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简韶早早地起来,去平城大学门口,等着签斯科特基因实验室的保密协议。
八点钟的平大校门,淡金的曦光温柔地流淌,抚摸这座饱经百年风霜而不倒的大门。本科生三两结群,手上夹着没背完的书,出来买零嘴。
简韶站在一旁的阴影里,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年轻的学生围在烤鹌鹑蛋的小摊前,或者又买了腊肉和香肠。然后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早读时没看懂的问题。
隋恕给她讲过,这是平大的老风尚。五六点钟,自习室已经挤满了学习的学生。而八点钟,在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之前,很多人便会出来买些零嘴。这些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热烈地交流着,被人戏称“食街论坛”。
简韶凝视着他们,仿佛能看到曾经的隋恕。
当年的隋恕也会是这样子神采飞扬吗?
她立在老树的影子里,一步也走不出。
“是Jane小姐吗?”一个女声突然响在她身后。
简韶缓缓转身,看到一个穿着实验服的短发女人,正透过镜片扫量她。
简韶迟疑,“是的……请问你是?”
对面女人伸出手,迅速地与她握手,声音干脆利落:“Jane小姐你好,我是隋恕的同门,张炜如。他让我来接你进去。”
简韶讶异:“不是在这里交接——”
“哦,不过跟我来就好了,”张炜如兴致缺缺地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带着她向里走,“我不清楚他让你进去什么事,我只是顺路帮个忙。我还有实验,赶时间,带你进去就得离开。”
简韶将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张炜如将简韶领到隋恕那里后便回了自己的实验室,师妹兴致勃勃地凑上来:“怎么样怎么样,师兄的女朋友好看吗、人好吗?”
张炜如耸耸肩膀,不置可否,“还行吧,就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一向不觉得,隋恕会喜欢这种女生。
﹉﹉
实验室。
透明的玻璃在简韶的眼前,将她的视线与脚步分割。
她看着玻璃之内的隋恕背对着她,专注地立在实验台前,身旁的师弟在他身旁快笔速记着什么。
她从来没来过平大,更没有来过他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隋恕的领域。
简韶的手慢慢地,触上了玻璃。冰凉的触感蔓延,从指尖坠入心底。她悄悄地,在玻璃上描摹出隋恕的轮廓。
多像抚摸他。
隋恕似有感应回头,和她四目相对。
玻璃是透明的,空气也是。实验台是安静的静物,或许她也是。
简韶仿佛回到七岁那年,手捧精美的玻璃球。打开开关,再晃一晃,雪花在玻璃球里飞舞,小熊、小兔子还有好多小伙伴坐在漂亮的房子前,冲着冬风里的人咧嘴笑。
所以她也会咧嘴笑。
冰凉的玻璃将她与隋恕隔绝,或许很多个时候,世界也像玻璃,她只能在外面观望。
隋恕拉开门,从实验室里阔步向她走来。安静的白炽灯映亮他清晰的脚步声,踏踏,踏踏。
简韶没有动,只看着他从玻璃里出来,一步一步向她而来。
连同她整个渴望的、未奢望的、得到的、没得到的世界。
“阿韶。”他唤了一声。
简韶慢慢地抱住了他。
手下的身躯有片刻的僵硬,但是简韶感觉到有一只手缓缓地,放到了她的脑袋上。然后慢慢地摸了摸她。
简韶闭上了眼睛。她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这个世界腐败、疯狂、没人性,你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
中午的时候隋恕没有时间陪她吃饭,正好下午简韶要出去做家教,便自己回了学校。
校园里的人散散漫漫地走着,食堂里的人也不多,基本上都出校找乐子去了。
简韶没有什么能约出来的朋友。但星期六的宿舍是她最喜欢的。
因为这一天,宿舍基本上是空的。
简韶踩在鹅卵石上的步履也轻快了几分。
风很凉,她的身子塞在层层包裹里,脸露在冬阳下。大橘猫横在路中央懒洋洋地晒太阳,简韶听着自己的呼吸,空气在鼻腔与肺部里置换。
这是呼吸的感觉么?
