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除夕,凌彦安得了流感,于舍友们因回家过年而四下无人的宿舍里躺了三天。在头昏脑胀,全身忽冷忽热的梦境里,他见到了学长,自他身后环绕他的腰身,将面庞埋入他的颈肩深深吸了口气,就如他俩还在他从前住处时那么地甜蜜。明明知道这是个美梦,他依旧不愿清醒,这么睡下去也好,就永远别醒了吧。睁开双眼后,映入眼帘的仅剩灰白色的天花板,和孤寂的自己。如今依然陪伴自己的小型薄毛巾依然完好如初,它原来的主人却与自己断了联系,也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
好歹是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在足足休息了几天后,凌彦安便完全康復。他曾和自己说过要做个乐观向上的人,那他便做个乐观向上的人。儘管一路走来,他失去许多,也总无可避免地为了某些人事物而伤心欲绝,他依然秉持着自己的信念告诉自己,他其实是幸运的。他有了垂手可得的打工机会资助自己上着许多人皆梦寐以求的s大。就算大学生活总是将他周旋于做实验和写报告之间,他也甘之若飴。
大学的前三年,如此匆匆地结束了。凌彦安也自第一年结业后因床位不足而无法继续待于宿舍,只好另觅住处。何伟霆,便趁此机会和家人表示他想独立的意愿,与凌彦安和两名青年在大学旁共租了一间套房。专租给大学生的公寓坪数虽不大,设备却相当完善。傢俱应有尽有,两房间内也搭了上下舖,有效地利用所有空间。
虽非大学生,何伟霆也因年龄相仿,性格豪迈,而与其他两位室友相处融洽。每到周末深夜时,他们四人便会聚集在家喝个小酒聊东聊西,十分愜意。此景,在凌彦安进入大学四年级前暑假的末端,却发生了变化。何伟霆与其中一名室友各自交了女友后,便在住处越发不见人影,周末小酌再也凑不齐人数。凌彦安曾在打工时稍微调侃何伟霆有了爱情忘了兄弟情,而被何伟霆红着耳朵推了一把,手劲之大,差点没把他那时端着的五更肠旺给打翻,逗得凌彦安笑了他许久。
每当何伟霆谈起女友琪琪时眼中闪耀着柔和光芒,和他那掩藏不住,发自内心的欣喜,总令凌彦安也不知不觉中随着他莞尔。他时常想着当初和学长在一起时,学长正是以与何伟霆相同的眼神散发着温柔的光芒。那他是不是也总以同样的面容回视着学长?每个礼拜固定发给学长的电邮,早在他进入大学半年后,便收到系统无法送达的退信邮件。无奈时隔许久,他心目中学长的笑脸,渐渐由清晰变为朦胧。他怪自己当初未曾和学长拍过照,导致现今连张能睹物思人的照片也没有。就这样,凌彦安羡慕的眼神投向何伟霆,仔细聆听他与琪琪相处时的幸福时光,假想着主角们是学长与自己。
生活还在继续,凌彦安辛勤地每天三点一线奔走于学校实验室,热炒店,和住处。忙碌的跨年连假过后,便又要迎来农历新年。
若要说有何节日是凌彦安最喜爱的,那便是国庆日,是圣诞节。充满了烟火和圣诞灯束的节日,总是将黑夜衬托地华彩夺目,是凌彦安最爱看的景观。但要说有何节日是凌彦安最厌弃的,则是新年。每到新年,家家户户贴起春联,办起年货,抢破头地说什么也要买到车票机票,都是为了能回家好过年。
在凌彦安的记忆中,妈妈总会在过年时将光亮的漆盒取出,在里头装满糖果,瓜子,还有一堆他叫不出名字的零嘴。而也只有在过年时,妈妈才会特许他随时享用漆盒里的东西。除夕时,爸爸妈妈则最喜爱煮火锅。这除夕夜的三人火锅内,凌彦安只喜欢吃三样东西,所以了解他挑食的妈妈,总是为他准备了许多鹌鹑蛋,芋头,和玉米。而后,虽然他也有和爷爷奶奶一家人,甚至随同何家一同回老家过年的经验,那团圆之感却已逝,更凸显他的孤独。
「后天要过年了啊...时间过得也真快。」凌彦安自言自语喃喃道,赶紧结束手里的报告,穿上夹克,披上围巾准备前往热炒店打工。
冬季的黑夜来得早,五点不到,四周便已全然暗下。不如夏季的虫鸣不止,冬季则只有远方车辆呼啸而过的引擎声和偶尔的喇叭声。加紧脚步,凌彦安想在开工前看看何伟霆人生中入手的第一台车。
多数学生们回家过年的寒假开啟后,热炒店相对也冷清许多,但这并非意味着员工们就此能歇息,年菜的预备工作还在等待他们。听着何伟霆滔滔不绝地热情讲解新车性能和所有设备,凌彦安忍俊不禁。明明就是一辆本田休旅车,却被何伟霆形容成能敌千军万马的机械坦克,他直想着这下琪琪要该和新车吃醋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入店里,劈头便先叫了一打啤酒,将这因年关将至而稍微安静点的店面添加了些活气。赶忙走至外场招呼客人的凌彦安,在一行人坐下后,便发现了其中一人。
那名令他魂牵梦绕的人。
「学长....」凌彦安睁大了双眼,低声轻喃道。
