珍珠为缀,华丽漂亮。
    薛娴还凑到婠婠跟前和她说道:“娘娘看见瑶瑶那两颗花苞髻上缀着的两颗那么大的金珠子了吗?那可是突厥骆都王的东西。”
    婠婠一边摇扇一边轻笑:“我知道,是方将军拿去的,又给了她的女儿。”
    *
    今日席宴上贺妙宝母女三人确实是不曾受到半点委屈,更没有因为从前从未出席过这种女眷官夫人的宴会,但是她的小女儿被皇后抱在怀里,大女儿又被皇后身边的薛娴带着玩,看到皇后喜欢她、更喜欢她的两个孩子,席上和她搭话的人也是不少。
    贺妙宝的面色平静,不卑不亢,谈吐之间进退有度,看上去辄如真正的大家闺秀出身一般。
    除却刚刚被方将军领进来的时候还有些畏畏缩缩的怯弱,而现在她的腰背笔直,已经将那份怯气退得一干二净了。
    下面的小孩子多,一堆小孩子围在一起嬉闹玩乐,薛娴看出来他们都对贺瑶很感兴趣,而贺瑶正是孩童稚气的年纪,看上去也很想和他们一道玩,于是她便让贺瑶自己过去。
    贺瑶一过去就几乎成了一堆孩子里最众星捧月的存在,和她同龄的小孩子们都围着她,好奇又羡慕地看着她头上的大金珠子,看着她缀着珍珠的绣鞋,还有她漂亮如云锦的衣裳。
    有个女孩在得到贺瑶的许可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裙,羡慕地说着自己从来都没有穿过这样的好衣裳。
    而贺瑶默默地低下头去:“我以前也没有穿过啊……”
    还是两日之前,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将她和她的母亲妹妹一起带回了家中之后,贺瑶才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多漂亮的衣服。
    这两三天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像是做梦一样。
    端午宴毕,女眷们各自乘坐自家的马车回去,而方将军也早就派了车轿来接她回去。
    但婠婠拦住了他们。
    “本宫要带贺娘子回去说几句话,你们且先回去吧。”
    这些人当然不敢有半个不字,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婠婠带走了贺妙宝和两个孩子。
    皇后所用的马车十分宽敞舒适,贺妙宝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坐了下来。
    “皇后陛下……”
    婠婠抱着孩子,正哄着宝宝玩,倒是贺妙宝先忐忑不安地开了口。
    “妾从未想到过,您竟然是皇后陛下……娘娘贵步临贱地,和薛、薛尚医替妾身接生了女儿,还对妾时常关照……妾和女儿们的命都是娘娘给的,娘娘的恩德……”
    婠婠摇了摇头打断了她。
    “不必谢我这些。谁的命不是命,你和你的女儿本来就是大魏的子民,就应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马车回到裕园后,婠婠将睡着了的璍璍让萃澜带下去照顾,又让薛娴去陪着瑶瑶玩。
    房内只剩下她和贺妙宝两个人。
    她这才温和地开口问她:“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然了,你若是不想说也无妨,我就命人送你回去就是。”
    贺妙宝扑通一声就要给她跪下,然后又被婠婠拉了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慢慢说。
    她的目光哀戚而又悲伤,未语泪先下。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悲痛,以至于看着她哭的样子,连婠婠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婠婠递过一方帕子让她擦拭落下的泪水,轻声安慰她:“不想说就不说了,是我不该问……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妾身没有告诉过皇后娘娘,妾身的母亲,就是当年进京向先帝告御状的扬州妇人秦氏。”
    “妾身的母亲,从前就曾经在宫里做过多年的礼仪嬷嬷。”
    “娘娘您还记得这件事么?”