让人松缓。
她好像是第一次学会呼吸的功能。然后像婴儿学步一样,不停地模仿刚才的动作,想留住懈缓的感觉。
在宿舍楼底下,她碰上了唐宁。唐宁和校花刘熙婉手拉着手,一甩一甩像小孩子一般,正有说有笑地从门口出来。
简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两个这么好了。
唐宁率先看到她,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阿韶!”
刘熙婉也跟她问好。
简韶应声微笑,目光落在她们手上,寒暄道:“这么巧——准备出去玩?”
唐宁点点头:“准备一块吃饭去。”
三人就此摆手道别。
简韶刷卡,进入宿舍楼,然后顺着楼梯缓缓地向上爬。
楼道没有窗也没有亮灯,棕橘的色调低低地昏睡着。
她的宿舍在四楼。每次爬到三楼时,她总会以为已经到了。
但是没有。
简韶想,有的时候她还是很羡慕唐宁的。她总有很多种法子和不熟悉的人成为好朋友。
背光的宿舍有睡着了一般的寂静,简韶爬上床,看到母亲发来微信,说这两天会坐火车来看她,顺便给她捎点水果。
简韶问:“他怎么样了?”
很久之后,对面才回过来:“就那个样。”
简韶放下手机,卷起被子,闭上眼睡觉。
她调整着呼吸,学着在阳光下那样。但那种舒缓的感觉没有重新流淌在她的肌肤里。
简韶想起了十二点的辛德瑞拉。在她走出平大、离开隋恕身边的那一刻,辛德瑞拉的魔法在十二点消失。
她重新地——
坠落。
中午的末尾,简韶的闹铃还没响,却被中铺蒙甜的哭声吵醒。
蒙甜的手机在耍酒疯中从床缝掉了下去,郑明可在哄她:“宝贝没事没事,我给你捡,我给你捡呢……你好好躺着好不好?”
蒙甜蒙着被子大笑又大哭,接过手机不知道给谁打电话:“你说我是不是她的女儿?我告诉她我喝了酒,她嗯一声……我说我喝醉了很难受,她还是嗯一声。她根本就不爱我也不关心我——她——”
她哽咽着嚎啕大哭。
简韶躺在她的上铺,一动也没有动。
蒙甜咬住了被罩,郑明可哄着她脱了鞋。
其实简韶知道一些她家里的情况,蒙甜是从南方一个小镇考过来的,报考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大城市,所以稀里糊涂地被调剂到这个专业。
她举着手机,昏着头对着手机哭:“我不想上学了,也不想回家了。我好痛苦啊,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哇……我要不要去做家庭主妇,我要不要——现在只要有个有钱的男的对我伸出手,我都想不管不顾地跟他走……”
对面的人似乎听惯了酒精上脑的话,只哄着她快些睡觉。
“感觉什么也抓不住……”蒙甜抽泣着,把头埋在了枕头里,“我连能抓住的稻草都没有……救救我吧……”
简韶的闹钟准时响起。她起床,关掉振动的闹铃。蒙甜的抽噎声里,她的大脑却无比清晰。
八月底,在唐宁的介绍下,她做了实验的志愿者,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隋恕,那个永远活在平大公众号推送的获奖通告里的人。
那个时候她只知道隋恕是平大的研究生,并不知道斯科特基因实验室,更不知道Q0113号秘密项目。直到隋恕问她,要不要做Q0113的孕母?
简韶走出了宿舍楼,寒风瑟瑟,干枯的树干包着保暖皮。
这件事情结束后,她会从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得到五十万元。
这五十万元能让她在毕业后的头一年,即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能支付得起市里一个月8000块的高昂房租。
隋恕没有强迫她,但是她知道,自己无路可走。
蒙甜希望有一根稻草。简韶想,抓住了稻草,也是在无尽的赌桌上轮转。
朔冬的冷风带着刺骨的冰意,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简韶置身寒风里,却仿佛被冷湿的爱意包裹,她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悲怆和温柔。
她放上赌桌的是身体么?
不,不是的。一个声音在心底呻吟。
只有她知道,她放上的,是自己最晦涩、绝望,偏执的爱情。
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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