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三哥双手插在兜里,漫不经意地看着黑夜:“自然不是。暂住一晚。”陆亭林惨淡地笑一声,手里的念珠狠狠捻着,陡然间心绪激动似的,过一会儿跟陆浩云说:“陆家向根里烂下去,这么大的宅院,你寻不出一个好人。你订了如此好的姑娘,与她和和美美过活,陆家的事再不要沾惹。你……你今天晚上就走,一晚都上不要住。”
陆三哥狐疑看着他父亲,他这一趟话分明是好意的。可他多年没听父亲讲过暖心话,想及父亲往年想从他这争好处,那无情无义的嘴脸还在眼前。此刻即便他说的是好话,陆三哥也几乎没有触动,反倒猜疑他安的什么心。
陆亭林看大儿子无动于衷,像对陌生人一样睇着他,忽然间心怀大恸,对于前妻和大儿子,他这些年确实没做什么好事。归根到底他只是不甘心,即便他有错在先,他们母子也不该就那样舍弃他。
陆浩云回到静虚斋,发现小妹还没有睡下。她特意等他回来告诉他一件事:
“三哥,刚才周惠珍来过了。”周惠珍就是三哥的前未婚妻。
见三哥心不在焉,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珍卿唉声叹气地解释:“她挺着老大的肚子过来,只说是想见见故人,我怕说错话刺激她,就是陪她坐了一阵,连茶水也没有给她上。不然她若有个好歹,我满身长嘴也说不清。”
陆浩云闻言心下发恼,但对小妹还是不动声色,软言轻声地安抚她。想到父亲刚才说陆家正向着根子里烂,果然是没有说错他们。他好心带未婚妻回来看阿婆,他们倒特特把周惠珍请来,深更半夜叫她来静虚斋,显然是没有安着好心。
陆三哥叫胖妈、阿成收拾东西,周惠珍不合时宜地出现,就是连夜离开的现成理由。他们忙着收拾东西时,三哥问周惠珍都说过什么话。
珍卿说周惠珍几乎一言不发,脸色很是憔悴忧愁,深更半夜跑来干坐着,周惠珍自己也像不自在,她把头扎得那么低,都不敢正眼瞧珍卿,更别说讲什么话儿。还是胖妈忍不住出马,说几句不好听的把周惠珍“送”走了。
周惠珍自己离开了,珍卿在心里也琢磨,这陆家人把周惠珍推出来,能给三哥挖什么坑呢?周惠珍早已嫁为人妇,据说现在怀着的是第二胎。难不成到这个地步,她还不想着安生度日,还想在三哥这捞好处?那她还有什么筹码呢?这事有种不合情理的怪诞啊!
三哥找唐小娥他们说话去了。
胖妈收好东西出来,看珍卿干坐着皱眉,以为她是烦心周惠珍,就不以为然地劝说:“五小姐,这周小姐不是什么厉害人,她比你这份机灵可差远了。她打小是闷不痴痴的瘟鸡,叫周围亲戚拨弄得滴溜转,她还傻得给人数钱呢。她自己使不出多大坏,多半是陆家人弄的鬼。陆家专会隔着灶台上炕,没一个有规矩讲理的人。不是我说啊,五小姐,你跟三少爷多余回来一遭。”
珍卿听胖妈这口气,看来晓得陆家不少事,干脆叫她捡些有趣的讲来听。
两个人正说着话儿,忽然有个丫鬟来摆放什么东西,就见那丫鬟往她们坐的榻桌上,先摆了一盏玻璃罩的洋油灯,后面的东西一亮相珍卿立时瞠目。从外面进来的陆三哥也忽然怒气勃发。他霍然冲上来拉起珍卿,骂了句“岂有此理,太不像话,就吩咐胖妈和阿成收拾东西——其实早已经收拾好了,扬声说立刻出发到外头宾馆住。
