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见面不免说起近况,大家热情议论珍卿的事。珍卿身份没露出来之前, 很多人看过她的文章画作,但绝大部分人不晓得作者是她。之前舆论闹得那么大, 多少老同学听到都惊诧, 惊诧后又觉得新鲜, 新鲜完还有说不出的感觉。
在背地里的时候, 要说没有酸妒说歪话的, 那肯定不现实。但当着面,人人都是一副笑脸对她。而恭维赞美的话实在太多。有同学看到珍卿真高兴,说珍卿的成就也像她们的成就, 她们说在亲友间提到珍卿是同学,学校和校友都水涨船高呢,不论是结亲交友, 都额外叫人高看一眼。
珍卿其实听着也高兴, 但她喜欢闷头干事, 小心发财,现在走到哪儿都有众星捧月这一出, 她着实不太习惯。
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 忽有人跟唐兆云起哄,说叫杜大才女给她儿子当干妈, 将来准能教出个大才子来。
唐兆云那婆婆恰好听见, 拉着珍卿喜眉笑眼地说, 他们家是一百个愿意, 就怕杜小姐觉得他们高攀。
珍卿不由在心里好笑, 这些人话赶话的, 突然间把她架起烤。她瞅瞅尴尬发急的唐兆云,正打算说个俏皮话混过去,曹汉娜笑呵呵地拉住她,推一把那个起哄的同学,笑呵呵地替珍卿挡住:
“你快别出馊主意,人家珍卿是云英未嫁,自己还是水灵灵的小囡,出个走个亲戚,你扯着人家现成当妈,把人家囡囡都吓坏了。乖囡别怕,快到姐姐怀里来,别叫这个老帮菜吓着了。”
说着大家哈哈一乐,唐兆云拉了婆婆一把,说听见里头孩子哭了,叫她赶紧看宝宝去。她婆婆悻悻地进到里屋去。
唐兆云自己没这意思,可这一会言来语去的,倒把她弄得里外不是人,就顺着曹汉娜的话说:“汉娜说得是正理,珍卿还是一把嫩葱,要真给谁当了干妈,没几日揉成一把咸菜,她未婚夫找我赔他,我可赔不了。”
大家说说笑笑的,这个话题就算混过去。
虽然有人讲话不合时宜。但珍卿也能感受得到,大部分同学都没有恶意,多是家境优渥受过教育的,心性相对会单纯一些。
珍卿被说得露了身份,外边男客派代表进来,说想请杜小姐去讲话。珍卿避之唯恐不及,委婉地拒绝了。但是这下身份一说开,佣人听差也跑来围观,再一会闹得邻居也来看。
唐兆云见珍卿兴致不高,忙交代丈夫和公婆叫大家打住,别弄得她老同学不自在。
圣音的旧同学不少都成婚,有的和唐兆云一样有了孩子,生活重心都在丈夫子女那。珍卿她们未婚的在室小姑,跟已婚的都讲不到一块去。珍卿也碍于人们围观她,干脆早早跟唐兆云告辞,曹汉娜和她一块告辞了。
曹汉娜坐车上跟珍卿说,感觉结婚跟没结婚的,成了两个世界的人,结婚的总讲夫儿如何,她们这些人都不晓得如何插话。
珍卿附和地笑一笑,拉着曹汉娜的手说“谢谢”。曹汉娜若有感慨地长叹,跟珍卿提议,找一个咖啡馆坐着聊聊。珍卿欣然与她找咖啡馆谈话。
曹汉娜看着珍卿,神情复杂地笑一笑:“珍卿,我也快结婚了。很久就会跟唐兆云一样。”
她从高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咖啡馆后面也是高尚住宅。一个衣服补丁撂补丁的穷苦女人,在人家门外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在寻觅着什么。
曹汉娜扭回头看珍卿,忽然握住珍卿的手,眼中有种奇异的光亮:“珍卿,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件大胆的事。去年家里给我订婚,是个在教的混血男孩儿,说好今年退学完婚。可我告诉他们,我,我想在出国学医术……”
珍卿眼眸微微一动,看着汉娜娟秀的少女面庞,又瞅瞅汉娜紧握着她的手,觉得这女孩不一样了。她记得圣音女中的汉娜,是个温柔灵秀、偶尔活泼的姑娘,作为全家在教的家庭,她师长对她的期许,还是希望她服务于教务。
