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了悟地点一点头,大约是钱姑妈生了啥病,于是莫名找了个江湖郎中给她看,然后郎中给她看成了绝症。
但吴大嫂和陆三哥的一切话,钱姑妈似是分毫都听不进,又开始自说自话:
“浩云,姑妈就算死了,也会在天上保佑你和明珠,你们都好好的吧。”
陆三哥提高了音量:
“还请钱太太慎言,钱二小姐往后,自会找到美满姻缘,与意中人琴瑟和谐;我也将有喜欢的淑女,成就一世良缘。钱太太病症都没断定,何必乱点鸳鸯谱?”
三哥声音已经冷了,称呼也已变了。钱姑妈一厢情愿的嘱托,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一些。
然而她以为陆三哥的话,不过是陆三哥始乱终弃的薄幸之词。
然后咒怨地大骂陆三哥,说自会请他母亲和大哥,替她们家明珠做主。
陆三哥的声音淡得无情绪,说他对钱二小姐,一直礼敬有加,从未暗室欺心,更无逾越之举,根本谈不到什么情投意合,也不接受任何人的临终托付。
钱姑妈一行惨哭,一行哀说:
“你若是对明珠无意,何必处处关照于她?一会儿送书,一会儿送首饰,一会儿送衣裳,一会儿送鞋子……明珠也说感觉到,你对她温柔体贴,处处示意……
“你还处处关照你姑父的丧祭,关心我是病是好?若不是对明珠有意,你何必要做这么多?”
陆三哥的声音冷了,原来他不该做的,还不只是一件事,他说:
“送首饰衣裳,是二小姐跟惜音一起,逛百货大楼买首饰、买衣裳鞋子,花的钱都记在我账上。
“自家亲戚,我照应几件首饰衣裳,也是份内之情,亲朋之义,未必为一点小钱生份。
“况且是惜音和她,一道挑的那些东西,我从来不曾插手,只管付账罢了。既不是指名送礼,也不是私相授受,到了姑妈口里,却成了我别有用心?
“姑妈说送二小姐书,事情也并非如此。是二小姐说在家无聊,跟我借了几册书看,书也是有借有还,怎么倒成了我送书?
“我关照姑父和姑母,不过是替母亲和兄姐分忧,怎么事事到姑妈嘴上,都成了莫须有的罪证?
“如此看来,还是我做晚辈的,做事越了界线,今后务必要谨慎从事才是。”
三哥绝对是生气了,只不过他生气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平淡的。
珍卿纳闷地想,莫非,倒是钱二小姐误导了钱姑妈。
钱姑妈又大哭起来,一声高一声地喊“我的夫啊,你睁睁眼啊”,说陆三哥怎么始乱终弃,背信弃义。
吴大嫂也在那责怪三哥,说:
“浩云你也是的,姑妈生了病,几重的难受伤心,精神恍惚、颠三倒四也是有的。你说话这么直楞,再把她刺激得病更重了。”
只听陆三哥淡淡地说:“亲戚借住在家里,我唯恐做得不周,处处小心照顾,生恐伤了亲戚情分。
“倒没有想到,照应出一门亲事来,可见是我言行不当,让人生了误会。如果不当面说清,再生出更多误会,那可怎么好?”
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明珠表姐,忽然失态地大哭出声,说:“妈,求求你别说了。我们走吧,别在这里了,我们走吧……”
这个时候,有人喊着“太太回来了”。
谢董事长进来听说了原委,顿时气得不行,大声说:“胡闹胡闹,生病不去治病,反倒无谓地闹这一出……”
谢董事长说着,就忙轰轰地指使管家佣人,把汽车开出来,送钱姑妈去二姐的众仁医院。
珍卿听下面的动静,好像陆三哥没有跟着去医院,而是向楼梯口这边来了。
她赶紧蹑手蹑脚地,开房门回自己房间去了。
珍卿坐到书桌前面,看着窗外烟雨蒙蒙,也在揣摩这个事情。
从前的钱姑妈,是那样一位和善得体的太太。
可她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不可理喻。
珍卿不想把人想得太坏。
她愿意相信,钱姑妈只是个愚弱自私的妇人,不是个处心积虑的编织小能手。
丈夫是她的精神支柱,钱姑父过世,对她刺激和打击太大,她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所以钻了牛角尖。
而钱姑妈现在又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所以精神都有点失常了。
可是,三哥也觉得冤枉呢……
珍卿看着桌上的纸笔,忽想到施先生布置的作文题——一间屋子。
她想:像钱姑妈这样的旧式妇女,她们生活的世界,是不是也就是那一间窄巴巴的屋子?
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给她们搭建了一间遮风挡雨的庇护所,让她们安安生生住着,不受风吹雨淋,不受野兽侵扰。
可是维护修缮这庇护所的人,一旦出了事,她们的屋子漏了、歪了、塌了,她们的天好像也就塌了。
这样依附别人生存的女人,脆弱得不堪一击,显得懦弱无能,甚至自私自利。
可是说到源头上,到底是谁建了这些禁锢人的屋子,硬生生把女人们装进去的?