听差女佣保镖拿着行李,三哥寒着脸拉着珍卿向外走。快走到陆家大门口的时候,大太太着急忙慌地赶过来,拦住他们问是怎么招待不周,砸东西打人都便宜,怎么好大半夜离开家……
二太太没多久也赶过来,拉拉扯扯地叫嚷:“浩云,这么大一点不省事,深更半夜闹个鸡飞狗跳,惊动叔叔伯伯不打紧,惊得老公公老婆婆不安生,是你做孙子的孝道吗?——快给我堵上大门,今天谁也不许走。你们有什么事家里说道,不许张扬到外面叫人笑话。”
最迟来的姑太太却攀扯起珍卿,拽着珍卿不依不饶地嚷:“都说妻贤夫祸少,你丈夫这么大买卖,不讲一点道理人情,你不知好生劝解,反倒跟他一起闹天闹地,全不把长辈放在眼里!听闻你也念了学堂,懂得几多大道理,却一点是非也不懂得,什么了不得的高材生,连我们乡下女伢也不如。浩云竟喜欢个绣花枕头……”
姑太太边说边扯珍卿的胳膊,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说:“我偏不叫你们走,我倒看看你们预备怎么办?”珍卿看这泼皮样的小脚妇女,说起来都是养尊处优的太太,根本经不起一脚狠踹。踹当然不能随便踹,骂还是可以轻点骂的,珍卿暗自权衡要不要当下撕破脸。
胖妈轰地冲上来扯姑太太,一边扯一边怒气昂昂地喷:“我呸,寡妇失业的喜欢到处逛,挨着你碰着你都是错,不愁没地方找人讹钱去。你抱着人家胳膊,拽出来就是推了你,再抱人家大腿,干脆把你裤子扯掉,就人家入了你寡妇的巷子……不老不少的这么会装歪,金山银山都叫你讹进家,你闺女不愁没钱陪嫁啦,一个姑爷陪送不完,干脆找她三五个姑爷……看把你给我厉害的,还在娘家装什么太太,往戏院弄点花粉儿的扮上,包准有人给你捧成头牌……”
胖妈彪悍起来是真彪悍啊,一边嘴里呱嗒喷个没完,一边挥舞着她壮健的手臂,三两下把姑太太推扯开。那姑太太被骂得摸门不着,气得脸上青筋直跳,越性想撒泼跟她胖妈撕。可她是一对金贵的三寸金莲,哪能是大脚片子胖妈的对手,片刻间被胖妈掐得吱哇乱叫。
大太太简直要急哭了,劝三哥和珍卿别再折腾,不然把陆阿婆吵起来,要害得她老人家病得更厉害……
陆三哥寒着脸冷笑:“我好心回来看好婆,有人不知安什么心,拿害死人的□□来给我。我还不够出人头地,你们倒想叫我身败名裂、不得好死。你们也不用拿好婆阻止我,她老人家睡得昏沉,不会有人特意通风报信,要是有必定是谁想故意闹大,存心害死好婆以栽赃我,若陆宅真有了人命官司,我是不介意对簿公堂,奉陪到底。”
这时,二太太叫拴死的大门,也慢悠悠地打开了,三哥气势汹汹地带人出去,头也不回地走向灯火幽暗的街道。
所有人都觉得里子面子都扫地,没一个太太觉得能招起头。
二太太气极败坏地斥门房:“叫你把门拴死怎打开了?”那老门房哭丧着说:“太太,太太,我怕呀,九少爷那听差有有有……枪!”
门房说得众人耸然而惊,这九少爷回自己的老家,做甚带着那吓死人的东西,他还想用枪打死谁是怎地?!