曹汉娜笑着笑着,眼里浮起晶莹的泪花,可脸上的笑却像幸福:“真奇怪,我跟他们讲出心里话,他们愤怒,骇然,想方设法阻止我,连我妈妈也反对我,说叫我在国内学学护理,学了也未必叫我到医院做事。这跟我的意见大相径庭。可我觉得目的已达到,我觉得幸福、骄傲。”
教会学校的教学水平高,汉娜这种高材生去学护理,其实是大材小用了。珍卿嗫嚅半晌还是没开声。
汉娜红着眼笑着说:“其实,我家人和我未婚夫,他们对我都很好,我的生活很幸福。可是珍卿,你却过这么轰轰烈烈,把我的人生衬得庸碌。我读到你写的文章,看到你的事迹,突然觉得好害怕。婚期越来越近,我越来越觉得,结婚像是我人生的终点,我的余生都将在终点上,没有别的奇迹了。”
珍卿凝视这个温柔姑娘,她摩挲着汉娜的手指笑道:“汉娜,你是独一无二的你,你知道你一点不平庸。你受过充分的教育,你的人生除家庭、宗教,还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要学护士就去学吧,不学就永远不会用,学了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珍卿问她去哪里学护理,若是家人找的不如意,她可以请吴二姐帮帮忙。吴二姐也办产护学校,现在培养出不少人材了,在社会上也颇有声誉。
有些忧虑珍卿无法说出来,在疾病和战乱肆虐的乱世,做护士比和平年代更危险得多。珍卿也没撺掇汉娜做大胆的事。她知道在教家庭管理很严。
就像明知宝荪她娘可怜,珍卿出于种种考虑,没有干涉宝荪的家事。汉娜没有勇气对抗家庭,她绝不会撺掇人家追求自由理想。一个不好就会害人害己。
聊了有一个多小时,珍卿叫曹汉娜先离开,她还想再坐一会。
就在五六分钟之前,珍卿看到聂梅先走进来,他悠闲地踱着步坐到她侧后方,外面还有他的属下。
珍卿心里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直面聂梅先。上回在东方图书馆,聂梅先突然出现帮助了她,她莫名欠下他一个人情。她觉得这件事太奇怪,有时想起来还觉得悬心。
聂梅先看珍卿坐着没动,他就移动尊臀自己过来坐。唐小娥他们守在珍卿左右,警惕地看着聂梅先和属下。
珍卿看着聂梅先不动,聂梅先老神在在地,神情奇异地打量珍卿一会,他忽然挑眉笑笑,看向练家子的唐小娥等,莫名其妙地问一句:“杜小姐,这侍从谁给你找来的?你的未婚夫陆三少,还是你父亲杜先生?”
珍卿狐疑地审视着他,礼貌地微笑着说:“我想,这跟聂先生没有关系。”
聂梅先笑笑摇摇头,并不纠缠这个话题。他拿菜单翻了一会,点了黑咖啡和慕斯可可蛋糕,又给珍卿点了杯橘汁,笑得像个邻家大哥哥:“你们朋友又说话又掉泪,喝点橘汁补补水吧。杜小姐,对了,我囊中羞涩,账单你会付的吧?”
珍卿暗暗揣测他的来意,顿一下说了句“当然”。
聂梅先并不主动说话,珍卿也无意跟他搭话。点的东西都送上来,聂梅先吃起慕斯可可蛋糕。
珍卿才不会喝什么橘汁。她打量此人的形貌,想个“道貌岸然”这个词。若不想聂梅先做的事,他倒像个俊朗魁梧的将军。但此人手段阴鸷毒辣,却跟他的形貌大相径庭。
聂梅先把勺子抛在盘上,拿着餐巾擦拭嘴唇,似乎并不满意地说:“洋人的蛋糕,也不比江平的定胜糕好吃,杜小姐,你觉得呢?”
珍卿中肯地回答:“确实。”
聂梅先又开始打量珍卿,忽然间把眼睛别开,他摸摸自己鼻子,重新看向珍卿说:“杜小姐头回正眼看我,救命之恩份量不轻啊。你想怎么报答恩情?”
珍卿略戒备地看他,垂下眼帘思索片刻,抬起头挑眉问他:“你想要钱吗?”
聂梅先轻佻地吹声口哨,煞有介事地睨着她笑:“海宁第一名门的千金小姐,有个腰缠万贯的未婚夫,你愿意给我多少呢?”
珍卿从袋子里拿出纸笔,写几个字推给聂梅先。聂梅先捡起来仔细看,高高地挑起眉毛:“年轻的小姐,你比我想象得慷慨很多。不过,这就是你最大的诚意?五百块钱!”