顶着一头乌黑笔直,修剪造型精緻的发丝,将萧济嵐面容体现地更为丰朗俊秀。而一身高级休间套装,则衬托出他的高壮挺拔和不凡的气质。还以为学长的模样,早已在他脑子里模糊淡去。今晚再见到他,凌彦安深知就算在茫茫人海中,他依旧能轻松一眼认出他,就如于笔记本上落笔的字,即使撕去一页,仍然能在下一页寻得留下的字跡。那是刻划在他心底的学长啊!从不相信命运安排的凌彦安,因为他的命运始终非他期望那般顺遂,这下也坚信了。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而后,将发自内心的那份狂喜,化作了一声吶喊。
「学长!」凌彦安叫道。
座上的眾人因他的出声而停顿了会,同一时间转首望向凌彦安。而凌彦安,则以惊喜绝伦的神情看着他们之中最显眼的那一人。
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说是惊愕。那人在看见凌彦安后,眼神先是慌乱,随后便极快地冷静下来。
一抹浅浅的笑容牵动嘴角,目光飘向凌彦安,萧济嵐点了点头,礼貌却冷淡地回道:「你好。」
随后,他的注意力移至手上的点菜单。
你好?你好?!与预期中的回应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凌彦安对他的生疏迷惑不解。这几年来在他脑里臆想过无数次的重逢画面是疯狂大笑,是喜极而泣,是互相拥抱,最起码,也有重逢时的会心一笑,但绝非区区「你好」二字!!
不明就理,凌彦安再次说:「学长,是我啊!」
抬首,萧济嵐以同样清冷的语气再回:「我知道,高中时的学弟。」
「啤酒先上好吗?还是要我们自己去拿?」桌旁已有人不耐烦地打断。
迟疑地,凌彦安转身走至冷藏柜拿了啤酒,不时地将目光投向萧济嵐,就盼他再抬头看自己一眼。
接下来的时光是煎熬的。凌彦安偷偷看着叫满一桌子菜的那群人把酒言欢,而学长坐于其中与他人共乐,丝毫未有离开人群走向自己的打算,也从未再看自己一眼。心切的他,借了各种机会靠近他们。或收盘,或递上纸巾水杯,他次次目视着学长,就只差没说出:「你看看我啊学长,我是凌彦安,你喜欢的人!」这句话。
凌彦安百般不解,当初如此温柔待他的学长,为什么如今连一眼也不愿施捨于他?他好不容易才盼到能与学长重逢,在过了那么长时间的分离后,学长竟对他无话可说,难道要就这么断了?这几年来的相思,竟然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凌彦安无法接受,最终还是走向了学长。
凌彦安伸手拍了拍萧济嵐肩头,说:「学长,能和我谈–」
话还未说完,便被萧济嵐身旁一名青年使力一推。凌彦安一个踉蹌,向后摔去,后脑猛砸上身后桌角。
「你够了没?从我们一开始进来你就在我们桌旁像隻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的,赶也赶不走。我知道他是你高中学长,但你也没必要一直黏着骚扰他吧?」青年满脸通红,一口模糊地吼道。看来,他喝茫了。
自刚才这群人入店后凌彦安就魂不守舍的模样,何伟霆瞅着已觉古怪。现在他再也看不下去,赶忙跑向倒地的凌彦安将他扶起,低声说道:「你先进去,我等等就到。」
「对...对不起。」凌彦安垂首,囁嚅地说,也不知这道歉是和被骚扰的客人们说的,还是与何伟霆说的。
见凌彦安蹒跚地步入内场,何伟霆才堆起笑容,哈腰着和那桌人道:「真是不好意思,他今天状况不太对,失礼了,请你们别介意。来,我去拿打啤酒向你们赔个礼,算我的,你们吃喝得开心啊!真不好意思。」
刚入内场,何伟霆便见凌彦安的背影缩在一旁。颈后,已有一道血痕从满是捲发的后脑淌下,沾染上他浅蓝色的上衣,开出一朵朱红花朵,怵目惊心。而花朵的主人,似乎对其毫无知觉,只是楞楞地站在那。
「兄弟,你还好吧?去医院把伤口看一下,血都留到你衣服上了,你不痛吗?」何伟霆忧心地问。
并未回答,凌彦安眸中空无一物,定定看着前方,好似未注意到自己流了血,也未注意到身旁的青年在同他说话。
「喂!」何伟霆摇了摇他。
终于,凌彦安面无表情地侧目看往他。
「你今天就先走吧,去医院把你头上的伤看看,如果是脑震盪就不好了。这里你别担心,没事的。我关店后就去找你。去吧!」皱着眉头,何伟霆担忧地再和他说一次。
这次凌彦安听见了。摘下围裙,他拿了自己的东西,恍恍惚惚地由后门走出离开。
只剩看着他的何伟霆,并未因为他的离开而松了口气,反而眉头更加深锁,瞪了外场那桌还在大声喧哗的食客们一眼。
坐在位子上的萧济嵐目光垂下,双拳紧握到颤抖,一动也不动。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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