大太太、二太太也跺脚气恨,拷问给九少爷送大烟的丫鬟,才晓得是九少爷的亲爹陆亭林吩咐的,他说不晓得儿子如今喜欢什么,想那□□是人人都爱的好东西,不妨也让他尝尝这上等的梁土,用过之后保准快活似神仙。
几位太太听得无语凝噎,这叫甚事体啊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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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各自人生各自忙
与此同时的海宁, 东西洋人在中国的丑行暴行,也频繁地披露在各种报刊上。新近有洋人士兵奸杀中国妇女,海宁又爆发空前的抵制洋货运/动, 海宁的各商业团体彼此联动,各学生联合会、教育界联合会、妇女界联合会等, 还有学生、工人、市民组成的洋货纠察会、国会维持会, 全部联合起来抵制洋货, 有商人甚至给工人、学生捐钱捐物, 支持他们每天进行抵货运动——洋货被抵制, 国货自然就有更多的生存空间。
聂梅先一路出行走得很费劲,街道被游行示威的队伍堵塞着。聂梅先看游行队伍中的各种横幅,前面写着他们抵货的标语, 后面就是捐钱商贾们的广告,比如“商战更胜兵战”是简洁风的,再比如“六福牌毛巾打倒铁苗牌毛巾, 中新布打倒毛纶斯, 透罗纱打倒珠螺纱”……
车子好容易拐到一条僻道上, 又见东升面粉制造厂的大门外,竟然摆开阵势放了许多馒头茶水, 利落地向游行队伍发馒头倒水, 那厂子内部的人还高高喊着:“东升面粉厂支持爱国抵货运/动,抵制洋货转用国货就是爱国主义……”
聂梅先看得新鲜又讽刺, 觉得商人个个都是九头鸟, 为了卖货总有层出不穷的好主意。今天发生的这些新鲜事, 明天报纸广播也会有报道, 这便又是一拨广告宣传。
要说商人厉害, 尤数谢公馆的陆三少厉害, 竟能见缝插针做这么多广告,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东升面粉厂就是他的,还有他的中新布厂绸厂。
聂梅先在恍惚之间,也忆起从粤州北伐之初,王师征伐僵场势如破竹不说,每到一处都有民众夹道欢迎,箪食壶浆以迎接威武的北伐军。这两三年再见不到这种景象。社会党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的队伍,也失去了强大的宣传动员人才。
聂梅先赶紧甩甩脑袋,去掉脑中这些危险的念头。
从外滩码头的一间茶栈看不远处看,能看见静坐的学生、市民、工人,看到他们横幅上写的各种标语,有反对洋货倾销中国的,有反对洋人虐待华工的,有反对洋人在中国作威作服的,有叫洋人滚出中国的。
聂梅先一边观望外头动静,一边听属下汇报现在的情况,说有一家从印度来的英国丝绸,抵货队伍打算向他们抽重税,不然就叫码头工人不予卸货。
“金俊武,金俊武,你怎了?”静坐队伍中有个男学生晕了,他的伙伴们不会急救,呼喊半天才想起把人弄到阴凉地方。
这么暴烈的八月阳光,静坐的人群里头,已经有人晒得中暑晕迷,他们还在那里坚持对抗、坚持诉求,天晓得他们在坚持什么。至少聂梅先属下很多人,认为这帮傻子是在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一个属下瞅着这阵势,跟聂梅先闲聊起来:“聂长官,要是他们惹恼英国人、东洋人,洋人的远洋舰开过来,你说他们谁能招架得住?到头来还不是我们冲锋陷阵当炮灰,要不是说他么‘书生误国’呢。要我说领袖就该管这事,通通抓起来就消停了……”
聂梅先睨了他一眼,暗暗警告地说:“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只要你做好本份,我按时给你发饷,你能养家糊口过日子就足够。”
那属下叹着气点点头,说“长官所言极是”。