是谁养猪一样养着她们,让她们习惯这样的生活,想出也出不来,想立也立不起呢?
珍卿忽然灵光一动,这一回作文算是有着落了。虽然这作文的灵感,是从人生的苦剧里获得的。
再想三哥刚经历一出无稽闹剧,珍卿想去看看他,又有些犹豫。
三哥又不是深闺怨妇,这一会儿肯定愿意独处,这种事儿哪会愿意跟人倾诉?
何况三哥那么爱干净,从外面回来,被堵在楼下那么久,这一会儿多半要洗澡的。
唉,先把作文写一写吧。
珍卿大致构思了一会儿,才刚开始落笔写,胖妈就来叫吃晚饭了。
临下楼之前,胖妈小声地交代珍卿,最近在吴大哥、吴大嫂面前,装也要装的老实些。
珍卿问她为什么。
胖妈就小声跟她嘀咕说,嫁到楚州周家的林兰馨小姐,孩子怀到五个月却小产了。
大房两口子,为这事儿非常发愁。
经胖妈这么一说,珍卿恍然大悟。
她就说嘛,大房这两口子,这几天确实气压比往常还低,看着很不好惹,原来是这个缘故。
可是林兰馨小产了,以后再怀就是了,犯得着这么焦心吗?莫非以后怀不上了?
也许其中还有隐情,只是外人无从得知。
珍卿来到餐厅里,三哥没有来。大家都心不在焉地吃饭。
珍卿吃完饭没多久,就跑去敲陆三哥的门。
她听见里面三哥叫进,就推开门走进去,进来她的鼻子一动,先闻见一阵酒味儿。
果然见小客厅里,桌上一个托盘里,放着一只大洋酒瓶子,在灯光下面,那酒液是晶灿的琥珀色。
坐在桌旁的三哥,他手里高脚杯中的液体,也是这样晶灿的琥珀色。
珍卿晓得这种酒,这是烈性的白兰地。
她心里漫上一个念头,难不成还真在借酒消愁?不至于吧?
三哥穿着白色的浴袍,头发还是湿哒哒的——他才刚刚洗完澡,就来喝酒。——他没在餐厅里吃饭,肯定也没在房间里吃饭。
她正要走过去,忽听见东边呱嗒一声响,那里一扇窗子被风吹开,雨水稍稍地漂进来了。
珍卿赶紧屁颠屁颠地,去把风吹开的窗子给关了。
关好窗子又走过去,坐在三哥的对面。
这一当面坐下,珍卿发现,三哥漫不经心地,没什么心思应酬她的样子。
她一时间发现,真是有口难开。
总不能真跟三哥念李白的诗,说一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三哥即便再心硬如铁,他被好心帮过的人,这样倒打一耙,内心里也会微有失望的吧。
不过,钱姑妈逼婚这件事,她是偷听来的,不太好跟当事人说开了。
珍卿看到这桌子上,有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摊开的左边一面上,她看到两个单词“female genitalia”。
她上了培英女中以后,经常一天记上百的单词,这俩单词还都是认得的,翻译过来就是“女性生/殖器”。
三哥把摊开的书合上,顺手放到旁边去,珍卿看那书脊上,写着“physiology”——生理学?
珍卿赞叹地瞅着三哥,作为一个商业奇才,能讲五六国的外语,还会弹琴唱歌,听说数理化也很好——这已经很天才了。
没想到他私下里,对生理学也挺感兴趣——这本书明显都快看完了。
三哥路子走得太宽,说不定真让不少人无路可走呢。
陆三哥看她神情自然,一点没不好意思的样子。他举杯喝了两口白兰地,淡淡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的欲望。
珍卿赶紧绽出笑脸儿,找了个话题起头,问他:“三哥,你吃了吗?”
三哥抹一把凌乱的头发,说:“午饭吃得晚,不饿。”
珍卿就“哦”了一声。
三哥明显情绪不高,她想着立刻告辞不好,就把连环画签约的事,简单地叙述给他听。
实在没有想到,三哥反应好平淡——吴二姐当初多惊讶啊。
三哥又饮下一口酒,忽然盯着她的眼睛,问她:“这件事有多久了?在我之前,谢公馆有没人别人晓得?”
珍卿莫名心虚起来,她低下头对手指,见三哥眼神黑沉沉的,心里更是惴惴起来,她低着头小声说:
“也没,没谁知道,就是我想要请律师,找二姐帮忙找律师,二姐早就晓得了。”
三哥伸出长胳膊,兜着她的下巴颏,使她抬起头来,他审视着珍卿的神情,眼神不复往日的温和。
但三哥无声地看她半晌,又什么也没有说,放开手把眼眸垂下去,拿出一根烟点上了。
等他吐出两口烟圈,向后仰靠着,淡淡地问:“签约还顺利吗?”
三哥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还可怕,三哥好像真生气了啊。
关于《葫芦七子》知情权的事,他生气自己排名靠后啦?
珍卿赶紧整理语言,从要签约的四月份讲起,那时候三哥不在海宁啊。
后来又有他退婚的事,再后来钱姑父过世,他又帮钱家奔走去了——这几个月,他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海宁。
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1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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