    当年那个从江南告御状的妇人。
    就是那个秦氏亲口当着文寿皇帝的面,告发了程邛道和康王将在江南屯蓄私兵、以图谋反的妇人。
    *
    婠婠愣了许久,思绪才慢慢回到了六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一年,刚刚是晏珽宗被她父亲立为太子、又还没来得及正式行册立太子之礼的时候。
    她还被晏珽宗囚禁在他的南江王府里当做禁脔玩弄,和他关系僵硬。
    那一年的六月初六,大暑,有一个来自扬州的妇人敲响了宫门前的御鼓,声称要告御状。
    秦氏所告的内容里,其中一条就是说她的丈夫将她的五个女儿全都卖为妓女,充作程邛道叛军的营妓。
    并且她的小女儿因为生的格外漂亮,最后还被程邛道自己据为己有,成了他的一个宠妾。
    贺妙宝见婠婠的眼神越来越凝重,猜到她大抵是想起来了,这才低声道:
    “妾身便是母亲最小的女儿,也曾经是程邛道的妾室。妾身的父亲本姓魏,妾身本名魏妙宝,这贺氏姓,乃是后来……后来怕人知道妾身父亲兄弟他们犯事的事情,所以改姓了外祖母的姓氏。
    妾身的长女瑶瑶,也非妾之亲生……乃是妾的姐姐所生的外甥女。”
    “是妾身的长姐被父亲卖给程邛道做营妓之前所生的女儿……她孤苦无依,妾身必须将她带在自己身边亲手抚养长大……”
    贺妙宝的声音十分轻灵动听,她的仪态举止其实也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根本看不出丝毫所谓“娼妓”的影子。
    在她的低低诉说里,婠婠也因此得以窥见她颠沛流离的前半生。
    *
    在她及笄之前的十五年中,妙宝的生活都还算得上是美满幸福的。
    妙宝其实并不是这粗犷的西北边塞土地养出来的女儿,相反,其实她生长在富庶膏肥的江南水乡,扬州。
    虽然家中有个脾气暴躁又不务正业的父亲,但是母亲和四个姐姐对她都十分疼爱。
    妙宝的父亲魏有海只是扬州乡下的一个普通庶民,而妙宝的母亲秦氏却是从前曾在宫里侍奉过的女官。
    母亲那时是因上了年纪,也有了想出宫嫁人过日子的心,所以赶上宫里主子的恩典,她就被放出宫了。
    然后她就嫁到了扬州。
    魏有海的一生碌碌无为,这个家全凭着她们那个精明能干的母亲支撑起来。
    妙宝的母亲从前是宫里的教导嬷嬷,专门管那些宫人的仪态和规矩,最落落大方的千金小姐们都该怎么站、怎么坐,怎么说话怎么喝茶,她心中最有数了。
    所以即便生在一个庶民的家里,妙宝和四个姐姐依然得到了母亲精细的教养,母亲就像那些官宦之家教养自家的千金一样教导她们姐妹五个长大。
    除了教养自己的女儿之外,母亲秦氏也常常到扬州城里那些官老爷家里被聘过去做事。
    概因许多官老爷家的闺女将要嫁到外地去,恐自家闺女嫁人之后,侍奉公婆长辈的行动礼数之间落了错,会叫人家笑话,为了保险起见,都要请秦氏这个宫里的老嬷嬷来看一看,提点提点他们家的千金小姐。
    毕竟秦氏是宫里来的,宫里都这么做,那就更不会出错了。
    二十多年里,母亲靠着这个手艺赚了不少钱,用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的五个女儿和游手好闲的丈夫。
    而妙宝姐妹五人都逐渐抽了条、出落成了大姑娘之后,乡里周围的人家都极为羡慕魏家,得了五个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儿。
    他们也常常对魏有海说:“瞧您才是个真真有福的人,日后五个闺女婿给您老送酒送肉,有的是人孝敬您,可不比咱们这种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都打光棍的人家还强么!”
    “是啊,这都是绝户头,人家生五个闺女,还落着闺女婿的孝敬;这生五个打光棍的儿子,不仅绝户,还得赔上亲老子去养活儿子呢!”
    二十多年,因为母亲没有为父亲生下儿子,母亲遭到了父亲多年的讥讽、受了多年的争吵。
    等到长姐、二姐她们都开始出嫁之后,父亲才慢慢转了性子,尝到了有女儿的好处,对母亲的抱怨才少了些。
    但是就在妙宝以为终于可以过上几年安静日子的时候,父亲迟到了一生的雄心大志却忽然长了起来。
    有一日回家来,他忽然兴高采烈地自言自语道,他认识了扬州本地大官程邛道程老爷的一个堂弟,这程老爷的堂弟还说以后要给他谋个差事做呢。
    父亲又对母亲说道:“以后老子也不差你这抛头露面的钱养家糊口了,老子自有本事去外面弄钱来。”
    妙宝也很快知道了父亲所说的弄钱的本事是什么。
    已经嫁人的长姐被父亲以要侍奉他养病的借口从她婆家的家中接了回来。
    而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姐姐被一伙身着甲胄的士兵从魏家带走了。
    之后,父亲只告诉姐姐的丈夫说,姐姐外出失足落水死了,找不到她的尸身了,叫大姐夫自己节哀,再娶一个就是了。
    那时妙宝追问过父亲长姐的去向,也曾想要出去找过姐姐。
    换来的却是父亲重重的一个巴掌。
    *
    说到这里,妙宝已经哽咽地泣不成声。
    她问婠婠:“皇后娘娘知道,我姐姐她是……”
    婠婠当然知道。
    她悲楚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默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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