聂梅先自知为何不能管,如今几乎全国都在抵制洋货,连工商界人士也倾力参与——这就是不可违逆的民意,政治、军事、经济都受洋人欺压,国家无尊严民众难生存,这是政府的职责没有履行好。可是领袖忙于内战,对外根本没有武备,哪敢跟洋鬼子正面冲突,如此才对抵货运/动持默许态度。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近来,他酝酿数个反间谍行动,有一个是针对码头工友的洋货纠察队,里头还有进步学生的身影。聂梅先通过线报分析推测,洋货纠察队里潜藏着社会党分子,所以一直叫特工盯着这帮人。
忽然有个便衣来报告,说郑同队长找到洋货纠察队里潜藏的社会党,现在已经盯住他们叫中西科学画馆的据点。他们的人小心探查过了,发现那中西科学画馆藏着油印机,还在印宣化赤/化的小册子,郑同队长派他来请求支援。
聂梅先听言精神一振,只留下两人坚守此处,他亲带七八个人赶往那中西科学画馆。他们一行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听见“砰砰”数声枪响,那个报信的手下一听马上说,就是从科学画馆方向传来。
聂梅先神色一紧,暗道不好:“肯定是被对方发现,提前火并起来,快!快——”
他们跑到科学画馆所在街上,路上行人惊叫着四散奔逃。让聂梅先完全没想到的是,郑同他们不见踪影。原中央调查处的人和那画馆的人,就站在街两边互相对射着,这边躺倒的两个人像郑同的属下,那边躺倒的自然是画馆的人,蒸腾的空气里满是血腥和硝烟味。而许久不见的原调查处长闫崇礼,带着一群地痞流氓押着两个人,基本已经掌控了局面。聂梅先狠骂一句脏话,躲在侧翼忖度是否要冲上去抢人,而闫崇礼带着捉住的犯人,跳上汽车一溜烟走了。
聂梅先叫属下找了一圈,才找到在画馆后面受伤的郑同。聂梅先还想做些什么,听着急促的警笛轰鸣声,赶紧带死伤的属下离开是非之地。聂梅先之后听郑同说起,才晓得闫崇礼那个牲口,故意把特务处盯梢的人暴露,让他们不得不跟画馆的人打起来,盯梢的几个兄弟没一会就死了……
远处街角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痛心地看着中西画馆前面,看着被打死的工友倒在血泊里,活着的工友被特务和流氓带走。
这旗袍女人紧紧握着枪,狠心离开了现场。比起一腔孤勇去救人,他现在更该做的,是把这里的消息传递出去。事情发生得实在突然,画馆的人虽然拼死力战,他们损失还是很惨重,除了死亡和逃脱的人,一个学生一个工友被擒,必须做好他们会叛变的准备。
从秘密转移工作开始,这旗袍女人忙活三天,听到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传信,被捕的学生党员金俊武,经受住严刑拷打还咬断舌头,是个坚贞不屈的好同志;被捕的工人党员房水旺,看起来意志很不坚定。这旗袍女人是工/运负责人,而“意志不坚定”的房水旺,是组织看重的培养对象,此人接触了不少内部机密,他若是叛变就太危险了。
聂梅先被闫崇礼坑得很惨,属下们就摩拳擦掌要报仇。盯了闫崇礼几天之后,聂梅先从秘密渠道得到消息。聂梅先看着照片里的女人:“这女人怎么敢到应天去?”郑同轻蔑又玩味儿:“柏将军自己焦头烂额,由着柏大太太打发了她。这熊娘儿们在应天跟庞将军勾搭上,还跟闫崇礼也打得火热,她以为有这两个靠山,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聂梅先神色一正,脸上漫出厉色,冷蔑地笑着说:“这女人倒是胆气十足,晓得了不该晓得的事,不知道东躲西藏保命,倒敢跑到应天去送死,她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郑同,你找做事干脆的熟手,叫他把这女人解决掉,那万一庞将军察觉了,要兴师问罪怎么办?”