唐小娥与同伴惊诧,五百块钱还算少吗?这个姓聂的也太贪心了!
珍卿说这就是最大的诚意。
聂梅先没有回答,忽然把脸侧向窗外,脸上是叫人费解的思绪。他回过头看着珍卿,慢条斯理地喝起黑咖啡,放下杯子皱眉感叹:“真是苦啊,华服美食的千金小姐,体会不到劳碌大众的苦,对吧!人生最大的苦难,就是穷愁潦倒,活得不像个人!”
珍卿叫侍应给他加方糖,聂梅先摆摆手说不用。珍卿非常诚恳地强调:“这就是我最大的诚意,聂先生,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聂梅先笑一笑,反倒没有再说什么,他皱眉又瞅一眼外头,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杜小姐,你主动给的,我反倒不能要,现在我们纪律很严,收你的钱怕有受贿嫌疑。杜小姐,钱我不要,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说着他忽生促狭的恶意:“杜小姐,你夜里会做噩梦吗?闫某人出名的狂嫖烂贪,你这样冰清玉洁的小姐,看着他就害怕吧?”
聂梅先就见她脸色一变,聂梅先恶作剧似的笑。唐小娥挡着珍卿前面,叫同伴拉珍卿先离开。聂梅先一把扯着珍卿,漫不经意地跟看她:“小丫头,你不用害怕,你的噩梦,摊上大麻烦了。”
说着不等珍卿反应,他马上站起身走出咖啡馆。
回家的路上,唐小娥还跟珍卿说:“小姐,这狗特务能离多远就离多远。理他做什么呢?”
珍卿揉了一把脸说:“就想一下子了结,才理他这一回,毕竟做人还要懂是非、知恩仇。要不然何以自处呢?”
当然没有这么冠冕堂皇。她被闫崇礼那淫、魔盯上,三哥说了他会想办法,不晓得三哥是怎么做的。但珍卿自己有个“以毒攻毒”的办法。
自从在花山遇见闫崇礼,她就发现她的追求者——写情书堵校门的那些公子哥,或多或少都出过事故。想到闫崇礼看她的眼神,想到他没有理智的行为,想到他莫名对付曲迎香母女,珍卿觉闫崇礼五迷三道,嫉妒心和占有欲很惊人。那些写情书堵校门的人出事,她直觉就是闫崇礼干的。
珍卿想用“以毒攻毒”之法。她是故意跟聂梅先接触的——在闫崇礼的角度看来,她一个公馆的娇小姐,没道理认识聂梅先这号人。闫崇礼和聂梅先本有争斗,珍卿显得跟聂梅先有私交,一定会引起闫崇礼的探究,最好能叫他们自相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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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回到谢公馆,听见琴房里“叮叮咚咚”,断断续续弹出的音符不成调子。
珍卿刚想回楼上冲澡换衣服,胖妈端来一碗热汤叫她喝。
三哥回来发现她瘦了不少,吩咐胖妈每天给她炖汤喝。这会儿胖妈送来的是猪肺汤,珍卿看着都难以下咽。在胖妈的唠叨催促下,珍卿抱着碗勉强喝一些,看着里面肉想到是猪肺,剩下的她死活不愿意再喝。
听着琴房里零落的琴音,胖妈说是三少爷在里头。珍卿还是先上楼洗澡换衣裳,下来要直接开琴房的门。胖妈走过来瞎嘀咕,说五小姐怎么不敲门,不怕三少爷不方便吗?
珍卿想她还用敲门吗?三哥在琴房里自然是弹琴,难不成他还能在里面上厕所?!嘁,有什么可不方便的!
上回胖妈英勇救珍卿,珍卿送她些小礼物,这胖老妈子最近又有点飘了,有时对着珍卿嘴挺碎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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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人们不知道的事
在琴房外跟胖妈说完话, 珍卿放轻手脚开门进去,见三哥坐在钢琴前面,拿笔在写着什么, 走近发现纸上有五线谱,三哥像是在做什么曲子。
三哥一边忙着记录, 一只手还在琴弦上试音, 珍卿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抱着他的腰把脑袋搁在他肩上, 神经放松地看着他作的乐曲片段。
三哥是寻常的家居打扮, 洋溢周身的温和取代了对外时的锐利。他放下笔也揽住珍卿,问她参加洗三宴高兴吗。
珍卿看见三哥就觉安心,从灵魂释放出来的疲倦, 也在他怀里间慢慢飘散去。她闭着眼嗯嗯哼哼地说:“好些人认出我,乱轰轰的,我跟曹汉娜先走了。跟汉娜在咖啡馆交谈, 聂梅先跑来找我, 说话云山雾罩, 天下一阵地上一阵,不晓得他是何用心。不过, 他说闫崇礼要倒霉。”
三哥拿出蓝格子手帕, 给她擦脸上细密的汗,微笑间眼中闪过狐疑, 聂梅先来找小妹?不过他并没追问什么, 看着她眼下有点阴影, 若无其事地说:“猪肺汤喝了没有?”