郑同疑惑地问:“就在应天吗?”聂梅先不悦地看他:“怕他什么,爱莲娜惯来心狠手辣,她得罪的人不少。找个与她有过节的,最好也跟他前夫柏将军有过节的,做得自然而然,庞长官内宠无数,可不像柏长官情长谊长。”
郑同赶紧麻利地去办。聂梅先从秘密渠道得的消息,晓得爱莲娜与闫崇礼勾结,闫崇礼抓间谍截了他的糊,据说就跟爱莲娜有干系。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些,爱莲娜这疯女人跟庞将军搭上,而庞将军而领袖貌合神离,万一对他说了不该说的,给领袖惹来一场大麻烦,就是他这做属下的失职。
当初东洋人给领袖进献一药,给人使用以后症状就像疟疾,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用于暗杀政敌颇为便利。可是韩领袖还未来得及大肆使用,一个收着药方的医生私下自制,想做点一本万利的小生意。他的第一个买家就是爱莲娜。爱莲娜这女人知道太多,说起来她早就该死了。碍于柏将军对其颇为宠爱,聂梅先自己忙于公务,叫爱莲娜一直逍遥法外。现下她自己跑到应天,应天可是他的大本营,怪只怪她自投罗网罢了。
————————————————————————————
那天连夜从陆家老宅离开,珍卿和三哥没有去住宾馆,他们住在挺大的一个宅院,是从前的收藏大家徐澎老先生的旧宅。徐老先生生前是三哥的忘年交。
徐老先生养的那败家儿子,害他倾家荡产、无家可归,他自杀离世后家眷无所依栖,陆三哥买下徐家这处旧宅,最里边叫徐家人继续住着,剩下的通通出租,叫徐老太太吃租子度日。
三哥从前来江平从未来住过,现在徐家的姑娘都出嫁,姨太太该遣的也都遣了,就剩下徐老太太住在里头,陆浩云作为有伴的男子,去住一住倒也不妨事——何况也没住在一个院子里。
陡然住进陌生的房子里,珍卿做了一晚上的梦,睡起来却想不起梦见什么。陆三哥一早出门去了,回来说他去看了陆阿婆,陆阿婆病情还在好转,已经不必太忧心。只是陆宅来了不少亲戚,说为了让陆阿婆高兴,陆家几位太太特别提议,要给珍卿和三哥在老宅补办订婚宴。
陆三哥哪会理会他们的提议?当初谢董事长从陆家净身出户,把他这个儿子断给了妈妈,漫说婚娶事别人不能干涉,就算干涉也轮不到陆家老宅的人。所以三哥明告陆家人,若是他们再不顾体面,他会立刻收东西离开江平。好婆有事也是他们气的,他不会白担这份冤屈。
……
第300章 陆家做客那点事
三哥数日间不去陆家老宅, 他就带着珍卿到处游逛。江平水乡真是适宜生活。城中的河日日水平如镜,晴日站在白玉桥上观鱼,鱼儿快乐地在水下游走, 鱼影看着非常清晰,但即便有鱼儿游走, 水面也只有粼粼的细纹。那感觉真是美妙。
江平这里的建筑楼房, 里面大多数粉刷成白色, 内里有厅堂楼宇、花园书房, 大些的宅子还有花园池塘。夏时后园里花明柳媚, 萍盛莲开,身处其中真不想门,就像身在一方小小的自由王国。
珍卿有天效仿古人的风雅, 躺到池塘柳荫下的小篷船里,感受一下水乡舟船采莲的气氛。三哥也舍命陪君子,跟她一块热夯夯地躺在小船内。
明明天气热得燥人, 失心疯的知了也聒噪得很, 还有不识趣的青蛙也浪/叫, 可他们躺在窄窄的船舱内,觉得心里是这么安静, 甚至有一种遗世独卧之感。
不知躺过了多久, 珍卿感觉像庄周似的做了一梦,她举起与三哥十指交握的手, 轻轻地和三哥说:“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不是作为过客的经历, 人生已经圆满了。”
三哥模糊地“嗯”一声, 忽然说道:“安守田园, 老于牖下, 确实是理想的归宿。”
然而他们都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从莲塘小船上起来后,三哥跟珍卿说,明天还是要到陆家老宅去一趟。他不打算跟陆家人多纠缠,但好歹要顾一顾陆阿婆。陆阿婆病体初愈能起身,提议三哥带珍卿去会会亲戚——这不算是重办订婚礼,三哥最终没有忍心拒绝。