提到这个, 珍卿不免一副苦瓜脸。她揽上三哥的脖子, 娇气地噘着嘴说:“三哥, 我不想喝这些稀奇古怪的,吃些别的不行吗?”
三哥小心搂着她的腰,让她坐得稳当些,顺便低头亲了她一下,笑得斯文又倜傥:“果然是猪肺汤的味道,没有太怪嘛!你前年刚来就总流鼻血,现在还是流鼻血,改天叫中医给你看看!”
珍卿听得小脸微红。前天她去看三哥游泳来着,也许是三哥肌肉线条太优美,身姿动作太矫健,她看到兴奋处忽觉鼻子痒,一摸发现自己流鼻血了。
现在想起来还很不好意思,她真想为自己辩白一下,她是打小就爱流鼻血,如今也并不是见色起义啊!可这事儿真是越描越黑,想辩白也说不出口啊。
珍卿扭股糖似的抱着三哥乱晃,不提啥流鼻血那一茬儿,就说喝着那怪汤想到材料是猪肺,分分钟就想反胃。
三哥被她扭得心都乱,无奈地笑着妥协了,说喝点“鸭心汤”功效也差不多,叫她以后喝鸭心汤。
珍卿揉着脸哀哀呻yin,为啥她非要把“下水”杠上。三哥摸摸她汗津津的脖子,在她发旋上亲一下。
他说不出为何觉得这么满足。他与小妹在一起,除了享受她作为女子的动人,还易生出养女儿的怜爱之心。
珍卿暗戳戳地决定,以后在楼上多摆花盆,喝不进去的下水汤,都往花盆里边倒吧。想着这个话题点到为止,她拿起三哥的谱子看,讶异地看向三哥:“这个词……,我……不是我写的吗?”
三哥耸耸肩笑得惬意:“二姐抄下来给我的,说你长相思、短相思,豪放派都变成婉约派。我觉得歌词缠绵动人,特别想谱成曲子。”
三哥没法跟珍卿明说的是,男人若真爱一个女人,不一定指望对方把“我爱你”挂在嘴边。但他也时常会患得患失,也会期待对方给予“爱”的信号,以让自己在遇到情敌,有充分信任对方的笃定。三哥看到珍卿写的词句,无疑感到熨帖和甜蜜,还有信任和安全感。
珍卿两辈子头一回谈恋爱,她不是多了解恋爱中的男子。
三哥提到她写的“相思词”,她微微有点窘然,那是她想三哥的时候写的,完全不是她往日的风格,像个思念情郎的幽怨闺秀。
三哥看她有点讪讪然,更起兴致想逗逗她,捏捏她垂得那么低的红脸嘟,看着她就是不说话。珍卿鸵鸟似的把头埋在他胸口,他好笑地捏捏她耳朵,把她的手在唇边亲亲,温柔缱绻地低语:“为什么不好意思,三哥很受用,心里软软的、暖暖的、甜甜的,特别想谱成曲子,大声唱出来给谁听。”
三哥这样说,很奇异地,珍卿忽然不觉得尴尬了。她从“沙子”里拔出“鸵鸟头”,重新拿起五线谱,看着谱子上抄写的曲子词:
春花落,夏花稀,闲看双燕梁上栖。
窗前柳,庭间月,晴风撩乱魂似雪。
沈子腰,潘郎鬓,消磨自此尝因恨?
夜折纸,朝凭栏,江潮此去何日还?
长相思,短相思,东海沧浪寄相思。
窃垂泪,心藏结,相逢请勿再相别。
良人归,执子手,心头眉头莫衔愁!
珍卿再看这一首词令,说它属于“婉约派”还真没错。她此时跟三哥依偎近坐,已不复作词时愁肠百结的心情,看着简直觉得不像自己写的。人间情爱,能够把人心性都变了。
三哥扶着珍卿正坐好,他也正坐着手放琴键上,叫珍卿听听已写好的乐谱,看词作家觉得意境是否相合。
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3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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