这些天,三哥给珍卿讲了陆家人的做派,她对陆家可能做的事有心理准备,只要他们不是说使用暴力,她觉得没啥不能应付的。
第二天一到陆家,发现陆家前厅坐满了女眷,陆阿婆被众星捧月地簇拥中间,精神比之前大见好转。她一瞅见珍卿和三哥进来,满面慈祥的笑意要溢出来,跟三哥寒暄几,攥着她的手说她长得真好,又细细问她在江平起居饮食如何,有没有不自在的地方。珍卿不说一句不好的,直夸江平景好屋好食物好。
然后就有人叫三哥过去,说男客那边等着他的大驾。三哥睇一眼珍卿,跟她摆摆手就离开了前厅。然后珍卿就被一群女人,团团围在厅堂中间讲话,拉手摸头摸衣裳捏屁股,东问西问打听她和谢公馆的隐私。珍卿觉得像掉进老鸹窝了,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
珍卿不会傻到一开始就闹翻,她装出一幅天真懵懂样儿,嗯嗯啊啊把不想答的问题混过去,显出害羞好欺负的样子。陆阿婆笑呵呵地叫她们收起泼皮样儿,不要吓到小九家的乖囡囡。然后大家纷纷重新落座。
落座的最初话题还算正常,她们不过夸夸珍卿和三哥,再夸夸她们江平是好地方,劝珍卿和三哥多留待一阵。稍后话题就慢慢不太对劲,陆家那长住娘家的姑太太,忽然哭哭啼啼、说起一事:
“……姆妈真是不操心,早晓得你管不住小九爷,当初就不该拉配我们茵茵跟小九。从前听了姆妈的话,茵茵年轻吃了心,一心想嫁给九哥哥,给她说盐商公子她不嫁,说县尊公子她不嫁,人家抱着金疙瘩银疙瘩,跪到她面前求都不嫁,心心念念是九哥哥,偏偏姆妈又做不得主,生生把你灰灰孙女(外孙女)毁掉啦。……姆妈跟小九,说到天要给茵茵一个交代——”
珍卿在心里纳罕,当着她这正牌未婚妻的面,强要人给她女儿一个交代,这是想要逼宫还是咋地。珍卿对这姑太太的脸皮,有了新一重的认识,她冷眼看陆阿婆还稳得住,而大太太和二太太,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倒要看这姑太太能弄出什么名堂。
珍卿还是一脸天真地听着,还笑眯眯地跟人点头,好像这姑太太的话跟她没关系。她暗暗瞅了一圈女客,倒没看到姑太太的女儿“茵茵”,却看到三哥的前未婚妻周惠珍。这周小姐忧心忡忡的,扶着肚子绞着手上的帕子,看到珍卿还特意对视一下。
珍卿觉得周女士反应挺奇怪,好像是替她着急似的,但她未免急得过头了,反倒显得不太真实。
陆阿婆端了一会儿,转头跟她女儿感慨道:“是我的错,不该想着亲上加亲。这个世道早变化了,什么人喜欢什么人,是有定数的。新式人哪会喜欢旧式人?既从根头上错了,我也认下这个错,灰灰孙女不管嫁谁,我像亲孙女一样陪她。今日小九和珍珍在这里,从前的事不必提。”
姑太太看着她娘愕然失语,众宾客上来恭喜她女儿嫁妆更厚。姑太太在她老娘的瞪视下,不甘心地重新回到坐椅上。
大太太见状却突然笑语:“咱们家的九少爷,自小是脾气厉害的,却又找了个软绵绵的小媳妇,也没个厉害人劝管他,不晓得将来为这脾气,还要演出甚么新故事来!”
然后陆家的大太太和二太太,以评述小孩子胡闹的语气,说起三哥和珍卿才来那天夜里,三哥为他爹给他送大烟,也想不起好婆病在床上,气咻咻地离家出走了。现在还不晓得住在哪儿。陆家这两位太太一唱一和,说现在哪家男人不抽大烟,这等添福添寿的好东西,穷家小户难得当裤子,也要从牙缝里抠钱买来吃,连九少爷他亲爹也抽呢,就值得跟长辈这么使性子。
众女客听言一片哗然,大多都是惊诧指责的意思。
珍卿却陡然鼓起小脸,柳眉倒竖地站起身:
“哼,在我们海宁城里头,只有困吃祖产的废物,没有生计的乞丐,才天天抱着烟枪吞云吐雾,吞吞吐吐就瘦成排骨,再瘦下去就一命呜呼,哪有文明有成就的人物,肯在这种害人的东西里虚度光阴,糟蹋身体?
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3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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